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皑顿了半晌,才迟钝地答到,“嗯,听你的。”
纪湫又道:“不要再说话了,好好休息吧。”
商皑:“嗯。”
隔了半会,没听见她再说话,又问,“没其他的了吗?”
纪湫:“没了。”
商皑:“那就陪我一会。”
窗户外面的光暗下去,雨林中有野性难驯的动物从深处探头打量,虫鸣的声音清脆悦耳,清风不知从哪里来,卷起地上枯萎的落叶和尘土。
那片云朵走过,遮住的光芒重新投下来的时候,纪湫已经睡着了。
她这一睡,醒来竟是第二天中午。
商皑不知醒过没有,跟她一起仍在沉睡着。
她坐起来,看他安静地闭着眼,心想他也太能睡了。
两秒以后又忽然警惕起来,抖着手去碰了碰他的颈动脉。
还在跳。
纪湫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商皑忽然睁开眼,握住她落下的手指,抬头笑道,“放心,我还活着。”
纪湫心速原本放缓,却又一下子加快,紧张地别过眼去,“我、我不过确认一下。”
商皑吃力地慢慢撑起身子,额头有一层薄汗,仍是力不从心,自己却对此不怎么在意,用手拨了拨纪湫的鬓发,“睡得怎么样?有没有感觉轻松一点。”
纪湫抿着唇没去看他,挪着身子下了床,边穿鞋边回答,“睡了有一整天了,恢复的差不多了。”
说完就要出去,商皑伸手拉住她,“医生来过。”
纪湫视线放在商皑的手,掌心的温度仿佛在一点点上升。
视线像是被烫到,看了眼连忙移开。
她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心间突突地跳着,喉咙发着干,声音很不配合地有些哑,“什么事。”
商皑朝后躺了躺,眼睫垂下,放开了她,“明天下午车就会来,我们现在就要准备了。”
纪湫并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两秒后才反应过来,诧异地看他,“医生来过?”
商皑不知道她的关注点怎么在这,稍微迟疑了一下,就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对,当时你还在睡觉,后来大家都有来过,但害怕打扰你,没坐多久就出去了。”
说着顺手捞了边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放心,你的睡相很乖。”
眼睫遮下一抹狡黠。
纪湫头上很快就窜出一缕白烟。
她背后过了一遍电,横着眉毛回过头去,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这些都不重要,赶紧收拾收拾吧。”说完又赶紧起身,借口肚子饿,大步流星地钻了出去。
纪湫没来得及看商皑在背后的表情,站在门外面时,紧张感才总算消失。
她望着头顶的太阳,深深吸了口气,背靠着墙面,低头看脚尖。
脖子被虫子咬过,有些发痒,她若有所思地挠了挠。
从那一夜到现在,她好像都还没真正地醒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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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家中的两个儿子就赶着牛车,拉着商皑和纪湫前往了二十公里外的大路。
正好下午两点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辆翻斗小货车渐行渐近。
老大赶上前去在路中间挥了挥手,把一封信交给了下来的司机。
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叼着烟接过信看了眼,接受了老医生的托付,长臂一扬,允许纪湫和商皑上车。
两个少年人和司机交谈了几句以后,来到身后与纪湫挥手作别。
纪湫之前打听过老医生一个在城中的地址,商量好了以后会寄东西过来。
救命之恩永生难忘,她希望能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里形势混乱,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或许就又会迁往别处,到时候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联系了。
看着远处慢慢缩小的两个少年,纪湫心里忽然有些失落。
当车翻下一个山坡,再也不见他们的身影,纪湫才回过头来。
商皑在对面安静地看她,留意到纪湫神色的暗淡,缓缓开口评价。
“他们很善良。”
纪湫靠在车边,抱膝坐下,随着大货车的颠簸左右摇晃。
“能遇上他们,真的很幸运。”纪湫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干粮,这是临走之时,那位妇女强塞的,“那一夜你昏迷的时候,不止我紧张,他们也很紧张,手忙脚乱地一宿没休息。”
商皑是大儿子背下山的,医生是小儿子背过来的,回想起那一夜的兵荒马乱,扰得这第二天还要辛苦劳作的一家子没怎么休息过,纪湫很是觉得难为情。
商皑手肘撑在膝盖上,透过漫天的黄沙远眺亭亭如盖的杉木。
他昏睡的时间占大多数,没怎么跟他们交流过,如今分别,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连他们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如果以后有机会再来,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这生活。
车程很长,司机师傅可能明天下午才会到小镇口。
到时候他们和守门的人打通关系,再从秘密通道爬进去,可能就是晚上了。
纪湫舟车劳顿,在车上颠着颠着就睡着了。
半夜醒过来一次,发现自己枕在商皑腿上。
察觉到动静,商皑睁开眼,“怎么了?”
纪湫起身,“没压到你吧?”
商皑盘着腿,看着她道,“你又不重。”
纪湫怔了怔,侧身靠在车边,与他并坐,空气凝固几秒,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现在几点了?”
商皑转头看了看车内的时钟,“凌晨三点左右。”
纪湫哎呀一声,拍了下腿,“你早该吃药了傻子,怎么不提醒我啊!”
说着就手忙脚乱地找出药瓶,又四处搜寻老医生送的布包,在里面翻出水壶。
递给商皑的时候,就发现他睁大着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自己。
纪湫匪夷所思地问他,“怎么了?”
她困惑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那个词大概确实是无心脱口而出。
商皑喉结滚了滚,神色不太自然地撇开,有些别扭地答了句,“没什么。”
说着伸手接过纪湫的水壶,后来又发现自己步骤错了,就又准备把水壶放下去拿她手里的药片。
车胎碾过一块大石头,整个车后座剧烈地摇晃几下,水壶泼出大片水来,商皑再没法把水壶放下,只好抓在手里。
纪湫看他准备要抬那只伤臂,连忙制止。
然后她就用某种无语的表情审视着他,略带命令口吻,“张嘴。”
商皑犹豫几下,将信将疑地照做了。
车厢里漆黑一片,纪湫看他拘束地微微张开半分,表现得有些不耐烦,“嘴巴再张大点。”
商皑流露出几分荒谬,正要说什么,纪湫忽然把手捂过来,药片就这样被强行塞了进去。
喂进去之后,纪湫就退了半身。
商皑却像是丢了魂儿似地,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也不说话,药片在口中化出苦味也浑然不觉。
直到纪湫哭笑不得地提醒他,“喝水啊大哥。”
商皑这才迟钝地低下头,喝了一口。
药片几乎都已经化完了,清水只是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吞咽的时候,商皑脑子都是乱的。
大概是这一场病下来,把他的智商烧掉了不少。
车上的旅行很是艰苦。
商皑尚在病中,车上摇摇晃晃,让他晕得难受。
他忍耐力极好,皱着眉闭目敛神,一路上把身体的痛苦憋了八分。
纪湫看他额头冒汗,过去问他,他只道自己是热的。
车厢中闷是真的,纪湫也热的难受。
直到车抵达镇子前面的关卡,商皑一下来,走了个蛇形步,抱着大树阵阵干呕。
他没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水,泡过药片苦不堪言。
抵达的时间比预计晚了几小时,此刻天已经黑透了,时针指向两点。
通过这位送货的大哥,纪湫和商皑见到了镇子关卡的领队。
等了一段时间,几个人过来带着他俩到了河边的营帐里,一个高头大汉坐在长桌前,目光如鹰锐利。
纪湫和商皑一进去,就被极度恶狠和警备的目光审视了个遍。
过了会,那人才挑着浓眉,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身侧的翻译开口,“听说你们想进镇子,要干什么?”
纪湫早就打好腹稿,“我们不是这里的人,进城只是要联系家人,还请您通融一下。您要什么我们都能给您,只要您让我们进城。”
领队打量着这两人。
这二人虽然衣衫脏乱,但不难看出良好的素养和气度,显然不可能是当地人。他方才还在好奇这两个亚洲人从哪里来。
纪湫心中有些忐忑。
之前她向医生老伯打听过,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有些可怕,实际上相对而言还算有原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钱。至少对于有钱的人,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个好人。
这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买卖,他不过只是个小守关的头头,胃口也不敢太大。
饶是如此,纪湫还是唯恐会出什么意外。
正七上八下,翻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说能给我钱,我又怎么信得过你们?”
纪湫看了眼商皑。
暗示他自己介绍。
他正要说话,就看见那个领队眉头紧皱,像是有些不快。
翻译向纪湫使了个眼色。
纪湫飞快反应过来,看样子这个领队在忌讳什么。
他不愿和商皑对话,纪湫只有自己来。
“抱歉,我们现在情况窘迫,不能预付什么,但我们可以承诺,一旦您放我们入城,家人一定会携答礼如约奉上。”
“我先生是华国A城商氏集团总裁,旗下光年天渡邮轮公司目前位于全球新十大品牌之首,远洋邮轮敦煌黎明号就是在这里诞生的。”纪湫挑了商氏最早建造使用,名头最响亮的一位。
纪湫不卑不亢地阐述着,商皑目光意味深长地放在她身上,她自信的口吻,何尝又不是对他的信任。
虽说商氏在新兴互联网产业领域中也有涉猎,但目下对于他们而言,世界级邮轮集团显然更有说服力。
纪湫说完,翻译助手就已经查找到了关于商氏的信息。
他呈给领队看的图片中,有刚刚纪湫提过的商氏光年天渡邮轮集团最早的敦煌黎明号,也有后来的历史华章系列“西岚赋”、“醉风歌里”等等。
这一艘艘重量级的邮轮远远看去便是不同味道的豪华与奢侈,无论是外表还是内部设施,都是高端而璀璨的。
这吨吨的吃水深度,跟真金白银又有什么区别。
当领队再次打量商皑的时候,对他进行了更为深刻的评价——一看就很有钱的男人。
关于商氏,下一则就是商氏夫妻被绑架后葬生火海的新闻,商皑的照片在网上也流出来了一张,虽然不是大头高清照片,但以领队的眼力,几乎是没有什么障碍地和眼前人对上号。
不用怎么思考,就知道这二人定然九死一生,落难到这里,急切想要和家里人联系。
这样一来,他们的境况和请求也就联系起来了。
纪湫看领队神色松缓,猜测这事大概很快就会有结果。
果真,那位领队下一秒就和颜悦色地对他们笑了起来。
虽然他笑起来实在很狰狞,但纪湫也还是硬生生地让自己挤出了一个笑容,毕竟接下来听到的话挺令人开心的。
“我们长官说,今天时间很晚了,二位现在进城难免有些危险,长官提议派人护送二位贵客入城。届时如果二位想要休息,可交代我等安排旅舍,等待商氏的贵客大驾光临。”
一下子被称为“贵客”,商皑和纪湫表示,受宠若惊。
事情仿佛在往好的情况发展。
被带到林子外面的边防处,两个守卫保驾护航,直到前面出现一段幽黑的水路。
翻译早前就有提醒过,这段路因为特殊情况,需要他们独自穿行。
穿行的过程有点艰难,条件有些艰苦,需要他们从管道爬行两公里,方能抵达前面镇子。
守卫和商皑纪湫言语不通,打了个手势算作告别,就转身离去。
目下森林一片漆黑,只有前方流水潺潺。
商皑波澜不惊地看着纪湫,问她,“你前面我前面?”
纪湫左右想了想,觉得两种场景都有点不太好。
但总得有个答案,于是她还是选择让商皑在前面。
“我很容易迷路,还是你在前面带我吧。”
“行。”
说完,商皑就把电筒打开,咬在了嘴里。
纪湫看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钻进了小渠里的那根大管子里面。
纪湫就没有商皑这么胆肥。
她望着这种恐怖片场景,还是有些挪不动脚。
四周黑压压的,纵横交错的管道历史久远,设施落后,很有三十年代的陈旧感,而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钻进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管道,爬行足足两公里。
这种往前爬不快,往后逃不掉的处境,让她感到极度危险。
直到商皑久久等不到纪湫,钻出一颗脑袋来瞧她,“怕了?”
纪湫咽了咽口水。
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商皑看她良久,朝她伸出手,“没事,也就最多一刻钟就到了,我刚刚进去看了下空间,你勉强可以鸭子走。”
纪湫正要伸出去的手猛然顿住。
商皑却一下子握住了她,回头前对她笑了下,“加油,涡轮增鸭。”
纪湫:“……”
纪湫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会和自己引以为豪的鸭子走说再见了。
伸脚踩进水里,沁凉感顿时冲上颅顶,冻得她一哆嗦。
商皑嘴里叼着电筒,前面被照亮了一大片。
管道上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苔藓和虫子,看得人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