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三爷的眉心微微跳了跳,额角的青筋鼓了鼓。
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这两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孟阳挠了挠头,努力想打破沉默,于是往前递了递另一只手中的麦秸秆小筐:
吃吗?
康三爷:“……”
“哟,这是那头卖的蛋卷吧?刚才我也瞧见了来着。”吴寡妇轻笑一声,也不做那无用的推辞,大大方方拿了两只,一只给自己,一只又递给康三爷。
他可是铁汉康三爷哎,怎么可能吃呢?!
怎么可能当着这些人的面吃蛋卷呢?
他只是把脸往旁边侧了侧,麻溜儿翻豆腐,冷酷道:“忙呢。”
当下就有旁边等着买酿豆腐的大娘拍手笑起来,“哎呦,你男人忙着,你就直接喂他吃嘛?”
但凡是成了亲的女人,胆量总要比寻常人来的更大一些。
这声音就像是引线,迅速点燃了周围欢乐的气氛,轰然爆发出一连串源源不绝的笑声。
我男人呀!
吴寡妇跟着笑了几声,脸蛋红扑扑的,心里美滋滋的,当下就厚着脸皮道:“他平时都不爱吃甜的,送给我吃嘞!”
说完又碰了抗三爷一下,“这个不大甜,真的好吃呢,我帮你放起来,等会歇歇的时候吃。”
康三爷岿然不动,可还是有人敏锐地发现他路在外面的耳朵尖,微微有点发红。
人和人之间关系到底好不好?是能够看出来的。见他们这般恩爱,许多小夫妻看得眼红心热,或是相视而笑,或是用力掐一把自己男人的胳膊,你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别看人家那么粗糙,还断了一条腿,难为这么知冷知热的心疼人,谁像你呀?憨登登的傻子一般,平时连一尺红头绳都不记得给我扯,上桌吃饭,吃的却比三个人还多,要你有何用?
吴寡妇的年纪虽然稍稍大了些,但自有一番成熟的韵味,就像熟透了的水蜜桃,哪怕什么都不做,静静站在那里,也在无声散发着诱惑。
刚开始他们过来摆摊时,还有不长眼的男人骚动。见她一个女人穿红着绿如此招摇,跟来的男人又是个残废,也不大做声,还想来调戏她,没想到一脚踢在铁板上!
他们话没说完一句,就被貌似无用的瘸腿男人三下两下打倒在地,用拐杖的尖头戳着后脑勺不敢动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那只完好的脚都没有离开过原地方呢!
于是大家就都明白了,喝,原来这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主儿呢。
吴寡妇看他的眼睛里水波荡漾,几乎都要冒出花来了。
康三爷却不急着表功,也不特意去瞧她。
因为就算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对方火辣辣的视线,一直盯在自己身上呢!都发烫了……
酿豆腐很好吃。
表面煎出一层脆脆的膜,刷上足足的酱料,中间却还是嫩得水一般,一口下去,多种体验,美得很,美得很。
吃完了白给的之后,孟阳又要了一份四块,跟白星一边吃一边溜溜达达走了。
唔,好烫好烫,好香好香!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里面的,可要咬开之后吹一吹再吃呀。
随着孟阳和白星的离开,吴寡妇的心思也活动了。
她一屁.股坐下,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康三爷的,托着下巴软声道:“哎,咱们也去逛逛,难得来一回。”
康三爷表现的简直像爱上了煎酿豆腐一样,坐在原地岿然不动,像平常一样板着脸道:“全都是人,有什么好逛的?”
吴寡妇撇了撇嘴,索性直接在他脚背上狠狠碾了一下。
哼,就这张大黑脸,若非一直低着头,只怕早把客人吓跑了,自己还赚什么钱呢?
呸,这不识风情的臭男人。
吴寡妇重重一哼,赌气似的道:“那好,今儿咱们就在这蹲着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谁知康三爷却斜着眼睛看她,“你当真不去?”
吴寡妇越法来了劲,一扭头,“难不成你还能绑了我去?”
快求我啊!
然而就见康三爷慢吞吞站起来,点点头,“那好,你在这里看摊子,我去。”
吴寡妇:“……”
她简直要把肺给气炸啦!
“我叫你去,你不去,现在却要自己偷着去,去干什么?会小情人去啊!”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康三爷却一句也不辩解,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听她喊完了之后才稍显无奈道:“我去解手,你也要跟着看吗?”
吴寡妇一愣,脸刷的红了,扭着手呸了一声。
谁要去看。
康三爷似乎飞快地笑了下,但又似乎没有笑,因为只是稍纵即逝,何况他本来就是个不爱笑的人。
他摇了摇头,转身一杵一杵地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吴寡妇托着下巴怔怔出神,也不知这人当年在江湖上闯荡时是何等的真男儿好汉子?
如今瘸了一条腿尚且如此,双腿健全的时候岂不是……
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她的脸突然火烧火燎起来。
哎呀哎呀,羞死人啦,快别想了!
却说康三爷离了酿豆腐摊子,却不去解手,而是一路往西走。
那里满是卖胭脂水粉和头油布匹的摊子,另有许多卖头绳首饰的。
在庙会上卖的大都不是什么精巧玩意儿,纵使有银子的,也不过是镀银。可对寻常的底层百姓而言,已经是难得灵巧的了。
康三爷一路不停,径直来到一个摊子前,拿下巴指了指上面那只蝴蝶簪子,问道:“这个怎么卖?”
那摊主见他年纪,下意识问道:“您是送女儿还是送媳妇?”
这个蝴蝶簪子的样式其实有些老气,他猜想约么是买给媳妇的。
果然,就见这个满脸胡碴的粗汉子干咳一声,模模糊糊地嘟囔一句:“没有女儿……”
那就是给媳妇的!摊主笑容更加灿烂,当即热情道:“你可真是好眼光,诚惠三钱六分银子。”
说也奇怪,人在年轻时往往还有些说不尽道不完的浓情蜜意,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都一并消磨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当中,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抹去了所有热情。
分明人还是那个人,但却不再像年轻时说笑,更别提互赠礼物。
他这个摊子摆了两天了,过来买东西的,要么是年轻男女,要么就是给女儿买,竟无一个男人送给自家媳妇。
康三爷爽快付了钱,像来时一般沉默着往回走。
可走着走着,他却忽然有点胆怯起来。
他的心脏罕见的砰砰直跳,握着簪子,仿佛在抓着一个烫手山芋。
这摊子是他们来摆摊之前无意中路过的,当时吴寡妇在这前面停了好久,分明就是在看这只簪子的,但当那位摊主招呼时,她却又说不喜欢,转身走了……
其实应该是喜欢的吧?
康三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觉得有点荒谬:
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来买了呢?
若给人瞧见,回头该怎么说呢?
又或者,该什么时候以什么借口送出去呢?
一阵凉风吹来,微微把他脸上的燥热吹散了些,可心里还是扑通扑通的。
庙会上的人那样多,分明没人在意的,可康三爷却觉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
他忽然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做贼心虚似的把簪子塞入怀中,又一瘸一拐,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有点愁,这可怎么出手呢?
第37章 麦芽果仁糖 “这位姑娘,果然好身手呀……
自从买了簪子之后, 康三爷就揣上了心事:他甚至不敢看吴寡妇了。
此时的他满心满眼就一个念头:这簪子可咋送出去呢?
哎呀,这可愁死个人了!
给吧,对方肯定要问, 若说是自己特意去买的, 难免太臊了些;可若说只是巧合,对方又不傻, 能信吗?
真让人两难。
“三爷,”吴寡妇见他自打回来之后就一直捂着肚子, 更兼神色凝重, 不由担心起来, “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别是跟自己出来摆摊, 冻着了吧?
“我好得很!”康三爷猛地坐直了。
吴寡妇被他这一惊一乍吓了一跳。
康三爷自己也觉得不妥,忙补了一句, “就,岔气了。”
话一出口,他却又忍不住打自己一巴掌:
哎呀这个嘴啊!
多好的机会, 咋就不知道说呢?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若此时再改口, 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他犹豫再三, 终究还是没做声……
当天夜里, 康三爷搂着那个小布包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 愁得咧。
唉, 这可咋弄啊!
≈≈≈≈≈≈≈≈
庙会的最后一天阴冷异常,早起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下细密的雪粒。
漫天的乌云遮蔽了太阳,刺骨的西北风呼啸而过, 将雪粒吹成雪片,又把雪片吹成巴掌大小的巨大雪团,自高空往下扑簌簌坠落。
这简直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一日了。
但奇怪的是,客流量非但没有减少,附近的百姓反而像迎接最后的狂欢一般蜂拥而至,将这里的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真可谓寸步难行。
他们说着笑着,耳朵和鼻子尖都冻得红彤彤的,可脸上洋溢的笑容啊,却做不得假。
真是奇怪,白星一边咔嚓咔嚓咬着麦芽糖一边小声嘟囔道。
孟阳的灯笼几乎全部卖完,只剩下寥寥几只挂在杆子上随风摇摆,他本人已经不在意结果:光这几天的买卖就快比得上写一年话本的收入了,剩下的卖得出去自然好,若卖不出去,自己留在家中把玩也是不错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人本来就少,多几只彩灯热闹些才好呢。
孟阳自己都不在意,更何况本就是抄着两只手来玩的白星?
她的嘴巴简直就没有停下来过呀!
昨天回去的时候,孟阳从一个老婆婆那里抄底买了许多麦芽糖,因为稍微有点杂质,所以并不算贵。
回家之后,他将麦芽糖再次加水熬煮后过滤干净,然后加入炒熟的南瓜仁、花生碎、芝麻和核桃碎,趁热压扁擀平,稍微放凉固定后切成手指大小的喷香长条,酥酥脆脆,一口一口很过瘾。
白星立刻就觉得这是迄今为止吃过最好吃的点心。
孟阳很小声地反驳,“可是白姑娘,这样的话,你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呀。”
白星眨了眨眼,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
孟阳为之语塞。
他认真想了想,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不对。
因为白姑娘每次都是在吃到后一种东西之后才说的,而且她每次的表情都如此真挚,语气都如此诚恳,肯定没有撒谎的。
所以当一个人真心实意的感觉到吃到的每一种东西都比前一种更好吃的时候,会有什么问题呢?
没有问题的嘛!
白星将那些果仁麦芽糖条小心地包起来,每次都很珍惜地只抽出一根,自己咬两口,剩下那口给阿灰。
太香啦!阿灰都开心得快要跳起来了。
说起来,它真的一点都不怕冷,这场鹅毛大雪一下来,同行的小毛驴就瑟瑟发抖,脖子上的铜铃铛啷啷响成一片,孟阳不得不替它披上事先准备好的小毯子,再时不时替它扫扫雪。
可反观阿灰,它甚至主动往雪窝里跑着打滚儿啊!
让蓬松的干净的雪滚满全身,洗去表面的灰尘,在无暇的雪地中畅畅快快跑几个来回,用力抖一抖全身的鬃毛……多么畅快。
它本来就是风和雪的孩子呀!
冬日本就天短,再加上今天又是个大阴天,午时刚过就黑的不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夜幕已经降临了呢。
孟阳又把自己往棉袄里缩了缩,“白姑娘,要不然等会咱们先走吧!”
回去的路想必已经大雪满地,若等天黑透了,更不好走。
有这个工夫,早早回家喝点热热的蜂蜜水,吃几口甜甜的烤红薯不好吗?
白星没做声。
孟阳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往旁边看去:是一个卖布的摊子,好像来了位大客。
在这个距离,孟阳根本听不清摊主与客人交谈的内容,可只是看摊主欣喜若狂的样子,再看那人拍在桌上的一锭大银也能想象到,必然是做成了一桩大买卖,于是打从心眼儿里替那位摊主高兴。
“真好呀,”他抄着袖子笑道,“正好天不好,他也能早早收摊回家啦,想必家人都在等着吧?”
既能赚钱又能尽快团圆,难道不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吗?
“你高兴的太早了。”白星忽然开口,说话间带出一丝甜滋滋的味道,但表情却很有几分阴冷。
“啊?”孟阳傻乎乎道,“为什么呀?”
“因为那锭银子是假的。”说话间,白星已经从驴车上跳下,穿破风雪组成的帘幕,径直向那摊子走去。
“白姑娘!”孟阳一愣,赶紧追了过去。
嘶,可真冷呀。
“这,客官,您这是二十两一锭的大银,小摊小本生意,这着实找不开呀!”卖布的摊主把自己所有的存货都翻了出来,可满打满算也不过价值十二两四钱,而他手头的碎银凑到一起也只有三两多,根本找不够,一时不由犯了难。
然而那位通身气派的顾客却好像浑然不在意,当即摆了摆手,和气道:“罢了罢了,我看你顶风冒雪在这里摆摊也不容易,本来我也是应急要用这些东西,当个串门礼……我也不差这几两银子,你且有多少给多少罢了。天这样冷,赶紧收摊家去吧!”
真要照他说的那么干的话,摊主至少能赚将近五两的便宜,对一个普通而人而言,着实是笔大钱。
那摊主一听,登时唬了一跳,又惊又喜,连道不敢,但是那客人一再坚持体恤,似乎着急要走,摊主不舍得放过这笔大买卖,又看他遍身绫罗绸缎,确实满身富贵,的确像钱多得没处花的样子,一时心痒难耐,就要把钱收到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