——啊,那是我的血。
肌肉猩红,血色黏腻,狰狞绽开的皮肉之下不见属于灵魂的夺目金色。
精通反转术式的术师们慌慌张张的凑上来治好了年轻家主的手臂,刚刚治好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少年推开所有人,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就要走,“家主大人您去哪儿?”
仆从们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生怕一眼看不到的地方年轻的家主又要做出什么让他们看上一眼就容易短命的事情。
做什么?
五条悟想了想,答了一个词。
“写信。”
……是在生气吧?
少年先是踟蹰,然后又笃定的想着。
一定是生气了,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回过信,就算是鸿也要生气的,何况她的脾气也算不上是多好,想必早就不高兴了吧。
于是他难得拿出端正态度,铺平信纸捏紧笔杆,落笔前一瞬虽然多少还有些习惯性不愿妥协的高傲羞赧,但当笔尖落下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那些压抑心口的情绪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感情是带有实质的痛感的。
在此之前,五条悟从未清晰地感觉那份神经质的疼痛。
而此刻随着他沙沙写字的手指颤动,那份细密的刺痛感跟随他体内的血液一同流淌,灌溉着似乎早已冰冷无温的身体。
——那是一种阔别已久的、真实而热烈的活着的细密痛感。
年轻的家主一向不信人心能依靠单薄信纸来联系,只觉信函无用又无聊,只是此刻提笔描述,惊觉这封信这支笔竟成了自己与她唯一的联系。
少年从未觉得书写文字的速度是如此缓慢,以至于那些澎湃的感情不得不委屈地滞涩于唇舌眼眸之中,僵滞在四肢骨肉之间,反复流淌过被无下限术式高捧入云端的身体与神经,他仿佛已经成神不曾坠入人间,此时又被这些感情压制地无处可去,无处可躲,最后恍惚凝缀成眼尾酸胀和舌尖苦涩,空空荡荡吞咽入喉,平白又压得喉骨生疼。
——请回应我吧。
像是你过去那样。
他有些动作僵硬地压平信纸,郑重将信装入信封之中,交付给那些能帮自己送信的人。
……而这一次,没有回应。
少年等来那些人姗姗来迟的回复,他们以一种无奈的语气告诉自己,那边关闭了这条通讯通路,即使是他们中最熟悉的人也没有办法再联系上,大概以后也没有办法帮忙送信了吧。
啊,这样。
五条悟出乎意料的冷静,只是点点头,然后便看也不看地回了五条大宅,给对方留下一个相当无情的决绝背影。
回去后,他自己在屋子里枯坐了一晚,平静地说服了自己接受那个事实。
——她死了。
白鸿,那个似乎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白鸿,那个理应留在这座宅子里躲在自己身后安稳度过一生的白鸿,那个头也不回离开自己的身边,去到了自己不曾知晓的远方的白鸿……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死去了。
……没什么好惋惜,没什么好难过。
咒术师本来就是与死亡为伍,她所去的地方也与和平挨不上边,死亡对于咒术师来说本来就是家常便饭,五条悟既然身为最强注定会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的死去,而正如那些侍奉自己的家伙所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他是最强,没有任何一人会对他造成威胁,而别人并没有达到自己的高度。
尚未正式成为咒术师的五条悟已经开始了咒术师的工作,而纯粹的五条悟本人在十三岁生日这一年开始迎接属于咒术师工作的附加“赠礼”——熟悉的人的死亡。
好在他与那人远隔山海,相距万里重洋,不曾亲眼目睹对方死亡的过程,而因为整个五条大宅似乎与他一同遗忘了那个曾经站在五条悟身边的少女,甚至没人为他塑造出相应悲伤的氛围。
——因为忘掉了啊。
包括那些曾经对那名少女颇为怜爱的家仆们,似乎也已经忘记了当年的白鸿。
危险,聪慧,美貌非人,险些因为年幼家主的一意孤行成为了五条家史上理由最幼稚的家主夫人;偶尔五条悟自己回忆起来小时候的事情也会对当年的幼稚行为嗤之以鼻,不过是个相处一年多的普通小丫头而已,倒也没理由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于是当所有人都已经遗忘了白鸿的时候,似乎连他本人也跟着遗忘了。
五条悟十五岁那年,族里开始着手为他挑选年龄适配家世优渥的姑娘,小心翼翼过来询问他的意见。
身形抽条手长脚长的五条家主正被迫感受着人类正常生长过程中的生长痛,周身骨骼关节又酸又麻难受得要命,他懒洋洋地挂在在椅子上懒散坐着,像是只没骨头摊成一滩的猫。
只是这只猫脾气坏得要命每一个人哄得住,族人们诚惶诚恐脑袋快要贴上地板,终于哄得这位祖宗低头瞧上一眼。
五条悟抽空回应了他们一会,随意扒拉着面前的照片,把那些妆容精致性格温柔的小姐们挑得浑身上下没一处长得正确,要么是头发不够黑要么是身材不够好,从头到脚刻薄到了头发丝的弧度不对都不行,连眼睛颜色不够好看都成了他挑剔的理由,除了完全不是正常人类范围能达到的外貌条件,紧跟着又提出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要求:
最好不是圈养出来的术师家族培养的大小姐因为那样的家伙太无聊、最好不是咒术界的人因为总共就这几个挑起来也没啥必要、但是即使不是咒术界的也要有能和自己水平差不多的实力,最好脾气够好能顺着他的要求来但是也不要一点脾气也没有总是顺着他来,要能知情知趣帮他处理好各种俗事……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后,这位祖宗难得露出一张好脸,耐着性子问,记住了吗?
……记住了。
对方点头如捣蒜,拼命应和着。
负责这项工作的家仆如何捧着这些照片进去就如何捧着出来,其他人愁眉苦脸把五条悟随口念叨出来的苛刻条件堆在一起,比划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这天底下没人能长成那样。
这就仿佛是同时具备了六眼和无下限术式、又生得一副神赐皮相的五条悟已经是人间顶配,很大程度上就不能再指望他的脾气好性子佳连内在也完美的无可挑剔,人间造物总有缺憾这点他们已经深有体会;而若是按着五条悟拎出来的条件拼凑出理想型,那大概只有神仙下凡能达到他的要求。
他们带着这个结论回去告知五条悟本人,结果提出条件的家主本人似乎是不是随口胡诌而是认认真真思考过提出的要求,得到不可能这一结论后表情瞧着比他们还要震惊。
怎么就不可能呢?
我都知道她应该长什么样你们就照着找就行,怎么就说不可能呢!?
年轻的家主嚷嚷起来,撸着袖子就回了房间。
等着!
我给你们画出来应该长什么样!
结果三天之后五条悟一点动静也无,仆从们三番五次试探没有声音,最后还是胆子大的小心推开一点门缝,瞧见屋内满地颜料和画了一半后揉皱的废弃画纸。
……家主大人?
无人回应。
画上的内容都是一样,黑发长裙面容空白的女性形象,只是那些颜料涂痕愈发潦草粗暴,星点血色溅上画布,隐匿在未干的颜料之中。
有人察觉不对慌张拽开纸门,只见家主本人撩着袖子站在画架之前,手臂内侧鲜血淋漓再一次被他自己抓挠得血肉模糊,血珠顺着他修长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面前的画上仍是黑发的女性半身像,五条悟染着血红的指尖点在画布上嘴唇的位置,一抹猩红艳痕横过,在整张画布之上显得极为突兀。
咒术师家族的仆从们认出五条悟随意浪费的画纸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寻常的画纸。
那是施与了咒力的咒符所用的特殊纸张——这是由多年以前族内使用操灵咒术的术师留下的作品,此种符纸唯一的作用,是可召唤亡者的强大灵魂以咒力催化重新将亡魂转为咒灵,并与其缔结契约将其化为己用。
只是原本那位术师自己就不能极好的驾驭这些强制转化后戾气十足的枪法咒灵,最后惨遭反噬而死,是以这种咒术并不被提倡更是被三番五次要求提为禁忌,再加上即使基于咒术师模糊的道德感,这种诅咒亡者灵魂的行为也过于冒犯,所以即使是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也并不愿意使用这种咒术。
而将自己的血点在画布上的五条悟僵僵站在那儿,手指停在画布上,动也不曾动一下。
……怎么办。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苦恼,有些茫然,还隐隐有些自觉胡闹过头可能要被某个人惩罚的心虚不安,五条悟好一会才把视线从画布上转开,侧过头看着冲进画室的这群人。
都是你们打扰我的错,我要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啦。
家主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五条悟转过头去,随手扯碎了面前这张画毁的画像,又换了张新的放了上去。
我不是说了吗?
我忘了她的模样,连画也画不出来。
“所以我要叫她回来,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第38章 保护欲
常暗岛上的生活并没有随着某些人的离开某些人的到来有所变化, 战争已经结束,但是对于深渊的讨伐才刚刚开始——
诸国对于如今的常暗岛持着的是鸡肋的心态,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即使没有深渊的存在单单是一个白鸿也足以让他们头疼无比,是以对于这场所谓的人类联盟绝大多数的“同盟”抱持不过是敷衍的消极心态,送上来常暗岛的也不是精英部队,要么是士气衰弱一看就是被打得精神崩溃的残兵败将,要么干脆就是不明情况拿来送死充数的炮灰。
最让人期待的少将自然是这场所谓“战役”当之无愧的总指挥,只是面对这么一群连正常交流也不一定能听懂的废物残渣, 白鸿的反应比谁都淡定。
她没有用这些人。
正如当时用一个人换下了森鸥外的不死军团一样, 她同样没有让这些人前往深渊。
那是我的工作。
她如此解释。
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没人清楚她付出什么代价, 早已无人会质疑胜利女神对她的偏爱,只会带来最后的结果。
——白鸿用了三年的时间,制住了深渊的扩散。
最显而易见的变化是基地的范围正在向内部扩散, 原本空无一物的荒野被烙印上人类行过的痕迹,士兵们对与深渊的恐惧正随着愈发明亮的月光渐渐消退, 当没了战争的威胁与对死亡的畏惧,这些人开始重燃对生的渴望。
——他们的少将在这里建立起驻守深渊旁侧的钢铁帝国。
我们要做什么?
不是没有无助又茫然的人去问她下一步的安排,他们在这儿战战兢兢地活着, 从生怕会成为被抛弃的棋子,到日日空待,却从未接到过属于白鸿的命令。
您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活下去,然后和其他人一起回家。
白鸿如此回答。
人们走走停停, 有人选择回家, 有人选择留下。
伏黑甚尔始终都是留下的那一个。
他盯不住白鸿, 但好在能替她看着后方不出乱子——随着她地位渐稳定, 想要杀她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
“你可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伏黑甚尔盯着脚下躺着的猎物抽出飞鸟,随意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这才抬头对着一旁的白鸿抱怨着:“把最危险的调到自己身边来当副官,你思考问题的方式是不是哪里不对?”
“常暗岛的这支队伍还只是雏形呢,甚尔,”白鸿轻飘飘的笑着,“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因为几个人的几句话就让这支队伍出现问题。”
她不允许自己的治下存在自己之外的声音,敌人的也不行。
“说起来……甚尔。”白鸿忽然开口,像是不经意般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
伏黑甚尔眼也不眨地回答:“我有什么瞒着你的。”
“有呀。”白鸿笑眯眯地说:“比如说,三年前的林太郎走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伏黑甚尔一皱眉:“……你可真记仇。”
“所以呢,没有嘛?”
“没有。”
她的兄长如此回答道,没有丝毫迟疑。
白鸿只是意味深长的盯着他,没有继续再问。
那段时间里,她稍微增加了出去的次数,伏黑甚尔拦不住她早早学会认命,倒也从未做出一副茶饭不思忧心不已的好哥哥模样,日常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而在某个时间指向凌晨两点的晚上,呼呼大睡的伏黑甚尔被一根手指轻飘飘的戳醒。
气息熟悉,是属于白鸿的,男人一点防备之心也没有迷迷糊糊一回头,意料之外地对上了一双宝石般剔透瑰丽的蓝眼睛,那双眼在月光映衬下显得流光溢彩,有种不属于凡间的诡艳邪丽之美。
……大晚上的被这双眼睛盯住,即使是伏黑甚尔也是反射性惊出一身冷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双手托腮盯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鸿?”
“晚上好,甚尔。”
白鸿双手托腮,眨着那双妖丽的魔眼。
“我有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伏黑甚尔打了个哈欠,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
这种被家猫晚上砸醒不说一回头还对上一双冒光猫眼的崩溃和无奈,这里只能找到盲目崇拜少将大人的狂信徒的地方大概没有人能理解。
男人捂着脸咕哝着回答:“……好的。”
“好消息就是,深渊已经被完全控制住啦——”
“哦,恭喜。”
伏黑甚尔难以遏制的打了个哈欠。“坏的呢。”
白鸿:“哦,我眼睛看不到了。”
伏黑甚尔的哈欠一口气顿时没上来,立刻转成了惊天动地的咳嗽。
“……你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