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按按他的小臂表示自己在听,劫后余生的欣喜过后即是逃脱不掉的遗憾:“对不起,我没能力打听你数以万计的精兵下落,于营地粮草更无从下手。”
“谁都不比我了解王城一战的情形,你不该道歉,我不能怪你。”萧乡雪疏导道:“霍微选的军营所在地形易守难攻,你若留在里面,绝对要比现在舒坦。”
他猜的很准:“但你为我跑出来了。”
“那夜你得到使节遇刺的消息,集结营地几乎所有的兵不顾风雪连夜赶路,只留下一些守卫杂役,与霍微大人。”初阳回想道:“你走的那么快,我爬上山坡往下望只能看到接连成片的火光。你离开越久,我不知为何就越怀疑自己,当时你给我留下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是后会无期,还是让我等你回来。”
“霍微大人仍认为我听不懂中原话,每日除了用膳也不和我说话,为隐瞒身世我只好忍着,忍着不去打听你的消息。”话到此处,初阳对萧乡雪一笑:“后日你派来的译官一行到了军营,我便能装着样子和霍大人交流了。”
她个话痨多日不言保准憋坏,萧乡雪唇角微扬,解释道:“使团他人受着保护从王城出来与我会面,我留下了一部分人,余下的文官带着麻烦,不如让他们回营照看你。”
“我又不是小孩,哪用得着这么多人照顾。我本以为霍大人留在原地是因体力不支,然而一问他却回答:王爷让我养好豹子,顺便看好你。”初阳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愧意:“若没有我,霍大人跟你前往王城多加筹划,说不定你就不会受伤了。”
“就在前一刻,我决定有些事不能和你细说,怕的就是你会多虑,现下我改变主意了。”萧乡雪脾气也不再急,慢条斯理的跟初阳讲道理:“若没有你,我对疏乐背地的王位之争一无所知,贸然行事会比如今凶险千百倍。大梁的使节在疏乐遇害,我必带兵前去讨要说法,而且没有商榷余地,教训一场是免不了的。”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愈来愈贴近初阳:“顺利攻城后,我调出三分之二精兵进城严守,不伤害百姓的同时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但我没想到他白日受挫连夜偷袭。”
初阳心提起来:“偷袭?你是因此受了重伤。”
萧乡雪眨眼算作颔首:“那夜领头之人武功高强轻功更佳,他下手极狠几乎将我那队人杀的片甲不留。”他顿住看向初阳:“我没你想象的厉害。”
“呸,明明是他们耍赖,有高手不来光明正大地打,非留着在背后搞乱。你没有硬杀,选择保命是我压的赌注。”初阳笑起来:“我总觉得你有要事没有完成,不可能轻易赴死。”
萧乡雪见识到最不奢求的心有灵犀,他随初阳一起轻轻笑着:“所以你来找我了。”
“听到你一行全军覆没,燕王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时我是懵的,不知怎得,我预感若不去拼命寻你,你会像父王和大王兄一般永远消失。我大致记得从天山往王城去的路径,趁霍大人闭门不出,带着小雪就往山下去。”
“疏乐地界这么大,我想不出你们吃了多少苦。”萧乡雪环视过屋内:“小雪呢,在外面?”
“我不是在这寻到的你,你昏在王城东面大概十里外,可能是沙暴隐藏了你的行踪。我担心有人追杀,便驾小雪一起狂奔到与之极远的月心湖,从这沿着孔雀河走可以遇到逃难流民聚集而成的村子。”初阳半天不说小雪。
无法想象的困难令萧乡雪心口抽抽的疼。
“我不会撒谎,尤其在你面前。”初阳自责道:“山下环境恶劣小雪本就不适,我能嚼些野草树皮充饥它不能。它陪我多日体力透支,驮你到月心湖时连水都喝不下,却硬挺着指引我到达一处村落。”
萧乡雪无力问:“那它,埋在外面吗。”
初阳摇头:“它睡在村医的院里,再也不起,我便将它留下了。起码村子里有地有碑有人烟,小雪最喜欢热闹了,它定不愿骨枯黄沙。”
萧乡雪按上肩头包扎好的箭伤,心绪苦涩难言:“你和小雪的恩情我萧乡雪永世不忘,我之前答应你的事会做到,后来你有所要求我也会竭力满足。你最恶谎言,我保证与你绝无欺骗,再无隐瞒。”
“片言九鼎,我……”初阳不去看萧乡雪肩头,慌张地挡住小臂内侧:“我受不住。”
萧乡雪狐疑地握住初阳细腕朝外一翻,盖在伤口上的草药掉落,只见白肤上旧痕累累,甚有一泛着血水的箭洞几近露骨。萧乡雪匪夷所思,厉声质问道:“怎么弄的!”
初阳敷衍道:“不小心。”
“你当我看不出来?这伤与我肩头箭十分相像,可我中箭后立刻将其拔//出来了。”萧乡雪眼神阴狠,一字一顿道:“谁伤的你。”
“没人,是我自己。”初阳忍痛坦白:“你被整个疏乐盯着,坚决不能在流民村露面,他们为了悬赏什么都做的出来。可是你要治伤,不用药你会死的!”
萧乡雪似乎明白了初阳的行为,他脊骨发凉:“因此你带着自己的伤口,跟村医学如何敷药包扎,再拿药回来医治我?”
他凄入肝脾,心甘情愿承受两份痛苦:“你简直胡闹。”
初阳眼眶泛了泪,不知是疼的还是委屈的,她惊颤地抚上萧乡雪肩膀:“剜肉试药,我自觉能以此换你亲口解惑。”
你能,不必如此也能!萧乡雪连忙答应:“绝无欺骗,再无隐瞒。”
“青荣是谁。”所有的痛楚从伤处移至心尖,看来痴念也可让人热血沸腾:“你常梦到的青荣,晕了几日便梦呓几日的青荣,是谁?”
第61章 无乐(6) 交心
萧乡雪生平头一回不知所措地失了声。
“此时此刻, 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听不懂中原话。可我不知能听懂,还听去了你心里。”初阳垂下胳膊彻底不让萧乡雪再看伤势,她笑容泛苦:“青青藤柳, 欣欣向荣, 青荣作为姑娘的名很好听。”
她特意停顿给萧乡雪留了说话时间, 然片刻延至良久,屋中仍静的落针可闻,劫后余生的温情四处逃窜。初阳额穴发烫,望着默不作声的萧乡雪, 恍惚间起了怀疑自己多管闲事的心思:“你的私事与我无关, 我只想讨回早该交代给我的答复。”
“你当年拒不娶亲, 是不是因为心有所属,青荣姑娘是不是心悦之人?”初阳记性极佳,她念得萧乡雪避而不谈的话题:“你迟迟不肯与我明说的诉求, 是不是也和她有关?”
“……”萧乡雪一个“是”字卡在嗓眼,他似乎低估了眼前丫头的推断能力。是, 他曾无数次亲自斩断他与柳青荣的恩恩怨怨, 然而在意识不清的生死之线, 他企图抓住的竟还是那只永远不会伸向他的纤纤玉手。
他与柳青荣已然绝无可能,却不可否认年轻气盛时真实萌生过的感情。
但这些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他如何给初阳讲?莫非要大言不惭地说起:梦话所提的青荣与我青梅竹马,我本以为我们两情相悦,结果她趁我大病未愈,转头去做了我皇弟的侧妃?
“我对天发誓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当年拒婚是因我作茧自缚, 自认没有再踏足情场的资格。”萧乡雪察觉出内心在敦促他解释清楚,他绝不想让初阳成为过客:从前未有,你若应允, 未来与同。
话与泪终究一齐吞了回去。
初阳都坦言与她无关了,他不在其位,又有什么资格插嘴?
他们能在近在咫尺的死亡下义无反顾,彼此奔赴,便也能于风平浪静处背道而驰。
“我睡得昏沉,险些忘了重中之重。”萧乡雪轻叹着打破冰封:“使节一行到达王城时出面接见的人是大王子,我派人确认过,那毋庸置疑是你大王兄本人,无论他是自策自演还是反杀夺权,你都可以放心了,他受众人拥护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亚里坤和那些远戚的下落,有待寻察。”
初阳听进去了,只是不乐意抬头作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她明白现状已脱离萧乡雪的规划:“你以为的亚里坤迎接使臣并没有发生,倒是和我入狱之后能对的上,三王兄或许真被人劫持了。”
萧乡雪冷硬地皱了下眉。
“罢了,多说无益,你总归只信自己。”初阳跪了许久腿脚发麻,起身却迅速不带犹豫。她背对着萧乡雪将碎发捋到耳后,借口道:“你再睡会吧,我出去替你寻根合适的枯枝用来支撑。”
萧乡雪体力殆尽,咬字不由自主地虚弱:“初阳?”
她全当没有听见,裹着薄衣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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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乡雪一憩错过了山外大漠短暂的白昼,他再醒来时天色冷暗,好在月光够亮,照清视野绰绰有余。
初阳不在。萧乡雪睁眼前便有顾虑,现下望着空空如也的屋穴惴惴不安,他后悔白日怎么就没追上去,万一初阳在外遭遇不测如何是好。
须臾之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惊骇念头,萧乡雪按着肩伤坐起以免开裂,忽然发现有一结实直长的叉枝竖在石板旁边,其表面平整,木刺已被精心削去。
萧乡雪心中一暖,控着腿拿过木杖支撑站起,不愧是初阳准备的,高度正好合适。看来她回来过了,为要散心不在屋内想必不会跑的太远,有了拐杖他更好出去寻人。
于风沙中摸爬混打过的胄甲外衫显然被洗过,整整齐齐地叠在石侧。萧乡雪穿好布衣,无声从肩甲处扯下了还算厚重的披风,拿着一步一挪慢慢走出了屋。
大漠沙地与浅草高原离得不远却大相径庭,多年前或有一阵凶残的沙暴侵袭此处,使人们建造居住的院落搜刮作有歪有斜的残枝败叶,更有甚者半身陷地。
萧乡雪环顾狼藉心生不出半点波澜,直至望到偏西而盈的硕硕弯月,月影之下的瘦小身形心事重重,她静坐的久,胆子大些的鸟雀落肩而栖,初阳捧过毛球用鼻尖亲昵地蹭蹭羽绒,谨慎抬手将它归还给皓月天地。
“!”初阳余光瞥到男子的高大身形不禁吓了一跳,相熟的默契又令她即刻认出来人,她焦急小跑到萧乡雪身边搀扶,抿着唇小声指责:“谁让你下地了,村医说要静养。”
萧乡雪不忍往她弱不禁风的身板着力,好在站的还算稳:“我醒来没见到你必会出来寻你,想让我静养,首先你不能乱跑。”
初阳置若罔闻也不答话,只拥着萧乡雪让他回转方向:“跟我回去。”
“不回。”萧乡雪温情脉脉地拒绝:“我从未好好领略过大漠风光,既然此处连你都流连忘返,何不分我杯酒一同观赏?”
初阳听萧乡雪说道文绉绉的歪理便知他别有用意,她赌气似的别过脸:“除了从我方才那位置往下看有一汪月心湖,别再没什么生动之物。”
“今是个晴天,上有星河下有潭。”反正他不是真想观景,萧乡雪低头征求初阳意向,满眼都是这位正闹脾气的丫头:“要不要陪我一会,我与你讲故事听。”
“我不要你哄,也不会强迫你说不愿提及的过往,总而言之,我妥协不是为了讨什么故事。”初阳坐了半天不是白坐,整个人自我劝慰的是无比通透:未娶之身,梦里念个相好的闺名咋了?没咋!
她默默正过头,搀着萧乡雪登高几步:“当心脚下。”
湖面倒影着璀璨星光,好似将万物之灵融于一体,沉沉浮浮经久不息。面对此情此景,萧乡雪有感道:“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大梁东边的仙山看海。”
“言出必行。”初阳自认心眼不大,容得下承诺装不了反悔:“你说好的不骗我。”
萧乡雪捕捉到她眼底转瞬即逝的愉悦:“大梁的风物够你赏乐一辈子,其不取决于我带不带你去,而在你跟不跟我走。”
“我在疏乐好好的,你也说过王权于谁我都还是公主。”初阳面颊一烧,身体本能地要离萧乡雪远些,口是心非地自嘲道:“你在大梁已有意中人,我跟去凑什么热闹。”
这就露馅了。萧乡雪失笑:“别说我在大梁没有意中人,就算是有,那何来冲突,大梁地大物博莫非还盛不下你?”
不过分毫之差,萧乡雪却生怕初阳身上的馥郁温馨离他而去,他不动声色地揪出初阳袖口一角,垂首于她耳边悄声道:“除非你想做我的意中人,眼里容不得别的沙。”
“说什么呢!”初阳激灵地捂住耳朵,还差点打到萧乡雪:“没有意中人,那青荣姑娘算什么。”
萧乡雪举直脖颈:“她是大梁当朝圣上,我皇弟的妃子。”
初阳登时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复,做梦喊嫂嫂,更奇怪了好吗!
“白日里没和你说清不是心虚,我那时那刻只觉得这事闹心丢脸,然而发都发生了,给你当闲话讲讲博你一笑反倒值了。”萧乡雪长吸一气:“我和柳青荣从小相识,长大后外人总拿我们当做良配,我那个年纪恰巧生过一场大病。病才好,便听说她已成了皇弟的侧妃。”
复杂的情感让萧乡雪几句话寥寥概括,初阳听进去话,开始为萧乡雪打抱不平:“你对她年少心动敬爱有加,她竟转头嫁给了你弟弟?这也太凉薄了吧。”
“转眼过去了十几年。”萧乡雪回想起此行出发前,柳青荣依偎在圣上身边投给他的驱走眼神,忽然领会到自己是何其的可笑:“是,凉薄。”
初阳还沉浸着:“你已经是世上绝无仅有的良人,她怎么说移情别恋就移情了。”
“自然是皇弟比我更好。”萧乡雪微笑,好就好在皇弟能做皇帝,而他永远给不了柳青荣渴望的后位。
“我好像能理解你为什么梦到她了。”初阳相信萧乡雪的倾诉,边分析边宽慰道:“你身负重伤距死一线之隔,死前最不甘心的必然是从前的委屈遗憾。我前几日听着辨认着,一个劲以为她是你舍不得的人,现在想想,她有可能是伤最深你的人。”
萧乡雪手背触到初阳指尖,心满意足地定住不动:“有道理。”
初阳歪头直言不讳:“你呢,真的放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