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贵重之物。”老叔抖抖袖子伸出手来,侍女这才发现他手上套着一双分出五指的白布手套,他指着屋角木柜:“里头有套衣装,还有个木头盒子。”
侍女应声而去开了柜门,木柜在沈决视野内,侍女正将折叠整齐的衣物捧出,强烈的布色冲击与莫名的顺熟感在沈决头脑中碰撞,他没时间多想敏捷地一手拦下侍女,不顾自己还穿着女/装,直面老叔道:“这是疏乐的服饰。”
“正是。”老叔面带笑意,和蔼走近:“与你身上的不同,是套男装罢了。”
“你是何人!”得知此次计划的人少之又少,怎么可能会有东宫与崇明司之外的人知晓细节,还提前踩准了方位等他们来。沈决紧蹙眉头,脸上所剩无几的清秀彻底没有,他反应还算快:“太子让你来的?”
“是,也不是。”老叔自觉挑了个软垫坐下,向侍女招招手示意她将衣装与盒子拿到桌上,他长相普通唯眼神深邃,沈决向来不喜被人打量,可这回,他并不反感。
甚至被看的心软。
老叔一抬眸,十分轻易地捕捉到了沈决眼光,与他对视着笑道:“站着干啥,赶紧把你身上那层皮/扒了。”
“太子难道没有和你说明白吗。”沈决不解,却跟他生不出疑心,再莫名其妙也在他的温声之下心平气和:“我需要引桃源乡的掌柜现身。”
“就是为了引他出来,你穿那身行不通。”老叔指指桌上男装:“换我这套,我又不会害你。”
“你怎么不会害我?”沈决嘴上一驳,身手诚实地拿起男装比对,这是一套做工精良的疏乐少年服饰,上面镶缝的金银玉石不比女裙少。裙属公主,那它不也得属于王子之类的贵族。
“吸引男子要假扮男子?”沈决见老叔不答,片刻而已自己都将自己劝妥协了,他背身换衣:“据我所知,燕王可没什么奇怪的癖/好。”
“都称作癖/好了,还能让你知道?”老叔不跟沈决争辩,主动认作他方正解。沈决很快换完衣裳,鬼使神差就坐去了老叔身边,老叔抱手查验成果,满意到笑出皱纹:“面纱摘了吧,画蛇添足。”
沈决摸到面纱并未扯下,他解释道:“还是不摘了,我长得不像西疆人。”
“哦?”老叔分明是一脸明知故问逗乐的表情:“你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
沈决观察着老叔神情,浮在周围足够的安心让他打消了往深层揣测的意思,他摇摇头:“我的生母是疏乐人。”
老叔犹如听惯了不去大惊小怪:“可你生的还是像中原人多些。”
“幸好,他们留给我的是这张脸。”沈决笑笑,看上去不太在意,以随意的声调复述难挨的过往:“多亏了我长得像中原的孩子,多亏了我长得像大梁子民。”
不然他个没爹没娘的杂/种在大梁地界,早就死了成百上千次。
老叔的笑容忽然间凝固了,他笑不出来,更收不回去,他不想在算不清的亏欠面前,连一瞬微笑都吝啬。
“我们不妨再做个交换?”这位老叔想看他的庐山真面目,沈决的目的也一样:“我敢摘面纱,你敢卸面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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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琼羽午前就去了太后宫里,用过午膳晚膳愣是待到天黑才得以返回。祈妙是个活泼健谈的,一打开话匣子就容易没完没了,整日下来也就午休那一个时辰安安静静。
不过好在她嘴甜会哄太后开心,近来宫中事繁满员压抑,起码太后她老人家跟前有欢声笑语。琼羽路上没少与碧波夸何祈妙,说着说着赞赏之词暂告一段落,她打了个哈欠,困倦问道:“走到哪里了。”
碧波应道:“回太子妃,快到绥宁轩了。”
“听连文说殿下近几日都睡在书房。”琼羽不知萧云奕今夜就去了桃源乡,只是感觉有些想他:“我们,去绥宁轩瞧一眼吧。”
太子殿下外出不在,可绥宁轩的下人们不知太子妃前来所为何事,一时无人上前解释,琼羽都走到书房门口了才听侍卫道:“太子殿下还没回来,您要不?”
“本宫在屋里等他。”琼羽和善道,侍卫垂首为她打开屋门,书房的布置并未有太大变化,琼羽走进却体会到了与前些时日不同的温氛:书房到处都是他的味道,萧云奕寄在她心中的余热与之巧妙呼应,她似乎不再是绥宁轩的客。
世上没有现成的长情,她与萧云奕磨合至今也算有了些进展。琼羽念着念着便走到萧云奕的书案前,简单的白纸黑墨在他手下挥至淋漓,他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苍劲有力,游云惊龙。
“和,”琼羽打心底仰慕萧云奕的一手好字,她像牙牙学语的小儿,幼稚地将他的文字呢喃出声,满心欢喜:“和离……”
和离书!?
薄纸压在书卷之下,只露出了其上最为打击的三字,琼羽极度惊诧,食指点在“离”字下面尚未移动,她认不错,字迹确为萧云奕的。指尖已经压的泛白,可她点不穿,更毁不掉这张纸。
和离在皇家是个稀罕词,废妃就是废妃,而萧云奕着三字写的给予了她最大的体面,了断他们之间所有的不该,将情意的萌芽连根拔起,不留余地。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她在沈决面前的笃定全是强词夺理,萧云奕的心思根本不复杂,他只是想废妃而已。琼羽失神落魄地跪倒在地,她全心倾付的情仇爱恨离了萧云奕,什么都不是。
“太子妃!”一波未平,碧波突然闯了进来,她见琼羽跪地不起还以为琼羽听到了方才门外的传话:“您千万不要过度伤心,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什么事情。”琼羽抓住碧波腕子,悲痛嘶声:“什么事!”
碧波被琼羽煞白的面色吓到,她拖着琼羽双手,泪流不止:“快马来报,南下剿匪,大获,大获全胜。”
这是好事,虞靖很快就能回京。琼羽绝望地闭上眼,萧云奕已动了废妃的念头,她们或许再无缘相见。
“可是,虞将军带领的精兵队伍中了埋伏!”碧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无一生还啊!”
第82章 现身了 是你。
闻言, 老叔眼中不见情绪,他高傲一背手:“小毛孩子就妄想做不亏本的买卖?别做梦了,今天你不光得心服口服地摘下这面纱, 搞不好还得叫我一声爹。”
“我!”沈决从萧云奕那惹得不痛快还没消化, 转眼又在其貌不扬的老秧子这碰了壁, 他转移怒意愤愤对侍女道:“你出去!”不痛快归不痛快,这老叔明显话中有话,他出完气不得不硬嚼了呸字往下吞:“他让你来,就是为了接济我一套衣服?”
老叔适应了和沈决相处, 架起一条腿全身放了轻松, 他犹豫了一下方知沈决再说谁:“你这么说也没错, 若云奕他不让,我是来不了。”
直呼当朝太子大名是为不敬,但略去姓氏那效果便截然不同了, 世间没哪个下属能这般叫自己主子,沈决当机生疑:“你是他什么人?”
老叔随意的很:“你坐过来我就告诉你。”
坐过去又不会扒层皮, 他难道还怕这位半截入土的老人不成, 沈决这样想着镇定走近, 不料弯弯膝盖的功夫只感觉下半张脸掠过一嗖凉风,他反应过来发现那张轻薄面纱已经捏在了老叔手上,动作风驰电掣一气呵成完全没给留他防备时间。
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然当今天下河清海晏江湖安稳,对武艺超群的沈决来说,棋逢对手已然不易, 谈何运气能遇上技高一筹的前辈。得了教训,他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你……”
“是像。”桌上木盒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老叔手中动作飞快却盯着沈决俊脸目不转视, 感叹一声不够还重复了遍:“是像啊。”
“你说我像谁,像真正能让桃源乡掌柜感兴趣之人?”堂堂崇明司监事要啥上天入地的消息不是手到擒来,沈决从没一晚上问过这么多问题,眼看着老叔摆开一列奇巧器具,他算是见多识广的了可也只见过其中一二:“这些是,易容用的。”
老叔笑着拿块湿布给沈决擦去女妆,他手宽掌大,却发力轻柔:“外甥像舅,你用不着易容,我给你补补画画,整整头发就得了。”
“我没有舅。”沈决冲口而出方觉出他说错了,他说的是沈家,而不是母家。
“没有就没有,没有不更好吗正月能剪头。”老叔不和他犟:“话咋这么多啊也不知道随谁,先闭闭嘴,咱们得快点了。”
“你从进门嘴就没停过一刻,你能说话我怎不能说。”沈决实则在心中对他萌生了敬意,只是不知为何,他感觉今夜与这位半句不离亲戚的老叔见面千载难逢,他若不珍惜时间多说几句恐怕以后就说不着了。
迎面而来的并非萍水相逢的疏离,倒像,经年累月一股脑奔涌而来的亲切,淹的他无法呼吸,从未体验过亲情的沈决心情复杂,这是他从千万思绪中唯一能抽离出的,描述出的感受。
老叔的手经过嘴边沈决自觉闭了唇,挑他描画其余五官时再张口:“一时妥协不妨碍我仍以为,萧乡雪只会为初阳公主回头。”
老叔干活时全神贯注,半晌才腾出空闲道:“你说得对。”
“太子不会选择出其不意,没有把握的路。”老叔知道的不少但没有全盘托出的意思,沈决只能自己问:“他的把握在于桃源乡掌柜并非萧,并非燕王,那你的呢。”
“你肯定他会栽在我装扮之人的头上,霍微都不曾料到的事,你若非亲历二十年前的疏乐惨案,怎可能知之甚详。”
老叔有意用叹息掩饰动容:“哎叫你别动,你看,画歪了吧。”
“明明是你自己手抖!”沈决激动地浑身一颤,麻痒感从肩脊攀爬入脑,萧云奕如此确切掌柜另有其人原来是先抓住了已死之人游荡在人间的孤魂,他现下是对掌柜真身一知半解,可只要不傻,面前人他总该认得了!
他在沈府只唤过父亲母亲,爹娘二字放在唇舌之上太煎熬了,他不通人事的时候不知向谁去问,身入朝堂后尽管魂牵梦萦也不敢提,……二十年来他做下所有不就是为了今朝一刻吗!
说啊,一字而已!沈决的忧与愁冲破牢笼躲去了遐想多年,今日出现大山背后,褪去坚强硬壳的他仿若一个没有吃饱没有睡好,然有娘亲抱着哄的婴孩,他可以尽情地在襁褓啼哭:你说啊,你对着他说啊!
父子对望沉默良久,终于沈决轻到飘然的笑声打破了昔日怎么凿也凿不穿的冰面,积年寸土不生的荒野顷而落英缤纷春水潺潺。他顿顿低下了头,咬着手指道:“你手上戴着东西,不方便吧。”
“早习惯了。好处一点不学,就会在手上啃疤是吧。”萧乡雪伸手拔下沈决头上发簪,看微曲的墨发散了一肩,给他另外系了发带:“差不多了,去吧。”
沈决抬头,道:“都到这份上了还有必要吗,你我,太子,打不过他一人?”
“他在京城盘桓十几年,隐埋的根系是打一架就能摘干净的吗。”隔间之外刚起的乐声悠扬,预示好戏将要开场,萧乡雪收纳着杂七杂八的器具,长长吸进一口气只吐出二字短句:“去吧。”
“……”沈决起身直向门去,手都扶在门框上了忽又低语:“还好不是你。”
沈决咬字不清,加上萧乡雪也没注意听,他只好转头去问:“什么?”
多出一句话哪能浪费,沈决精明换了问题:“出了这门,往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萧乡雪背对着他笑:“我又不指望你给我养老。”
“你这算没有回答,上梁不正下梁要歪的。”沈决掰着门死活不开,学着萧乡雪耍赖道:“最后一问,问完如你所愿,今晚就是一场痴梦,你我当做从未见过。”
“你坏就坏在太聪明。”萧乡雪挺直腰背,无所畏惧似的:“你问!”
“你和我,娘。”娘比起爹就要顺口不少了,沈决声音闷闷的:“你们从前,给我起过什么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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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奕在乐曲响起的那一瞬皱了下眉头,心想沈决再感情爆发磨磨唧唧不出来,望台前头就没位置了。在心里骂过两句,果然那重新乔装打扮的人就给骂出来了。
沈决一路从容自若地走,按计划挤到了望台最侧有意无意倚着栏杆,戏愈演看台的人愈多,他们盯着戏台看戏,萧云奕盯着沈决等大鱼上钩。
戏演到高//潮处,一总管模样的人上到台前眉开眼笑地吆喝道:“正如客官们所期!本店今夜依旧有好物相赠!待到戏完在大门口领,一人一份!不够吃的不必着急,明日还有呐!”
这是桃源乡近月以来新出的宣扬手段,每夜待到戏台演出之后会白送客官一些品质精良味道绝佳的吃食,又有戏看又能白拿,以此吸引了大量民众入夜来桃源乡消遣。
萧云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他专门派人查过桃源乡送出去的玩意,都是桃源乡独创别处买不到的,有熟食有油面每五日一轮,其中倒是没做什么手脚。
总管话音一落望台之上人声鼎沸,萧云奕看着沈决趁乱一掌拍断栏杆,借涌动人潮踩空栽下,然而一楼眼快的客人尚未来得及惊呼,一道白衣身影横空而出稳稳抱住了下坠的沈决!
萧云奕唇角跟着一扬,成了!
白衣人戴着面具,沈决一身也并不寻常,大多客人都将这插曲当做逗乐戏法,见两人完好地落到地面连连叫好。白衣人显然在空中就发觉自己上当,落地就抛弃沈决独自离去。
他既已现身,便不会再使出什么鬼法子逃脱以至于满楼失控,他要去的不过是个无人之地等待会面。萧云奕紧随其后踏雪不留痕,不多时二人便面向而立。
“装作本宫皇叔造谣生事,你很得意?”萧云奕冷声道:“多谢你的提示,让本宫想到了这么一个良策礼尚往来。”
那人气喘如牛怒火冲天,狠厉地要将萧云奕撕碎:“沐猴而冠,你有什么可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