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是图梭啊!”
“她才不是图梭!她是妖怪,你没有看见么!”
图梭生满獠牙的嘴动不了,她虚弱的身体也走不动了。
她满脸是泪。
我不是……
我是图梭……
我不是妖怪……
可如今,那些人的脸上写满了憎恶,曾经她全心爱护的人们,用刀剑对准了她。
妖魔得逞地在她耳边大笑。
图梭急火攻心,誓不做傀儡。
她调息运功,用了偏门大法,要把妖魔逼出体外。
图梭法力高强,即便沦落至此,只要她想,便能做到。
可当那妖魔在即将脱体而出,发出惶恐大叫时,一只抹了毒药的鱼叉朝她刺了过来。
那时她千辛万苦找来对付妖魔的。
如今,这些村民,用它来对付她……
妖怪逃了,连带着图梭。
后面的情节发展,便是那没死的妖魔卷土重来,更加猛烈地折磨人们。
人们恨极了那只叫图梭的妖怪。
每当提起图梭这个名字,便咬牙切齿。
后来某日,一少年侠客造访山间。
少侠白衣翩翩,意气风发。
他古道热肠,单纯直率,也背着行囊四处看病,降妖除魔。
他的名字,叫巴椤。
巴椤日日听村民描述那名叫图梭的妖怪有多么可恶,说得他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巴椤曾亲自山上要去找这只妖怪,可惜一无所获。
没过多久,巴椤撞见那满口是血,抓着婴儿正要飞走的图梭。
他满目震惊,为那刚出生就没了性命的婴儿心痛不已。
抽出桃木剑便狂追而去。
巴椤也是个有本领的人,他之前从一老者处拿到了一本秘笈,上面记载着对付妖魔的办法。
但也听说这个办法并没有完全打败妖魔,于是他也苦心钻研,得到了一个厉害的法阵。
巴椤心里想着那死去的婴孩,并没有打算放过图梭,穷追不舍,终于与她交恶。
图梭节节败退,没有注意到身侧悄然出现的银线。
直到她全身动弹不得,惊讶抬头,见抹了毒药的剑深深没入心脏。
她仿佛看见当年,火光中,那扎进身体里的鱼叉。
图梭一头栽进了井中。
法术结成,石头垒筑,银线金丝层层交错。
村民们眼见大功告成,纷纷上前塞进符纸。
巴椤却愣在原地。
他明明有过一瞬的破绽,被那青面獠牙的恶鬼洞悉,可为何她全然没有反抗?
那双可怕眼睛,也在最后的金光中变得清澈莹然。
她静静地望着他,带着一种类似于庆幸和解脱的情绪。
巴椤久久难以找回呼吸。
直到身边婴儿啼哭,把他拉回了现实。
那位母亲感谢的言语,传入他的耳朵里。
“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幸好他还活着。”
巴椤:“没事。”
静默一瞬,他忽而睁大了眼,猛然回头。
什么?婴儿没死!?
巴椤注视着面前已死寂一片的法阵,良久未动。
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巴椤,开始调查起了一切。
最终,他知道了真相。
“可是当时她确实已经变成了怪物。”
“而且她也有法术,也许她本就是妖怪,只是不小心暴露了真面目。”
“谁也不能确定她不是跟妖怪一伙。”
“图梭就是在世,也不会允许妖怪伤害我们。当时那妖怪可是要杀人啊!图梭已经死了,不能死更多人吧。”
……
巴椤的质问下,他们的理由千千万万。
这让巴椤有如五雷轰顶,一直坚守的信仰也山崩地裂。
图梭并没有死,他只是被妖魔附身了。
可她明明有能力解脱,这群自私的家伙,却连一分一秒施展法术脱困的机会也不给她留。
图梭曾经可是在用性命来热爱这里的一切啊!
这群人反过头来便是这般对待她的。
到头来,他救了一群白眼狼,杀了最无辜的她。
巴椤心如死灰,那些为自己自私开脱的借口,为证明自己而对图梭的谩骂和诋毁,以及因为巴椤的质问而反过头来抨击他的言语……巴椤皆听不见了。
夜里,巴椤站在山顶,那个曾经图梭也站过的位置。
望着底下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如欢庆佳节一般,庆祝大妖怪死亡的场景,巴椤忽然就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这么多人呐……
固执己见的人,有这么多呢。
巴椤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他少年英才,凭借一身本领,斩杀妖魔怪不在话下,从来没有吃过败仗。
但是今天他败了。
败在了人心上。
自以为这么厉害的巴椤,却连为一个女子证明清白的能力也没有。
巴椤与这些村民不再往来。
却也没走。
当初留下是为了正道,现在留下,是因为无处可去。
巴椤找不到信仰了。
他一直生活在这里,收养一些流浪的乞丐和孤儿。
那些孩子们一直觉得巴椤像个谜团,藏着太多心事,总是做着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例如,他天天守着一口井,一有时间,就去井后面的地耕耘。
孩子们不知道巴椤种的是什么,直到后来地里开出了花。
花的名字是三色堇,花语是“思恋”。
孩子们问巴椤,为什么是“思恋”,井里是他的爱人吗?
巴椤不再是少年,他的头发已经白了。
听见这话,他苍老的眼睛里不动声色地挂了些光。
“总得有些人知道她的光彩。”
世上存在过一个叫图梭的人,她是真正的英雄。
她灵魂高洁,她热情单纯,她用青春养育这片水土,她用生命滋润这里的草木……
而她,也值得被人热爱,被人珍惜,被人思恋。
图梭不是一无所有。
她还有巴椤。
巴椤和巴椤的三色堇花海,以及他收养的孩子的孩子以及更远的后代,都将思恋图梭。
故事的最后,巴椤撑着伞一如往常那样守在镇压图梭的井边。
金光将他唤醒,巴椤又看见了图梭。
这个时候的图梭,重新成为了那个绝代风华的美丽少女。
她道:“谢谢你,让我没有输给那妖魔。”
当年,那钢叉扎到的不是妖魔,而是找回了自己大半身体自由的图梭。
也正是这个伤口,妖魔才在图梭体内占据主导。
可即便如此,在图梭强大的信念下,她也没有让妖魔得逞。
最后巴椤一击斩杀妖魔,图梭也终于解脱。
巴椤轻轻笑道:“就算没有我,你也不会输。”
图梭望着巴椤良久,“少年,你没有错,你走吧。”
巴椤道:“我已经不是少年了。”我的一生,注定就要在这里。
图梭虽然一生苦难,遭人背叛,背负骂名,但是她因为巴椤,不再囿于痛苦和挣扎。
——不是没有人珍惜她的。
清早,发现巴椤一夜未归的孩子们匆匆前去寻找。
却见巴椤爷爷连同他撑着的伞,皆成了石头。
而后面的三色堇,开了。
“咳咳,差不多是这样了,你们看那边,对面就是那口井和石像,这个故事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啦。”孟老板挠挠头。
“不过……虽然这听起来像个神话故事,但说不定确实有跟图梭一样被辜负和误会,以及一个像巴椤那样去拯救守护的人呢。”
“据我的祖辈说,我们就是巴椤收养的那批孩子的后代,害!就因为这个,我不得不天天来打理这片花田!还必须偷偷地来,不能被人发现。毕竟这里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图梭是妖怪,我们却在纪念图梭,这是要被骂的。”
“还有你们看对面,那片花海的背后,就是井口和石像。虽说故事很玄,但那个石像确实会根据天气移动位置。”
纪湫这才恍然,原来石像背后,就是这片花海。
但眼下听到孟老板说石像会移动位置,又怀疑起来:“自己移动?”
孟老板点头:“对吧对吧,真的超级玄,不过据说,是巴椤在为图梭遮风挡雨,太阳照到哪里,巴椤就要为图梭挡住哪里。”
闻言,纪湫顿时一惊。
原来,不是镇守,而是保护啊……
听着孟老板絮絮叨叨,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花海的对面。
冷月下,石井与石像的身上凝着一层浅浅的寒气。
祝桑走了过去,停在五步开外,神色不明地静默良久,才低低问道。
“如果要参拜的话,有什么规矩吗?”祝桑回过头望孟老板。
孟老板迟疑片刻,冲他摆手,“别,参拜什么呀,又不是庇佑祈愿的神明。别给人家这么多压力啦!”
笑过后,孟老板脸庞慢慢退去光彩。
只听他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地投向祝桑身后,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们仅仅只是彼此的神而已。”
纪湫站在身边,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看似普通平淡的一句感慨,却让她内心大受触动。
在纪湫呆呆注视着虚空,久久未能平复时,忽然远方传来一声悠远的牧笛。
如泣如诉,悠扬婉转
没有丝毫藻饰和花哨的技巧,便有如凄凉的月光漏在了心尖,挂在皮肉上结出寒霜。
只是这么一小节,纪湫几乎瞬间就感觉到一阵来自灵魂上的酸麻。
大家纷纷回头,四下张望,急切寻找着这牧笛声源。
可牧笛声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孟老板在此刻抻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建议:“今天晚了,不想开车了,汪老头那里反正都有多余的房间。”
纪湫和祝桑没有犹豫,反而催促。
“那我们快回去吧。”
商皑望望纪湫,茫然片刻,确似忽然懂了。
一回到屋子,纪湫把商皑往地上一放,就和祝桑你挤我推,迫不及待钻进了地下室。
商皑像个被抽晕乎的小陀螺,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才站稳。
纪湫和祝桑急匆匆赶到地下室的时候,汪老先生正在清扫地上的木灰。
发现屋里来人,也没理会,继续工作。
祝桑和纪湫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最后只见祝桑深吸了口气,平复了许久才紧张地组织好措辞,“汪老先生,刚刚吹牧笛的,是您对吗?”
汪老先生一言不发,就像没听见。
祝桑问出这句话后,气氛足足凝固了有两分钟。
纪湫和祝桑无所适从,却干站着也没挪步,不知是过于茫然无措,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大抵是被他二人这一眨不眨的注视给弄烦了,汪老先生皱起眉头,神色不善地开口。
“那感觉,找到了——?”
他用着教训与质问的语气,拖长音节,重而恶劣。
却让纪湫和祝桑如释重负,激动心情难以言表。
商皑摆脱自称势必要尽职尽责照顾小孩的孟老板,溜到地下室前时,看见纪湫和祝桑正围着汪老先生喋喋不休。
而汪老先生始终表情不近人情,手持芦笙,皱着眉头听他们说话,但好歹也耐心。
商皑脚尖犹豫,转身靠在了门边的墙上,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色,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的琥珀色又浓郁了几分。
商皑精力严重透支,孟老板过来收拾东西路过,看见商皑靠在门后睡着了。
孟老板心疼,把崽崽抱进小屋,铺上柔软的床垫,把他放进被窝。
商皑困极了,抱着枕头一个翻身就彻底睡熟。
隔壁芦笙,唢呐,牧笛,牛角胡……各种各样惊心动魄的噪音,都没能把他吵醒。
凌晨,商皑渴醒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商皑另一面靠墙的竹床上蜷着个人。
他揉揉眼,坐在床边醒了会神。
更深露重,夜里的山风异常寒冷,从半开的窗户里争先恐后地挤进来,一股脑扑在她淡薄的背上。
商皑起身,艰难地踩着凳子伸手,将窗户合上。
轻手轻脚地跳下来,又走到纪湫床头。
古旧的烛火映在她苍白的面孔上,将眼底的青黑衬得越发浓郁憔悴。
商皑用他那只肉乎乎的柔软爪子,碰了碰纪湫的脸颊。
一阵沁人的冰冷刺入肌理。
商皑讶异地收回手。
朦朦胧胧的一团光晕中,受到惊扰的纪湫眉头蹙得更紧。
她实在太累了,即便如此冷,她也不愿从睡梦里苏醒。
商皑眸色深深,注视良久。
背着手踮了踮脚,漫不经心瞥了眼天边熹微晨光,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将自己床上暖和的被子抱过来,将缩成一团避寒的纪湫捂严实。
做好这一切,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懒着眼爬上床,把身子钻了进去。
本身很奶很萌一小只,从头到尾的行动都进行得很安全,跟一片小叶子吹进枕边一般,无声无息。
商皑面对着侧卧的纪湫,若有所思地静静望着。
不知看了多久。
他低垂着眉眼,在被子里找到她冰凉的手,用自己不大的掌,包裹在自己的心口间,缓慢地用体温烘暖,又找到她冰凉惊人的脚,将其放在自己的小肉腿上。
即便作用不大,却也随着时间流逝,一寸寸地令纪湫回暖。
大抵是没之前那样煎熬了,纪湫的睡颜慢慢安详起来。
商皑细密的长睫翕动几下,半开着眼缝看她。
他以往从来不知道,纪湫是个这么怕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