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她过得提心吊胆,有如一只惊弓之鸟,无时无刻都警惕着周围,每一个表情都深思熟虑,举手投足都竭力斟酌。她身在恶魔堆里,随时都可能被咬断脖子。这段时间她几乎是用上了毕生演技与之周旋,与之较量。她累得心力交瘁,夜里几乎没睡好一次觉。
其实她运气不错,这么久了才碰上郁合子这一次危机事故,且最后还算逢凶化吉。
但纪湫明白,这才只是刚刚开始,未来这种事还会有更多。
多拖延一时,暴·露的风险就更大一重。
逃离之事刻不容缓。
可她虽然脱离了重兵把守的基地,重新站在广阔的天地间,但机会又在哪里?
纪湫心间堵得发疼,喉咙酸哽。
她眼睛涩疼,脸埋进了手肘里,曲着腰趴在栏杆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背部覆上重量,海风的寒意和潮气被格挡在衣物之外。
纪湫目光从微红的眼角看去,又从肩头黑色毛呢大衣,挪至身侧立着的男人。
甲板尽头是无光的大海,像长夜深厚而广阔,无边又无际。
邮轮像一只庞然巨鲸,在波涛汹涌的潮里迈向未知的征途,而他们立在风里,踏着它厚实的脊背,乘着脚下数以千计的海鱼生命,就连眼里也暗涌磅礴。
商皑的侧脸,挂着一层暗影,天幕星光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凝着一弧寒芒。
“没事就早点睡觉。”他淡然的目光从纪湫眼尾扫过。
纪湫一偏身,光就从身后被放进来,投得她眼里水光涟涟。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眼睫湿润,眼底瑰红,目光冷冽媲美今日霜露,但论攻击性,只像是一簇勉强撑着的毫尖,分明刺着他,却只是扎得酸痒
“我必须寸步不离。”
“我不是指的刚刚。”
商皑侧过身来,朝纪湫走近半步,眉宇蹙了起来。
“我也不是指的刚刚。”
纪湫怔了下,好像反应过来什么。
眸中凝结的水光,像是被无声浩大的力量震得裂开两线,又被她眼睫一覆,遮掩于背光之处。
“你什么时候这么尽职尽责了。”
商皑单薄的衬衫在凌乱的风里掀起层层纹迹。
“尽职谬赞了,我从来没有什么职业底线。”他嗓音沉敛如往常,却少有地表现出几分浮讽之意。
纪湫第一次听到这样自损,不免有些愕然,审视过去,半晌笑开来。
“原来你心里清楚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自己江湖遍地是仇家呢。”
“只有无力战胜才记恨,他们不是仇家是弱者。”商皑语气轻的有如清风扫海面,仿佛这话是一个带不起风浪的真理事实。
如此笃信,如此准切,让人甚至都不敢以狂妄去品论。
因为商皑的确如此,这话从他嘴里听到让人半分腹诽不起来。
想杀他的人大有人在,但杀了又如何,输者永远是输者,急得跳墙也改变不了事实。
“你说的没错。只是你最好保证永远不翻船。”纪湫眼帘半垂,略有倦意,悠然轻缓地说着。
商皑单手扶在冰凉的白漆栏杆上,长指往内握住,“不能保证。”
纪湫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诧异得连哈欠都咽了下去。
却见商皑唇角翘起一边,自嘲地喟叹,“船已经翻了,已经不知沉到哪儿去了。”
纪湫转过头去,深吸了口气,张了张嘴,有什么即将脱口而出,随机脑子里闪过什么,她的目光晃闪一阵又霎时灭了,嘴角颤了颤,把那半个音节咬了回去。
低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纪湫再次望向海浪。
原本清澈的瞳眸此时却沉浮不明,声音冷在风里,“船可以救起,是你自己错过机会了。”
商皑看了她一眼,也或许没看。
不过他大概觉得有什么事情很是荒谬,一声短促的冷哼响起。
“没有选择,游也是要游过来的。”
纪湫眉头折起,知道商皑肯定是听明白了,但她对商皑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表示无法理解。
“你已经脱离了追捕,完全可以直奔回去。没有谁能逼你来找我,我也不需要。”
她越说越生气,连眉梢沾染了怒其不争的愠色。
而商皑却只是看着她,沉默不语。
纪湫背后渗出密密麻麻的热汗,竟也不知自己此刻到底是个什么心境,被商皑这样注视又是什么感受。
她努力地沉住气,看似冷静几分,手心却一阵冷一阵热。
“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自己跑吧。”鼻子在发酸,她勉强忍住,才使得逐渐微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商皑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微有抽动,带着睫毛也抖了两下。
他本是打算说些什么,纪湫却抿着唇,毫不犹豫朝前行了五步。
走出压抑的氛围,纪湫感觉刚刚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消散了不少。
然而一种微妙的不安感,却还是让她顿住了脚步。
商皑侧靠在船舷之上,目光紧望着前方纪湫。
纪湫版型宽大的大衣在翻飞,其下裙摆也荡漾,背后的发丝笼在衣料之中,柑橘遇到冷茶,烹出一壶酸涩。
她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捏到颤抖,不看他时,才有勇气开口,“无论你有什么苦衷,我都不想再看见你。”指甲扎得掌心有了血丝,足足把唇咬白了,“怎么对你我都觉得没意思,你留下来,倒让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所以你自己消失吧。”
纪湫将大衣领子往脖子上拢了拢,将苍白的脸和红肿的唇掩在阴影之下,快速推门进了厅里。
他下颌绷得紧颤,眼角也搐出几条浅纹,视线随着纪湫直至她彻底不见。
胸中呼吸也沉止,气息的力量牢牢地压迫着心脏,半晌他眼底苍凉起来,黑云涌腾到足尖,唇角一侧的弧度掀了分毫,似乎在笑,又不像在笑。
唇瓣到口齿,晦影聚凝,檀色渐深,他听到细细碎碎的喃喃自语。
“我才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啊。”
纪湫撑到明亮的螺旋梯边,终于走不动了。
她走到自助咖啡机前,随手拿了一杯咖啡,往嘴里倒。
喝了好大几口,喉咙火辣辣的干涩感才逐渐缓解。
将杯子压在黑色纹理石台上,纪湫单薄的背还在紊乱地起伏,贴在皮肤上的大衣又凉又热,像生出密密麻麻的芒刺,轮番地扎人。
纪湫牙齿松开下唇,瞳色深卷。
她心有余火。
如果那时商皑就这么逃了,她现在就会少一分考虑和负累,只需要带着韦恩离开即可。
且……正如纪湫最后那句话所言,她不知道该拿商皑怎么办才好。
那日房间里,商皑说得没错,纪湫确实做了对他过分的事情——监牢的各般折辱、服下药物后还没痊愈的身体、一落千丈的潦倒生活……——他本是高高在上的A城首富,这是受了背叛才沦落这幅境地,要是他俩一起逃离,如若成功,纪湫倒是脱离了蓝蝎会掌控,但无疑转身却又是落进了商皑手里。
她这是出了一个火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商皑不知道到时候会怎么报复她。
这个男人会记她几分恩德,几分仇?
思及此,纪湫扯了下唇弧,手指捏紧了。
口中咖啡苦涩,她吞咽两下,抬起眼时眉峰骤然收紧。
远处的视野里,走进两道模糊的轮廓。
是两个男人,褐色西装,身材高大,梳着油亮的大背头,脚步沉稳地朝另一处厅廊走进。
纪湫对这两个人印象很深刻。
她当时没有从vip通道走,而是从B口进入船舱。
B口主要通往邮轮低楼层房间,人流量最大,通道相对而言比较拥挤,大家虽说还是井然有序,但难免会有磕碰。
当时一个年轻女孩兴致勃勃扭头拍夕阳余晖,和身侧男友打情骂俏好不甜蜜,纪湫就站在左侧,看她迟迟不动,前面留了一大截,后面堵了一大片,纪湫选择越身而上,把左边通道留半面出来。
哪知这女生忽然转过身来,也抬脚上前,只不过她落后半步,就把纪湫裙纱和脚后跟一同踩下。
纪湫顿时站立不稳,大惊失色,失衡向后栽去的同时,下意识就抓了前面男子的胳膊。
那个姑娘看纪湫撞过来,也吓得连忙后退,又把后面一个孩子踩到了。
孩子妈气坏了,没忍住说了那姑娘几句。
那姑娘也是个火爆性格,回骂过去不说,还怒火重重地朝纪湫一扬手,就指着她鼻尖发难“你赶着投胎啊,插队很过瘾是吧!你知不知道自己连累了一大片人啊!”
纪湫就只是抱着胳膊,从容地笑着说,“你要是走路看路,也不至于把我踩到,而且脚劲这么大。”
姑娘气坏了,声音越来越高亢,身前身后的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对方之交横跋扈,强词夺理,叹为观止,眼看就要惊动船里安保人员。
却忽然有个身形霸悍的男人站了出来,两道眉毛挤着,眼睛瞪得血红,“再敢说一句试试。”
语气低沉醇实,目光如刀,一脸凶相,吓得那年轻女孩立刻噤声,身后众人连同她男友亦不敢轻举妄动。
那男人说完,转身走回,推着一个轮椅,随着人流继续缓行,
这个男人就是当时纪湫混乱中扯了胳膊的那位。
彼时他只穿了一件黑短袖,她大力一扯,露出皮肤上纹身。
好像是狐头人面。
很是诡异。
且那男人突然出手相助,纪湫却觉得他并非是好心,而是有别的目的。
她更愿意相信,当时那种情况,他的动机更倾向于不愿引人注目从而招来警员。
什么人才会怕被注目,怕遇上警察,答案不言而喻。
这邮轮上貌似混入了什么。
现在又重新见到了那两个人。
不像刚刚随意休闲的打扮,此刻他们换上了笔挺正式的西装,好像是要去接见什么人。
纪湫需要一探究竟。
她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跟着蓝蝎会这段日子,她还是学了一些小技能,比如怎样悄无声息地跟踪人。
一路而去,都没有引起对方警觉。
直到跟着电梯乘坐到十楼的露天恒温游泳池处。
泳池里里外外都是年轻男女,他们高声欢笑,嬉戏玩闹,池子里到处都是五彩斑斓的水球,扑面而来的湿气中也都弥漫着一股香槟红酒的味道。
纪湫没想到,终点会是一个狂欢泳池趴体现场。
纪湫思绪转了几转,视线往四周看去,果真看见对面错落的廊柱间有道熟悉的人影。
她连忙躲到绿植后面。
门缝半开,里面是个坐着轮椅的白发女性。
纪湫还没看清楚她的样貌,就被一个男人身形挡住。
纪湫眉头折起来,正焦急,然而半秒之后却忽然愣住。
虽然这个人只露了模糊的侧面,但他的肢体动作,有种她熟悉的漫不经心。
是闵玉。
纪湫喉咙发紧。
闵玉为什么会来见他们,跟这次的行动有关系吗?
纪湫百思不得其解,直觉上并不觉得孟兰宴知晓此事。
在葱郁的植被后的椅子上待了片刻,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
坐以待毙注定死局,机会不会主动来到身边,她必须要行动起来,知道更多的东西,让死水活起来,才能破局。
前方迷雾重重,暗流涌动,但纪湫隐约感知到,只有在形势混乱之际,希望的踪迹才会出现,她得抓准这转瞬即逝的尾巴。
她用两指头拨开绿植,沉下心来,观察泳池。
里面有个男人和众人都不一样。
他的身边虽然围着许多女性,笑容也孟浪轻浮,但上半身却披着一条浴巾,泳裤头发都是干的。
调情的样子驾轻就熟,却一次水也没下过。
这倒像是在遮掩什么。
手臂的纹身吗?
纪湫咬咬牙,转身去了五层甲板的各大品牌店里,买了一套泳衣。
款式简约大方,全黑色系,虽然买的匆忙,但穿上身的效果比预想的要好。
纪湫正想着怎么去接近那个人,刚走到一盏铜灯前,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强势的力道,将她往怀中揽去,她猝不及防倒在英朗的胸膛,发出个惊促的音节,与此同时天摇地晃,她周身失衡,眨眼就悬在半空,只有后背和后膝触感灼热,有两只结实的胳膊把她牢牢捁着。
纪湫抬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刚要挣扎,面色冰冷的男人忽然身体一转,她的两条腿跟着在半空晃了半圈,她吓得紧绷着脚背,把脸埋了半边,所幸对方不是要把她扔下去,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现场。
她小小地松了口气,一时忘了责难,直到两人来到空中花园的露台前,被稳稳放下。
望着商皑沉沉的面庞,纪湫心口又开始发堵。
她冷静,但不怎么痛快。
“你刚刚那是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有要事要处理。”
商皑不放她的手,且力道在狠狠地收紧,“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到底是什么给你这种勇气的!”
商皑的眼里,罕见地显露出翻涌的怒火。
纪湫惊疑起来,眼见着商皑的神色越来越冷厉阴沉,压着的嗓音有种从牙缝里磋磨而出的怨愤,“你问我知不知道,那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踩了这趟浑水最后能全身而退吗。”
纪湫气血攻心,“那要怎么办,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说完她表情一凝,面前商皑眉梢挑高,朝她凑近,“什么?”
纪湫自觉不小心说了实话,被他察觉了。
她心虚地佯装隐忍克制,汲汲营营的模样,“我不能再让,这次我一定要得到南部的领导权。”
眼见着,商皑眼里的光渐渐灭了半盏。
沉默地看了纪湫良久,喉结上下滚动两圈,“你有多想要。”
纪湫身后水晶灯的光,映在商皑的瞳仁上,一点点地融进漆黑的墨色,往深处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