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的胳膊还在流血,地上的雪被划出一道又一道鲜红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但伤者本人却丝毫不在意,仿佛根本不担心自己随时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白星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冷着脸对孟阳道:“我们走。”
孟阳骤然回神,憋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回家吗?”
白星一怔,抿了抿嘴,点头,“回家。”
回家吗?
回家。
两人飞快收拾东西,一人翻身上马,一人爬上驴车,当即不再耽搁,迅速朝桃花镇方向驶去。
雪还在下,那人却已经不笑了,他就这么坐在雪窝里,一条胳膊还流着血,怔怔看着飞快消失的人,突然愤怒地捶打着地面,又用力抓起一把雪朝那边丢去。
“回家?!”他大声喊道,“白星,你混蛋!”
雪越下越大,染白了头发,染白了衣服,几乎把他半个人都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张尖尖的稍显稚气的脸。
像一只被抛弃在荒野里的孤狼。
你竟然,你竟然要抛下我回家了?
你哪儿来的家呀!
走到半路,孟阳忽然扭头往后看了一眼:他隐约觉得刚才好像有人在喊,但大雪茫茫,又哪里瞧得见呢?
“白姑娘……”孟阳回过头来,习惯性抓了抓帽子,只觉今天遇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也太多了,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的伤口不要紧吗?”他终于紧张道。
白星随意瞥了眼胳膊,摇摇头。
刚才她已经简单包扎过了,不过皮外伤而已,养几天就好了。
孟阳看着那上面渗出来的血丝,就觉得自己的胳膊好像也跟着一抽一抽疼起来。
“这个,”他紧张兮兮地说,“你刚才真的流了好多血啊!不要小看冬天啊,哪怕冬天伤口也可能化脓的,尤其你用伤在胳膊上,稍不留神就会碰到的,万一引发高烧……”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因为白星看过来的眼神中明晃晃透露出一个信息:
你好烦啊。
孟阳委屈巴巴地住口,又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对方受伤的胳膊,时不时叹一口气。
唉,真是太大意了!
然而白星不理他,久而久之,他也只好作罢,选择重新换一个话题。
“你们,”他谨慎地筛选着措辞,试探着问道:“有仇吗?”
白星摇头。
“那,”孟阳忽然觉得有点口干,眼睛都微微睁圆了,问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可能,“是朋友吗?”
难道真的会有一见面就大打出手的朋友吗?
而且看这两个人刚才的样子,完全是以命相搏……是他对江湖了解的太少,还是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正常?
这个问题似乎把白星都给问住了。
她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是脸上流露出一种很复杂,却又稍显茫然的神色。
良久,她才道:“不是敌人。”
是朋友吗?她也说不清。
孟阳忽然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意外的是,又过了会儿,白星却忽然开口道:“他是个疯子,你……不要理他。”
疯子?不要理他?孟阳眨了眨眼,瞬间品味到后面的未尽之意:
也就是说大家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难道他会跟到桃花镇去吗?”孟阳惊得简直要从驴车上站起来了。
白星点头。
孟阳倒吸一口冷气。
多么可怕啊!
“我不会让他伤害桃花镇的人的。”白星平静道。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语气中的认真却谁都听得出来。
她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一个分明已经断了一条腿,却依旧固执地多管闲事到近乎魔怔的老男人一件事:
“不给桃花镇惹麻烦。”
“有的时候有的人有些事,本就可以不顾性命……”
刚来的时候其实她不太懂,现在,却好像已经有点懂了。
桃花镇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这里有着世上最温柔的人,有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也有最浓郁的烟火气……她很喜欢。
她不知道廖雁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有预谋的,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她绝不会容许对方在这里搞破坏。
半路上,阿灰突然很不安分,一个劲儿的扯着脖子往后看。
白星掏了一块果仁麦芽糖给它,“好姑娘……”
追来了吗?
“白姑娘白姑娘白姑娘!追来了追来了追来了!”一路都在扭着脖子盯梢的孟阳看到后方由远及近的黑点后,紧张地几乎结巴。
真的追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急得出了一身汗。
唉!遇到这种事,自己这个书生简直就是累赘呀。
他忍痛用力打那小毛驴几下,“小毛驴呀,小毛驴,你快些跑呀,我们把后边那个讨厌鬼甩开好不好?”
小毛驴昂吭昂吭地表达着不满:
我是驴,人家是马,这跑得过吗?
这未免有点太难为驴了吧?
然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骑着黑马追来的廖雁只是不远不近坠在他们后面,一双野狼般的眼睛不断在孟阳和白星之间徘徊,那火辣辣的视线仿佛要将他们盯出几个洞,好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白鹞子甘心窝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破镇子不出山?
他这一跟就从庙会跟到桃花镇,又从桃花镇一直跟到两人的家,然后又吊着一条胳膊,跟着白星出出进进,最后一屁.股蹲在她对面,直勾勾看她削木勺子。
偏他走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简直像个三条腿的鬼,如影随形。
白星示意孟阳和她两人分开,各自回家,但对方临走前一步三回头,看向廖雁的眼神中充满警惕,就差在脑门上贴一个横幅,上书不放心三个大字。
白星朝他点点头,回去吧!
送走孟阳之后,白星就像院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一样,安安静静坐在屋檐下削木勺。
昨天有把木勺断了,需要再削一把。
她不说话,廖雁也不出声,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坐,空气中只有“嗤啦~嗤啦~”匕首的刃部划过木头,以及大雪轻轻落下的声音。
廖雁的视线从白星脸上一寸寸划过,不漏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他隐约觉得对方变了,但具体哪里变了?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好像面前坐着的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白鹞子,但这壳子里面的某些东西,已经在自己缺席的这些日子里悄然变化……
他很不喜欢,或者说……有些莫名的惶恐。
为什么呢?
廖雁不懂,所以他有点烦躁。
过了会儿,又有人敲门,传来刚才那个书呆子的声音:“白姑娘?”
廖雁啧了声,阴测测道:“瞧啊,他还真是不放心你。”
可即便如此,不过区区一个穷书生罢了,能奈我何?
白星还是不理他,甚至可以说根本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径直过去开了门,和和气气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被无视的廖雁愣了下,用力跺了下脚,突然团了一个雪球,凶狠地朝门口砸去。
白星头也不回,反手迎着破空之声一抓一捏,雪球应声而碎,溅起大片雪块。
廖雁气急,又去团雪球。
偏他现在只有一条胳膊好用,团雪球的速度怎么都跟不上对方捏的,最后气得哇哇乱叫,竟躺在雪地里直蹬腿。
孟阳听见里面的动静,微微踮起脚尖,试图越过白星的肩膀往院子里面看,又很小声的问:“白姑娘,他怎么了呀?”
白星收回满是雪水的手,浑不在意的往衣服上抹了抹,“哦,发疯呢。”
发疯?莫非真的有疯病么?
孟阳又吓了一跳,紧张道:“白姑娘,我瞧着他实在不像好人呢,要不要报官?”
他自以为声音已经够小了,但江湖中人有内力支撑,五感敏锐耳力过人,廖雁清清楚楚听到了他说的话,沾满血和雪的脸色已变得古怪。
他的眼珠突然飞快地转了转,一个鲤鱼打挺从雪地中翻起来,猛地窜上墙头,把自己从上面倒吊下去,拉着脸磨牙,“死书呆子,尽管去报官吧!来一个,我杀一个!”
白星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一把扯住他挂在下方的左腿,直接将人从墙上掀落,同时左脚尖点地,侧身使出一记腿鞭。
砰!
廖雁整个人直接倒飞了出去。
他反应也快,人在半空中就强行扭转腰腹,单手往墙上一拍,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掌印,再一次稳稳落地。
孟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再次觉得江湖作风可能真的跟自己想象中的有些区别。
“那,那如果真的没有事情的话,我就先去做饭啦?”说到这件自己擅长的事,他好像立刻就重新变得雀跃起来,双目之中也开始闪动着愉快的光。
“天气这么冷,我们还是吃火锅好不好呀?我多加一点枣子,给你补补血。最后再涮一大扎面!对了,我可以弄一点点肉馅,晚上再来一点牛肉锅贴当宵夜好不好?
今天可能来不及,明天我去街上买一只鸡,好好焖一锅,炖到骨酥肉烂,到时你连汤带肉全部吃掉,养养元气呀。”
白姑娘受伤了,胳膊上拉了那么长一道血口子的,一定要好好补一补。
白星点点头,“好。”
这么多好吃的,有什么不好呢?
于是孟阳重新回去做饭,白星重新回去削木勺。
大雪还是纷纷扬扬的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重归安静,如果不去看地上爬起来的另一个人,简直跟之前平静的每一天没有任何分别。
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廖雁的伤更重了,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脸色不似初时那么红润,嘴唇也开始泛白。
但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他像一只小兽般蹲在白星面前,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张上满是愤怒和不解,“白星啊白星,你真的是疯了,你知道自己这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吗?竟然用它来刻木勺?!”
白星却勾了下唇角,眼神意外温柔,又从旁边拿过一块磨石来用力打磨,轻飘飘道:“你不懂。”
多么好的一只勺子呀,接下来的日子,她会用这只勺子舀粥、喝汤,挖甜甜的汤圆、凉凉的煮水果……
只是这么想的,她就高兴地几乎要飞起来。
廖雁简直要气疯了,当然,他本来就有一点疯。
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我确实不懂!你知道江湖上几乎每天都有人出成千上万两银子请你杀人吗?你他妈的,你他妈的竟然在这里刻木勺!”
他好像真的已经发了疯,劈手夺过白星手中尚显粗糙的勺子,狠狠将它丢在地上。
似乎气不过,还上去踩了一脚,看它碎成好几片,才大声喘着粗气的指着白星骂道:“你有那么好的天赋,那样好的本事,弄这些做什么?哪怕你去要饭,我也不想看着你在这里弄什么破勺子!这是拿刀的手!
今天我能发现你,明天后天就会有别人,这样一天天的下去,你身上的棱角都要被磨平了,一旦你的本事迟钝,那些仇家就会蜂拥而至!你会死的,连点渣子都不剩,被人挫骨扬灰!”
白星垂眸看着地上的勺子碎片,忽然有点手痒,抬头看向廖雁的眼中有着久违的狠厉。
但听他说完之后,那股狠厉却又奇迹般地消失了。
虽然这是个疯子,但确实也是自己在江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真是奇怪。
白星把手从刀柄上面放下来,头也不回的进屋去了,“你滚吧,不要再来了。”
廖雁当然没走,非但没走,反而在开饭时又摇摇晃晃跟着白星去了隔壁。然后紧挨着她蹲下,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孟阳,时不时露出小虎牙,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威胁声,仿佛在看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
哼,就是这个书呆子,他要毁掉白鹞子了!
“哎呀!”不过短短两刻钟不见,孟阳就发现这位邻居的朋友几乎变了样子:他的脸简直白的像鬼一样呀!眼神也不如初时凌厉,开始有点涣散了。
“你真的流了很多血啊,我这里有药,有纱布,你要不要包扎一下?”他又担心又生气,担心是因为这个人看上去随时要死了,生气却是因为竟然有人比白姑娘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真是太可恶了!
哼!
廖雁磨了磨牙,心想这伪善的书呆子!
看看,这就是可恶的读书人,面上笑眯眯,心里指不定藏着多少坏水呢,他一定是想给自己下毒!
话虽如此,可当骨汤锅烧开,里面的肉片微微变了颜色时,廖雁还是出手如电,抢在其他两人之前把所有的肉都捞走了!
孟阳:“……”
还,还能抢肉吃,那应该暂时没有事吧?
廖雁一边大嚼,一边眯着眼打量孟阳和这间屋子,似乎在找某些不寻常的东西:吸引白鹞子的东西。
但他很快就被分散了注意力,因为……这个肉未免也太好吃了吧?
又滑又嫩又香,他都没怎么嚼就化掉了,这是肉吗?
如果是的话,那以前他吃过的那些又是什么东西?
他砸吧下嘴儿,吮.吸着口中残存的肉汁,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唔……
奇货可居呀。
“不可以。”白星忽然道。
“我又没有说!”廖雁飞快地回道。
孟阳茫然,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想也不可以!”是我先想的!白星警惕的瞪着他。
“你小气死了!”廖雁简直要气死了。
不就是一个书呆子嘛,分开两半都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