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过年,又遇上这种喜事,实在是喜上加喜,当浮一大白呀。
康三爷一反往日的豪爽,颇有几分扭捏的搓了搓手,挠头道:“虽然我们这个年纪了,但毕竟是个大事,倒不好糊弄着办。”
说起此事,他的话好像忽然多了起来,一贯惨淡凹陷的双眼中,也凭空添了几分奇异的神采,亮晶晶的。
“今儿一大早去找了老爷子,”他口中的老爷子就是镇长刘爷爷,“请他瞧了一瞧黄历本子,说正月二十八就是个好日子,说再往后就得到六月了,倒不如赶早……正好也就着过年的喜气准备准备。”
老爷子最会算日子了,镇上谁家大凡有个红白喜事,都会先去请他老人家看一看,准没错儿。
虽然有些赶,但他们已经都不算年轻了,多出来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既然已经确定心意,何必拘泥于形式,再拖个一年半载呢?
左右吴寡妇平时就喜欢穿红着绿的,家里倒也有新鲜料子,不必额外四处找着采买,只需要快做起衣裳来,再往上绣些花也就行了。
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康三爷的心情忽然也变得急切起来,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之前曾听过的一句话: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快些,再快些吧……
孟阳马上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又一连说了好几声恭喜。
白星也跟着照葫芦画瓢,倒把康三爷哄得满面红光。
“对了,”康三爷又搓了搓手,“还得劳烦你帮忙写几个喜字。”
虽说是一对老树开花,好歹是件大事,该讲究的地方也不能漏了。
上半辈子他错过的已经太多,下半辈子一定不能再重蹈覆辙,现在想到的事就一定要马上去做。
而放眼整个桃花镇,恐怕没有任何人会比眼前这个书生写字更好看的了,这活儿,还真是不做他选。
“诶诶诶,我可以吗?”孟阳惊喜道,旋即又添了几分惶恐,“城中多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不如……”
“不必了,”康三爷摆了摆手,“刘老爷子也说你最合适。”
老爷子看人是最准的,连他都说好,自然不会有错。
“既如此,”孟阳忽然又觉得肩头沉甸甸的,心中也滋生出一点紧张的期盼,暖洋洋的,“我必全力以赴。”
替别人写喜字?这可真是叫人无法推脱的任务!
那头吴寡妇已经麻利的烤好豆干端出来,额外还调了一碟蘸酱,都放到白星和孟阳面前。
“吃吧!小挑嘴猫儿。”
白星拿起一块豆干,闻言纠正道:“我是人。”
豆干烤得香喷喷的,柔软却又很有嚼劲,蘸一点辣椒酱特别好吃,简单的一块两块根本不够,必须多吃五六块才能慢慢品味。
最淳朴的味道,反而最令人难以忘怀。
吴寡妇噗嗤一笑,就觉得她吃东西好像特别有食欲,只是这么看着,自己竟然也微微有些饿了。
哎呀,这可不妙,她立刻回神,心想冬日里本就容易上膘,若真被带的多吃几碗饭,回头胖了,穿衣裳可不好看!
她想要细腰呀!
于是,吴寡妇立刻以坚定的意志挪开视线,又冲孟阳道:“小书呆子,有意中人没有?”
孟阳一噎,一张脸迅速涨红,仿佛受到惊吓一样,脑袋拼命摇成拨浪鼓。
就在吴寡妇的问题刚刚响起时,他脑海中却已立刻跳出一个名字,令他在震惊之余,甚至根本都不敢细想。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不是人生大事么,怎么好在站在街头吃豆干的时候胡乱提及?
不妥,不妥,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吴寡妇立刻哈哈笑起来,倒在康三爷身上东倒西歪的。
后者似乎还不是很适应她的这种亲密和大胆,一只手蠢蠢欲动,大概习惯性的想像以前那样把人推开。但每每碰触到衣角,却又缩回来,仿佛又有几分贪恋的样子……
“转过年来就十九啦,不小啦!”吴寡妇笑道。
孟阳哪里好意思跟外人讨论这个问题?脚趾尖儿都透着不自在,一张脸由红变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上头去了,只需要一戳,轻轻地一戳,就会从里面喷出血来一样。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吴寡妇自己哈哈笑了个够,这才作罢。
不过她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这两个小东西之间扫来扫去,似乎有什么未尽之意。
等白星吃完豆干,孟阳拉上她,几乎落荒而逃。
一直等回到家,进了门,揉碎豆腐准备做丸子了,孟阳的胸膛还是怦怦的。
怎么回事?
廖雁以前根本就没听说过豆腐丸子,更别提吃了,他甚至连豆腐都很少碰,难免有几分好奇。
此时见采购的两人回来,直接一个鹞子翻身从屋顶下来,顺手从孟阳手中的豆腐上掐了块吃。
嫩嫩的凉凉的滑滑的,带着明显的豆子香味。
不过也只是豆子的香味,这玩意儿做成丸子能好吃吗?他隐约有点怀疑。
若在平时,孟阳一早就要谴责他这种私自戳豆腐吃的行为了,可此时竟没什么反应!
意中人?转过年来就十九了……这个年纪又怎么样呢?难道必须要马上成亲吗?
可……
成亲这个词,对他而言,着实有些遥远。
忽然有人丢出来这个问题,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砸懵了,脑袋里乱糟糟的,嗡嗡响成一团。
哎,阳光怎么忽然好晒?晒得他都有点晕了……
星……
“想什么呢?”廖雁忽然拿手在他眼睛晃了晃,“你不是说要炸丸子的吗?油锅都要开了。”
“哦哦哦!”孟阳骤然回神,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油锅上。
成亲什么的,难道会比吃饭还重要吗?
不可能的!
豆腐丸子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把买来的鲜豆腐捏碎,然后里面打两个鸡蛋就可以。
等油温烧至七成热,一手虚虚捏成拳,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虎口弯成一个环,后面几根指头轻轻一挤,豆腐馅儿便会从这个环中钻出一个球的形状。
此时一定要眼疾手快,另一只手拿着勺子往这个豆腐球上轻轻一挖,再往油锅上方抖一抖手腕。
吧嗒!
豆腐球应声而落,周身立刻附上一圈小小的油泡,可可爱爱。
因为油锅还不算太烫,所以豆腐丸子可以缓慢的,从外到内逐步加热。它的颜色也从一开始的乳白色逐渐转为淡金色。
这个时候就可以先把丸子捞出来了,等稍后丸子全部炸完,再重新倒入油锅进行二次复炸,淡金色就会变为美丽的灿金色。
炸丸子这种事是不可以心急的,一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
想偷懒?门儿都没有。
炸好的豆腐丸子外酥里嫩,表面已经变成近似于烤豆干一样酥脆坚硬的美丽外壳,内里却还是柔嫩多汁的鸡蛋豆腐馅儿。
两种最纯朴,最原始,最简单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拌着油香,交织成一片美丽的乡间音符。
一口下去,还有点汁水呢,这难道不是画龙点睛的部分吗?
还有用面糊和鸡蛋搅拌炸出来的萝卜丝丸子啊,竟隐约透出几分清新!
谁能想到原本味道寡淡而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烧心的大萝卜,经过简单的加工,竟会变成如此的美味呢?
过年,本就该是炸货的天下呀!
第43章 葱油花卷,肉炒咸菜,丸子 【捉虫】何……
当光明退散, 黑暗降临,繁星占据墨色的夜幕,熙熙攘攘的小镇重归于宁静, 白星忽然意识到, 自己似乎已经有许多天没想起过义父了。
或者说自从来到桃花镇之后,她一个人跑到屋顶上仰头看天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江湖中充斥着热血和刺激, 但偏偏是那样的孤独和冷漠,它就像传说中无尽头的大海, 无休止地潮涨潮落。每天都有新人来, 每天也有旧人去, 热闹终归是别人的, 谁与谁都不相干。
当潮水退去,喧嚣的沙滩重归于平静, 什么都剩不下。
而这小小的桃花镇啊,却好像是独立于江湖以外的另一方天地。
小小巧巧的,看似一个个方格子式的房屋彼此独立, 但相互间却总有一道道看不见的丝线相连,难分难舍。
在这里住的大多是普通人, 没有腥风血雨, 没有恩怨情仇, 有的只是每天开门柴米油盐酱醋茶, 终其一生婚丧嫁娶四件事……他们的生活在江湖客看来平静的近乎乏味。
但偏偏就是这样平淡枯燥的生活, 却让白星流连忘返。
那些平淡的生活, 那些邻里之间简单的交谈, 那些浮动在空气中淡淡的烟火气……甚至是街边小贩为了一根葱、一头蒜讨价还价,都成了人活着必不可少的养分。
她就像一块干涸的丝瓜瓤,一段龟裂的老树干, 从开始踏足这一寸土地开始,就在拼了命的汲取空气中每一丝养分、水分。
这算是好事吗?应该算的吧。
因为当一个人不再对任何事情产生兴趣时,就意味着他的心已经悄然死去:那将会是多么可怕呀。
但同时她又有点矛盾:既渴望,拼了命的想要靠近;又恐惧,担心上瘾后难以摆脱。
当一个江湖客有了如此多的向往和牵挂时,他的刀锋必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凌厉。
可是义父以前又曾经说过:“君子以义取胜,仁者无敌。”
他曾经轻轻抚摸着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眼神慈爱地道:“杀人的刀的确了不起,但天下没有一种招式,能够强过守护的刀……”
但是白星不明白。
不是说天下武学唯快不破吗?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吗?
若一名刀客一味防守,又怎么能够天下无敌呢?
当时她是这么问的,义父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他好像只是笑了笑,把自己抱在腿上捏了捏脸颊,轻声叹道:“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懂,或许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可惜他没有等到那一天,而白星直到现在也还不太明白。
她时常感到羞愧,又有些着急。
想到这里,白星彻底睡不着了。
于是她重新燃起小狮子灯笼,裹着厚重的皮裘,再一次爬上房顶寻求答案。
与白天稍显阴霾灰暗的天空不同,冬日的夜空分外明朗,每一颗星星都如此璀璨,好像情人的眼睛。
浩淼的宇宙无边无垠,高耸的天空不可触摸,将一个人衬托得多么渺小啊!
白星扬起头,任凭寒风吹乱长发,痴痴地看。
朦胧的月光下,她看见了七颗星星组成的勺子,也看见了勺子顶端那颗格外明亮的北极星,只是分不清究竟哪一颗是义父。
或许就是头顶上最亮的那一颗吧,她想。
她忽然有许多话想倾诉,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其实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义父已经不在了。
白星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义父还在,他会不会有机会来到桃花镇呢?
如果他们父女俩一起过来生活,又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
他会给自己炸丸子吃吗?
但没有如果。
世事啊,总是如此无情!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而活着的人终将继续。
白星曾无数次敬活着的人,敬活着的每一天,可来到桃花镇之后,却发现这里的人早已在身体力行。
他们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确实是这样做的呀……
多么可敬又可爱的人们啊!
白星就这么坐在房顶上胡思乱想,直到被远方一声公鸡清啼打断思绪。
天要亮了。
空中有白色的雾气弥漫,偶有微风吹过,仿佛天女抖动薄纱,如梦似幻。
屋檐上、枯草边,都镶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白星一整晚都像雕像一样蹲坐着,自然也难以幸免:她的眉梢眼角甚至都结了厚厚一层霜呢!看上去整个人都像一座冰雕。
不过她身上的皮裘连关外的风雪都能抵挡,中原这点寒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灯笼里的蜡烛早已燃尽,只剩下小狮子还在雀跃着,迎风摆动。
白星活动下稍显僵硬的四肢,有亮晶晶的霜花随着她的动作剥落,在空中翩然起舞,悄然融化,就此结束了短暂又绚烂的一生。
她刚要下地,却忽然听到一阵刻意放松了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最终停在自家门前。
有人!
悉悉索索的细微摩擦声响起,似乎有人在门外动作着。
白星略一沉吟,干脆微微弓起腰背、踮起脚尖,从房顶就着墙头一阵疾走。
路过大柿子树的时候,她还顺手把小狮子挂在上面:若等会儿动起手来,可别弄坏了。
墙头有几棵枯草,其余的地方落满白霜,十分湿滑,她竟然也走得很稳当,如履平地。
她就像凌晨早起的猫儿,虽然没有柔软的粉红的梅花形肉垫,但同样悄无声息。
不多时,到了门口,白星向着外面一跃而下,如夜行的捕食者,将不速之客逮了个正着。
“啊!”那人没想到会有这一出,简直吓破了胆子,当场跌坐在地。
是个年轻女人,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白星定睛看去,“是你?”
是当日那个来卖蜂蜜的女人,不过今天没有背娃娃。
那女人被吓坏了,坐在地上好一阵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白星啧了声,将已经出鞘的刀送回去,伸出一条胳膊,轻轻松松把人提了起来。
那女人诧异地看着她的细胳膊,显然无法理解,里面怎么会爆发出如此庞大的能量?
门口放着一个印花蓝布提篮,鼓鼓囊囊的,里面不知放了什么东西。
白星用下巴指了指:“送错人了。”
她隐约觉得这个场景似乎有些眼熟,而记忆的碎片也将她暂时拉回跟邻居相识之前的日子……
“没错!”那女人终于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