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爻,你没事吧?”他只看得到谢今爻的背影。
“我没事啊。”谢今爻眼睫一眨,回首露出小半张侧脸。
东小鱼叹口气,也是,他指望从阿爻嘴里打听出什么来呢,这孩子,问她有没有事,她永远只会说没事。
数百年之前还在和魔界打仗的时候,阿爻硬生生扛过穿过小腹的剑伤,还打了场胜仗。众人庆祝的时候,阿爻早早就退场了,东小鱼觉得不对,跟着她才发现她一拐一瘸的,身上还在涟涟滴血。
问她为什么不说,她说,仗还没打完,她是主帅,不能露出一点羸弱之态。
不过也正是这样,她才成为了修界子民口中的“神”,也成为魔军闻风丧胆的“老祖宗”。
东小鱼叹口气,他看过不少话本子,但是偏偏没有一个女主角的性子能和阿爻这种反套路的性格对上,以至于他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和她说些什么。
阿爻并不是天生如此迟钝。
东小鱼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阿爻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大小姑娘。
当时是她生辰,修界第一次对外披露她的身份,大肆宴饮,四方领主都来为她祝寿。
东小鱼在听闻修界找了个天才封闭培养的时候就觉得是个笑话——好家伙,不过是个孩子,怎能将那样的重任交托给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群老家伙疯了吗?不知道这样会培养出来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吗?
这么想着,他对还未谋面的小姑娘,便油然而生一种不喜。
当时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坐在东小鱼的上首。东小鱼察觉到,她一直在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也看着自己,便更加不喜她。
那时候的长老们可和现在不是同一批,东小鱼离得近,听得清楚,那些长老嘱咐她:“小爻,不能笑,做得到吗。”
她乖巧地点头,随后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呢。”她肉眼可见地有点兴奋,然而长老们忙着招呼宾客,没来得及听她说完话就离开了。
她也并不难过,很快忘记了这一茬,继续四处打量。
完完全全是个孩子样子。东小鱼看她一眼。
小姑娘眼睛又大又灵,看见少年哥哥看着自己,便全然遗忘了自己已经答应了长老不能笑,情不自禁地露出个漂亮的笑来。
她生就一双笑眼,不笑实在可惜。东小鱼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
可惜,逾越几百年,阿爻越来越少笑了。
修界为她制定了独有的规矩。
那是身为“老祖宗”的规矩。
同时讲话不能超过两句,两句加在一起不能超过二十五个字。
在大场面不能笑,遇到不明白的事情,颔首即可。
不能随意出门见人,需得好好修习剑术——后来又变成了,不能随意出门见人,原因未知。
东小鱼沉重地叹口气。
随后在心中冒犯地想到,说是神,说是老祖宗,不如说是把阿爻当做了怪物。那种用重重锁链锁着的,自幼开始驯养的,听话小怪物。
当年他和阿爻的初见之后,寿辰烟花放过,他实在不喜欢那时候的宴会气氛,便提前离席,结果在去后山时遇到了她。
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小铲子挖坑。
她浑身脏兮兮的,她那时修为并不及他,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东小鱼眼看着那小姑娘挖了个大坑,随后自假山后面搬出香油烛火,还有一麻袋子的纸币。
东小鱼挑眉,随后问道:“你在做什么?”
小姑娘回头,茫然看着他,认出了这位少年:“烧纸。”
他起了兴趣,踱步到她身后,蹲到她旁边,随后道:“给谁烧纸?”那些老家伙不是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吗?
小姑娘黝黑的眼一弯,看上去灵秀漂亮,然而说出的话却让东小鱼意想不到。
她说:“给我自己。”
“这样的话,下了地府,我也可以做一个有钱人。可以买很多鸡腿和好吃的。”
人还是个半大娃娃,竟然就有了提早烧纸存钱的理财计划?
他被她这童言稚语逗笑了,心中对她的不喜冲淡了几分:“小丫头,你才多大?况且,就算是你死了,以后也会有人为你建庙。何必自己来烧?”
“而且你想吃什么,难道他们不会给你买吗?”
她认真地看着他:“你不明白。”
她一直是个真挚的孩子:“建庙的话,那得是我能够保护我的子民的情况下。”
她抠了抠手指头,小声道:“万一我不行呢。”
她有点悲伤:“而且我已经辟谷了,长老们说我不能吃五谷了。”
她说话的表情真诚忧伤,看上去好笑又可怜。
但是他那时候就知道了,阿爻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
她已经被养成了一个特殊的,外表钢铁内里琉璃的,灵力的容器。
她知道的太少,但是每一份认知却超出了该承担的重量。
阿爻告诉他:“所以这是我每年给自己的生辰礼物。”
东小鱼顺着她的思路一想,随后道:“那怎么一想,我给你送的礼物也不是很有用呢。”
他当时只是随意找了份价值贵重的礼物罢了。
“不如我重新送你一份礼物?”
他微微一笑:“不过这得让我好好想想了。”
小姑娘在火光中的面容染上一层金红,她露出个笑:“好哦。”
有人在呼唤他,他便和她告别了。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回眸看,便是她在火堆前,灿烂温暖,又孤独的背影。
纸钱飞起的白金色灰烬,散落在虚无的星空焰火之下。
送什么呢?他想。
看上去很孤单的样子。
那就送个能陪伴她的礼物吧。
于是,他在修界四处游玩的时候,看到了那只猫。
翡翠色的眼瞳,雪白的毛发,漂亮黏人又高傲。
他将它送给了她。
她惊喜万分的接过,明明是无数次见面了,但那是她第一次记住了他的名字。
后来他才知道,被她记住名字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他能够理解——因为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流沙般易逝的人的名字,记住反而是一种伤痛。
“东小鱼。”她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东小鱼恍然回过神来,对上她的眼睛。
她带着点无趣道:“我想吃烤鸟。”
东小鱼打了个激灵,立刻忘记了方才自己对她的怜惜。
她飞身而起,随后对他认真道:“我们比谁抓的鸟最多。”
随后,她身后的霜寒,化为数十道虚影,对着天际的鸟群而去。
你确定你不是在发泄?
谢今爻今日心情的不舒畅,也总算彻底找到了缓解的办法。
*
而远处的亭中,身着雪色长袍的青年抬眼,望着面前木箱子里的雪白衣裙。
衣裙上绣着和他身着长袍相差不离的云纹,历久弥新。他手指一寸寸拂过,随后将其上的腰带取下,换做一根银色的新腰带。
那新腰带,带着璀璨而奇异的光泽,紧紧系在了衣裙之上。
这是苏不遮第三次大婚。
第一次,是在河谷中和她。
第二次,是在王宫中和她的灵位。
第三次,便是五日之后。
这是最后一次,永永远远——不能再让她有机会离开。
第54章 (第二更) “老祖宗可喜欢这……
魔尊差人给参加婚礼的众人送来了新的礼服——这一点非常贴心, 就连挑剔的阿翠都对此也找不出错处。毕竟他们身在魔界,魔尊的婚礼又来得匆忙,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好礼服。
阿翠换上礼服, 去寻谢今爻。
阿翠掀开窗户, 这才愕然发现,阿爻房间里有不少人。
那些侍者围着阿爻打转——就好像阿爻才是今天的新娘子一样。
阿翠压下这怪异的想法, 随后想到,也不奇怪, 修界的那群老头子是将阿爻当做修界的门面底牌来看待的, 在大场面上用心一点也不为过。
阿爻看见她来了, 随后露出一个笑。
她身着的是一件雪白绣大片金色云纹的衣裙, 其中,腰间那条腰带尤其漂亮, 像是有生命一般璀璨发光。
阿爻本就生得漂亮,只不过因为平时被那些长老们管控得面无表情,且身份不同寻常, 浑身上下都是种冷冰冰的杀伐气质,才让人容易忽略她的好看。
阿翠原以为, 最适合阿爻的配饰便是霜寒剑那一类的宝剑。
有的美人适宜浓妆艳抹, 珠宝玉石, 才能为其美艳增色。阿爻不笑的时候, 真是十足冰美人。
但如今珠玉宝钗在她墨发间, 看上去竟然也万分适宜。
此时, 正有一个侍者在替阿爻插上一支发簪, 那支发簪出乎意料,是木料所制,朴拙而雅致。那侍者手指苍白, 在阿爻墨色发丝间,如同一幅静默的黑白画,却带着种莫名的纠缠靡丽。
阿翠无意间看见那侍女的手掌贴着阿爻的发髻擦过去,触碰到她的面颊,不知为何凝视了一阵。
这个侍女,看上去有些奇怪。阿翠心想。
生得简直过分高挑,第一眼望过去,背影甚至不像个女孩子,那贴着阿爻发髻擦过去的手指,也是修长而骨节分明,若非指间带有粗粝的一层薄茧,看上去倒像是双世家公子的手为人簪花的风流手。不过那苍白的肌肤,如同纸一般,带着点润泽的浅粉。
是很少见的那种肤色——不过,有几分眼熟。
到底是在哪位姑娘哪里曾经看到过呢?
记忆里,似乎是出现过这么一双手。苍白的肌肤,冰冷的温度,只是这双手,比那一双多了点人烟气和血色。阿翠实在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不过看来修界是真的很爱重阿爻,阿翠想,看那侍者,对待阿爻的动作温柔如水,轻而慢,千挑万选地在那珠宝匣子里挑出各种不一样的珠钗在阿爻发间比划。
仿佛.....在打扮属于自己的新娘?这个念头过分滑稽,阿翠付之一笑,随后抛诸脑后。
真的是十分用心了。阿翠不由赞叹。
阿翠见谢今爻似乎还要许久才能完成打扮,于是道:“我先去找东小鱼,我们在会场等着你哦。”
阿爻在里头坐着,以与容貌极端不符的乖巧点头:“好哦。”
于是阿翠放下窗户,心情不错地往外走。
今日阳光灿烂,是个黄道吉日。阿翠这样想着。春风拂面,带着空气中一点花香,惬意温存。一路而来,见到不少熟人,大家虽然都对这桩婚事有些怀疑,但是都不动声色地互相打招呼祝福。
不过总感觉哪里怪怪的?阿翠想,就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等到了会场内部,阿翠才明白哪里怪怪的。
会场里,除了他们妖界的人,那数十位长老,竟然一个都没到。方才一路上,她也未曾看见一位出席婚礼的长老。
东小鱼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异常之处,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更加怀疑这场婚宴会否是一场鸿门宴了。
阿翠询问礼仪官:“魔尊呢?”
礼仪官彬彬有礼地笑:“魔尊自然去寻新娘了。”
随后礼仪官引着他们入席。东小鱼又问:“怎么现在还没见修界长老?”
“啊,”礼仪官摆着极其官方的笑容,了然道,“修界长老们因为要修缮商法,可能过于劳累了吧,于是魔尊嘱咐他们好好歇息,夜间再来也无妨。”
阿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就说嘛,那群循规蹈矩的老头子,怎么会连魔尊的婚礼都不参加?原来是有对他们而言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快,阿翠在会场里又看到了熟人。
是上次和阿爻搭话的那位病弱的魔族小姑娘,据说她的哥哥是魔尊最为信任的肱股之臣,她也是先夫人最好的朋友。
阿翠瞪大了眼睛,实在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阿蜜。而且阿蜜此时还着了一身,看得出来是陪伴新娘的伴娘的礼服。
小姑娘注意到她的注视,面色通红,咬紧了唇,颇有些不安地移开目光。
阿翠这才收回视线,对东小鱼道:“这场婚礼也太奇怪了吧,就没有听说过让先夫人的挚友来当现夫人的伴娘这种事。”魔界应该不缺贵女吧?
随后,更令人惊讶的是,穿着礼服的小男孩也一脸严肃地出场了。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阿翠怎么看怎么觉得头晕目眩——等等,为什么苏小花会在这里?
阿蜜见苏小花来了,俯身温柔地嘱咐着什么,阿翠和东小鱼听得分明:“花花,记得待会儿拿好篮子,牵好......的裙子哦。”
苏小花义正言辞地点头:“嗯!”
阿翠和东小鱼更加迷惑。
这到底是个什么操作?苏小花虽不算是先夫人的“遗孤”,好歹也是先夫人种出来的花而产生的花灵,怎么还要给现在新娶进门的夫人当花童?
这魔尊,是脑子坏掉了吗?
东小鱼和阿翠对视一眼,无不忧心忡忡。
*
修法院里,终于完成了修法大典的长老们醉成一团。
桌上摆满了魔尊昨夜宴请他们的无妄花酒的空壶,一群小老头连眼睛都睁不开。
忽然,一百三十八听见外头热闹的声音,费力地撑起了眼皮:“这外头是在做什么呢?”
阿易神色清明地站在他们身侧,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没什么,长老们安心睡吧。魔主说,让诸位好好休息,辛苦诸位了,明日他会亲自送诸位出城回修界。”
一百三十八觉得自己眼皮子沉重,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正要陷入睡眠之中,一百三十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对了,老祖宗那边......”
“老祖宗明日会和诸位一同启程。”阿易垂首,有礼有节,“我们很快会通知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