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十年寒窗一朝高中的才子,带着一腔热血报国。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想把持更多的呢?似乎是先皇懒政,虚度日月,一心沉溺于享乐时让他代为处理许多重要之时,那一刻他体会到了掌控的快|感便一发不可收拾,贪图更多。
但他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先皇已死,眼前的帝王严谨自律,时代变了,再不是他表面一人之下,实则万人之上的日子。
憋了半晌,张相才缓缓吐声道:“臣……不记得了……”
“是吗?那也不重要了。”段煜踱步回到书案前,“既然百姓因你之过流离失所,你便去体会体会与他们一样的生活吧。”
太后在断了丹药之后日子越来越难过,来自□□与精神的折磨哪里是她这个年过半百,多年养尊处优的女人能承受的?
虽然太医奉帝后之命已经尽力在给她调养,但这不过是让她带着病痛勉强多活而已,说不上是对她好还是坏。
但这不是最让她难受的,自她成了这幅样子,她一心帮衬的娘家没有一人来探望过她,往常总来她身边黏着的贤嫔也不见人影,连句慰问的话也不曾托人传来,还不如帝后。
她心火怒起,没忍住重重咳嗽起来,好一阵都停不住。蔡公公闻声赶忙端着一杯温热的清茶奉上,“娘娘,您润润嗓子。”
太后咳得上半身都跟着抖动,手自然也不稳,哆哆嗦嗦地接过茶杯喝下一半洒出一半,浸湿胸前一片衣料。
“哀家落得这副样子,难怪兄嫂不愿意来看哀家。”她自我厌弃地说着带有明显怨气的话语,冷笑出声。
蔡公公惊觉太后还不知道外界之事,便小心翼翼地告知,“娘娘,张相……张家一家三日前便被流放至北方苦寒之地,再不得回京。”
“什么?”太后惊呼道,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蔡公公略有踌躇,继续道:“算算时间,张家众人应该出京城了。”
“逆子……他怎么敢?”太后呼吸变重,抽气声回荡在偌大的房内,蔡公公生怕太后一个缓不过来背过气儿去,立即上前用手轻轻拍着太后的背部为其顺气,“娘娘,您别激动。”
太后慢慢地接受这个事实,渐渐平缓下来,但心口堵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怒骂道:“哀家养了个白眼狼!”
哪怕不对张家优待,让张家享有朝堂上独一份儿的尊荣,至少也要让张家后辈安稳有前途吧,段煜竟敢将张家全部流放,太后还觉这消息后劲儿太足,她脑子还懵着。
蔡公公吓得缩回手,他一个小太监哪里敢听太后骂皇帝这种话,不过事情的缘由他多多少少也听到一些,解释给太后听,免得她老人家胡思乱想加深误会。
太后听完有些意外,兄长……什么时候也开始做这种事了,她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发蒙的脑子忽然陷入迷惘,回顾这些年的一幕幕。过了不知多久,久到蔡公公都觉腿站麻了,忽听得太后嘟囔着问他:“这些年是哀家做错了吗?”
她的声音太低,以至于蔡公公初始还觉太后只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直到太后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他才意识到这是要他回答。
蔡公公服侍在太后身边多年,对她的执念多少了解一些,“奴才以为……”
可他刚起了个头,便被太后打断,“不……你不要说了,哀家不想听。”
其实是太后不敢听。
连一个一心向着她,忠于她的仆人的话,太后都不敢听了,她心底的恐惧无限放大,极度害怕听到她不想听的答案。
“哀家是对的,是他们不懂,不能设身处地地理解哀家……”
这次太后是真的在自言自语,蔡公公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几日后,太后于病中薨逝,消息传到谢如伊这边,她立刻带着宫人布置灵堂,准备丧事。
这宫里最后一位张家的女人也走了。贤嫔……早在太后之前便离宫随同流放的张家离去,踏上流放之路。
谢如伊还记得那时贤嫔突然来访,求到她面前竟是为了这样一事,还觉难以置信。那日的贤嫔是她见过最特别的一次,她说想自己决定一次。
贤嫔不愿留在宫中侍奉太后,也拒绝顶着妃子的名号在宫里安稳到老,她只想跟随自己的家人远去。
那一刻谢如伊对贤嫔有了极大的改观,她从一个被家族长辈当做工具筹码之的木偶,变得拥有自主意识。
——原来这皇宫也不是个能把女子都憋傻了的地方。
太后丧期,谢如伊与段煜都不怎么伤心,是以皇宫气氛还不太压抑,但也欢畅不起来。
宫里少了很多乐趣,谢如伊只能抱着儿子出门晒晒太阳,让小家伙出来见光。
他小小一个人,手劲儿还真不小,在房里这扔一个拨浪鼓,那扔一个小香囊,他只能躺在摇床里,可满屋子都是他的痕迹。
谢如伊觉是时候带着小家伙出来放风了,此时秋高气爽,燥热的暑气几乎散去。
夏天宫中结了不少又大又红的石榴,已是秋日还剩下不少。谢如伊坐在秋千上,腿上放着儿子小叶子,手里剥着石榴光顾着自己吃。
小叶子还是太小,远没有能到吃石榴的年纪,只能瞪大眼睛干看着。
他伸出肉乎乎藕节似的小胳膊伸手去抓,谢如伊举起比他长了几倍的胳膊不让他够到,在高高的头顶剥石榴,低头对着小叶子露出得意的笑容。
小叶子几次伸手无果,缩回手躺平不动,谢如伊举着手也累便跟着一起放下,谁知小东西还不死心,小爪子向她突袭而来。
谢如伊不得不再次举高手臂,而小叶子奋力挺身,可他那小小的脊背却没从谢如伊腿上离开一寸——挺|不|起|来!(审核你看看清楚,这是个几个月大的奶娃!)
几次来回,小叶子撇着嘴哀怨无比,模仿娘亲咀嚼的样子砸吧着小嘴,可他嘴里什么都没有!
谢如伊觉儿子太可怜了,但是他真的不能吃,于是撕下一小片石榴籽之间黄色的嫩皮,是一层柔软的薄膜用来隔开两旁成团的石榴籽,但是咬到后很苦很涩。
她把这个放到小叶子手心里,让他知道这东西不好吃,他就不跟着嘴馋了。
果然小叶子期待地放进口中含住吮吸几下,没牙的小肉嘴兴奋地搅动几下,然后舌头一伸吐出破开的嫩黄软皮,哇地哭了出来。
谢如伊捉弄小家伙成功,哈哈地笑出声,惹来佟嬷嬷一声无奈地感叹,“娘娘……”
佟嬷嬷无话可说,皇后怎么自己有了孩子还跟个孩子似的。
谢如伊笑过之后,理直气壮,“他这么小,什么都记不住,我不趁现在逗逗他,等他大了哪里还有机会?”
但是她还是个很慈爱的母亲,疼自己的孩子,决定补偿一下小叶子哄哄他。她擦干净手后一手揽着小叶子的腰和臀,将他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握紧秋千一侧的绳子,她哄道:“不哭,娘亲抱你荡秋千。”
“娘娘,您小心啊!”佟嬷嬷看谢如伊这一大一小两人都不是安省的人,放不下心。
谢如伊自信满满地踢着脚尖荡起来,她肯定不会有问题。初始微微晃动的感觉跟小叶子的摇床一样,让他很开心。但随着越荡越高,起起落落地失重感却让他不安,他手脚用力地乱动,挣扎着要往母亲怀里钻。
谢如伊被这臭小子的铁头功撞得不稳,在秋千向前高高扬起时,她却被压得向后仰过去,只有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秋千的绳子,小叶子笨重的小身体贴着她的肚子向她的脖子滑来。
佟嬷嬷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稳住秋千,可为时晚矣,谢如伊干脆松开秋千两手抱住小叶子往地上一滚,她后背着地□□一下脑袋,幸好小叶子没事还在傻呵呵地笑。
“你个臭小子!不让为娘好好玩儿。”她笑骂着一无所知的小叶子,突然后脑一阵痛楚,她不由得伸手去揉,而她脑中猝然闯入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第88章 家暴
谢如伊冷不丁地还反应不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但随着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越加详尽,她心跳逐渐加快。
小叶子枕在她的胸前,听到突然传入耳中的奇特声响, 他咧着没牙的小嘴,“咦呀——”
“娘娘。”佟嬷嬷和谢如伊身边侍奉的宫女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抱起小皇子再把谢如伊扶起来。
谢如伊推开她们四面八方身来的手,自己从地上站起来, 轻轻拍着衣裙上沾到的草和泥, “本宫无事。”
她话音太冷, 佟嬷嬷眼睁睁看着她的神色从抱着小皇子的嬉笑玩闹到隐有怒气的眉目冷硬,知晓是她们这些下人疏忽才酿此大错, 好在谢如伊与小皇子都没摔着, 但她们仍难辞其咎。
佟嬷嬷带头请罪,“娘娘, 都是老奴大意,请娘娘责罚。”
其余宫女纷纷跟上告罪,谢如伊看着在宫女臂弯间被抱着的雪团子一般可爱的孩子,心情极其复杂, 没怎么听进去佟嬷嬷与宫女的话,“与你们有何干系, 都是本宫自己莽撞。”
她有一瞬间的念头想把那个孩子抱过来, 但沉重的手终究是没能抬得起来, 她猛地转过身,淡声道:“本宫乏了, 回去吧。”
佟嬷嬷抬眸诧异地看向远去的谢如伊,她背影单薄似随着秋风如落叶一般逃离枝干的束缚。
娘娘,又在躲避什么?
春锦无措地小跑着跟上谢如伊, 娘娘突然败了兴致,她看向谢如伊绷着唇角的侧脸,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谢如伊回到明华宫,发现满地散落的玩具已经被奶娘和宫女收拾整齐,她这座宫殿如往常一般整洁,只是多出来许多小孩子的东西,还飘着股若有若无的奶香味。
——到底还是变了的。
她脚步忽然变得迟钝,打心底里抗拒再看到更多的不同,这里还有那个男人的东西。
春锦从后方跟上,来到谢如伊身边,恭敬行礼,“娘娘,皇上差人送了新茶过来,奴婢给您泡一壶。您不如先去重新梳妆,稍等一会儿便好。”
谢如伊碰到后脑撞歪了簪子,身上还有些痕迹,她轻轻嗯一声,转身走向内室。
佟嬷嬷与其他宫女走得稍慢,尤其是抱着胖嘟嘟小叶子的宫女努力跟着才没落下。一进宫殿,小叶子转动脖子和眼睛,试图寻找熟悉的身形,却没看到,不由得手脚并用扑腾起来,口中也发出让人听不懂的声音。
春锦走进低头对他温柔地笑笑,“小殿下,娘娘在里面换衣服,你可不能现在进去。”
谢如伊来到内室站定,对着镜子才发现头上有一根歪斜的金簪,难怪一路上她的头发被什么东西拽着,揪得她发根疼。
她没好气地将簪子拔下,正是她曾经很喜欢的灯笼簪,可她再不多看一眼,当一声将它扔在妆台上,回身差宫女给她换衣服。
她特意没要宫女递过来的凤袍,选择一件杏色,样式轻便的常服。宫女虽感到怪异,但并不敢多言,赶忙拿来新的衣裙。
换过衣服,谢如伊抄起墙上挂着的剑便利落地走出明华宫。
小叶子看到衣着鲜亮的娘亲,也一下子就认出来,向她伸出小手乐呵呵地笑起来,可娘亲一闪而过,都没来抱他。
佟嬷嬷也没反应过来,等恍惚过后,“娘娘不是乏了吗?”
而此刻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段煜忽然坐立难安,眼前的奏折他一眼都看不下去。他不知发生何事,只觉忽然心悸,慌乱地跳动不安。
还有什么事是他疏忽的吗?太后停灵于宫中,只等下葬皇陵与先皇合葬。儿子也已相安无事,再无人盯着这小小的孩童说他命格凶煞。前朝少一位丞相,但没有作乱的张相反而更加安稳,日后慢慢选人补上这个空缺即可。后宫也很平静,至少没有吵吵闹闹的贤嫔出来挤在他与谢如伊中间……
对了,伊伊!他该告诉她从前的事了。
虽然告诉谢如伊后她会如何反应段煜心里也没谱,但她那么硬气的性格,他肯定不会好过就是了。
可一想起他是在卑劣地隐瞒她,亦会觉得良心难安。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论如何早些解决了这事才是解脱。
他起身,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做足心理准备刚要去找谢如伊,就听小豆子急急忙忙闯进御书房,书房的门拍打出极响的一声。
小豆子做事从没有如此慌乱过,然还不等段煜发问,小豆子惊呼道:“皇后娘娘来了……”
伊伊这是候过来了?
段煜心想刚好,他出去见谢如伊。
小豆子却将身后的门一关,还不放心,用身体挡住门缝,“皇后娘娘提着剑来的!”
段煜眉头一跳,谢如伊肯定不是来找他……切磋武艺的吧?
正是说话间,谢如伊推门而入,小豆子单薄瘦弱的身板没能扛住,被门板挤到墙缝间。
段煜竟然站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谢如伊微微惊讶,却顾不得思考他为何不好好批折子要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杵着,她冷声道:“跟我出来。”
段煜虽然心中疑惑,但并不多问,二话不说跟着谢如伊走出书房,来到外面园子间的石板小路上。谢如伊脊背绷直,身体僵硬,两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生分的感觉,气氛冷凝压抑,段煜试探着打破沉静,“是谁惹伊伊不高兴了?”
“呵。”谢如伊低低嗤笑一声,既是笑段煜糊弄她没完,也笑自己太傻那么多可疑之处,偏偏轻信了这人。
她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容易相信一个人,还是因为这人是段煜?相比起来,后一个理由谢如伊更不能接受,她又不是真离了段煜便不行。
“看着我傻乎乎地任你戏弄,为你出谋划策繁育子嗣……你很开心是不是?”
谢如伊喑哑的声音传入段煜耳中,他心中犹如惊雷劈过,“伊伊,你……”
“别这样叫我!”谢如伊从未觉得她的名字如此刺耳过,听进耳朵里还要扎在她心上,比他从前疏远克制地规规矩矩称她为“皇后”还让她难受。
段煜迈着步子,自然地走进谢如伊,欲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让她冷静下来,“你听朕说。”
“你觉得我愚蠢到还会再相信你的话吗?”谢如伊回身,用力一掌打落他的手,啪地脆响清亮无比。她后退几步与段煜拉开距离,减少与他亲近的不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