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此番而来,是想带师弟会寺里,寺中事务繁忙,离不开贫僧这得力的师弟。”普江大师笑眯眯地解释道,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
难道不是为了小皇子而来吗?
谢如伊的心还悬着并未松懈,源溯已经被段煜以妖言惑众之名关押起来,太后实则疗养其实也是拘于宫室,两人再难接触,只是太后偶尔去询问炼丹的方子,都被源溯大师以秘方不可外泄回绝。
太后因此想方设法想请段煜将源溯大师放出来,都被段煜搪塞过去,可普江大师来要人,该给吗?
“朕也觉源溯大师留在宫里实在是屈才了,”段煜口是心非地说着场面话,“如果您能管住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朕当然愿意把他送回。”
谢如伊拿不准普江大师的态度,万一普江与源溯想法一致,放走二人那小叶子的流言蜚语可挡不住,她请求道:“大师,可否请您给小皇子看看面相?”
“娘娘言重,这是贫僧之幸。”普江大师走近几步,而谢如伊换个姿势抱小叶子,将他的脸露出来,又将两边的褥子边往两侧拨开,免得挡住普江大师的视线。
普江大师盯着许久才温和地缓缓说道,“小皇子生的天庭饱满,眉目清秀,日后必定是有福之人。”
眉目清秀?
谢如伊惊愕,低头去看儿子酣睡的面容,天庭饱满她没有意义,但是眉目清秀……那光秃秃只有一片细密绒毛的眉骨和闭成两条月牙一般缝隙的眼睛,也算是清秀?
但这都不是重点,她听到最后的有福之人才是心下松快,“大师所言非虚?”
质疑普江大师之人不止谢如伊一个,亦有张丞相发问:“小皇子出世之事天生异象,源溯大师可说是凶命啊!”
被怀疑和作比较,普江大师也毫不生气,很是耐心地解释,“贫僧那师弟修行尚浅,说的不准。且不说这些事有没有因果,即便是真有联系师弟他只看到暴雨雷劈一事的表面,哪里能想到这或许是凡夫俗子承受不起真龙降世的恩惠呢?”
此言一出,连谢如伊都震惊不已,更别说一心想撺掇贤嫔上位的张家几人和跟风摇摆的臣子们。段煜溢于言表地高兴,连带着对普江大师都客气几分,“多谢大师解惑。”
——这下再无人敢将各种灾祸算在一个稚子身上。
普江心血来潮,忽然问起,“贫僧可否为小皇子点灵?”
“当然可以。”谢如伊自然愿意,将小叶子交给奶娘抱到普江大师面前,看着普江大师食指在小叶子额间轻轻一点,这便是收到佛家的祝福。
小叶子额头被碰到时,突然睁开明亮的眼睛,在普江大师的手指离开时他又闭上,似无事发生,看得人啧啧称奇。他被抱回谢如伊怀里,在脑袋两侧举着小拳头睡得香,谢如伊呼出一口闷气,这些时日因源溯一句话带来的阴霾终于散去,她的小叶子能无忧无虑地成长了。
至于那胡言乱语的源溯大师,段煜已经派人去带来,不多时一个身无袈裟,只有几层白色粗布麻衣之人被带上来,黑白相间的凌乱发丝不知多久没有打理。他被拖上来一看到衣衫整洁,艳红的袈裟上金色纹路鲜明的普江大师,下意识扭头就想跑,被普江大师叫住,“师弟去哪?为兄来带你回去。”
源溯脚步顿住,“师弟还有未完成之事,待到事毕自行回去便可,不劳师兄。”
谢如伊淡淡道:“源溯大师尽可放心离去,宫中日后用不到您。”
普江大师笑得更加灿烂,不是时常挂在脸上的慈悲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取笑之意,“听听,师弟安心跟师兄走吧。”
源溯不自觉地整理蓬头垢面的自己,想尽可能体面一些不甘落于下风,争道:“皇后娘娘无需贫僧侍奉,但太后可离不开贫僧。”
他说完后打理好自己的头发,拂过衣袖笔挺地站直,俨然一副不是他硬要赖在宫里不走,实在是脱不开身的模样。
谢如伊见源溯的第一件便觉此人玄乎的很,太不靠谱,今日一见普江大师二者都无需比较什么,源溯的气度更不值一提。她提议道:“不如请普江大师给母后看看身子,兴许药到病除再无需源溯大师日日炼丹了。”
源溯瞪大浑浊的眼睛,来不及阻止便听普江大师道:“贫僧乐意之极。”
普江大师和蔼的眼中有利芒闪过,谢如伊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满月酒吃得差不多,不少人先行离去而张家人跟着普江大师和帝后来到太后所在的宁寿宫。
段煜先进去与太后交涉,谢如伊在外等候。时间过去片刻,谢如伊想太后必定不会轻易答应,但不知段煜如何说服太后,蔡公公出来请他们进去了。
谢如伊月子里没见过太后,乍一看她那形容枯槁的样子还有些不能接受。太后整个人似乎都成了皮包骨的模样,脸颊眼窝太阳穴程度不一地凹陷,令这本就不是什么慈祥和气的老太太看起来尽显刻薄之相,宛如心肠恶毒的深宅妇人,比起她离宫去大观寺前的模样还不如。
这算不算太后原形毕露了呢?
谢如伊克制住内心的抗拒,随身后众人向太后行礼。
普江大师看到太后的模样毫无意外之色,深深叹一口气请太后配合他诊脉。太后已经不再抗拒,或是说抗拒逃避也改变不了什么,她颓然地伸出手腕任由普江大师隔着帕子把脉。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谢如伊发现源溯从一开始的小幅度腿抖到现在裤管生风,他在害怕什么?
气氛逐渐凝重,谢如伊预感太后此刻情况定然不乐观但还是被普江大师的话惊到,他声音低压着说,似乎已经在小心翼翼地以免吓到旁人,“太后娘娘长期服侍低毒丹药,日积月累身体亏空,难以逆转……”
“丹药有毒?”太后沙哑的嗓音高声呼道,她眼神飘忽地犹疑在普江与源溯两人身上,几个来回便坚定地相信普江大师所言。
而普江大师还没说完,先忽略太后的惊疑继续道:“且这丹药中有一位药材能使人成瘾,太后断了这丹药期间想必不太好受吧。”
“哀家就说,哀家就说这些时日怎么……”说什么太后想不出,什么话都不足以发泄她此刻的愤恨。她已经一个月没有从源溯那拿到新丹药,之前剩的本就不多,吃上两三日就没了,天知道她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怎么熬过来的,茶饭不思,睡也不安慰,抓心挠肝地难受只想闻那丹药的清香。
“怎么会这样?”谢如伊一阵后怕,幸好她没怎么碰过太后送来的丹药,不然孩子怎么办?
普江大师娓娓道来,“这是几代前的高僧研制出的丹药,确有奇效,但后经证实这丹药炼制中会带毒,虽然说不清毒物来源,明明配方中都是正经的珍贵药材,可事实摆在眼前。先人们便当做这是佛祖对投机取巧的惩罚,将丹药销毁方子封禁。不曾想贫僧这师弟胆子不小,偷了禁方来服侍太后,实在是……罪过!”
他此番前来便是要带着源溯会寺中,清理门户。
太后后悔为时晚矣,手边没什么能用的利器只能从手腕上撸下带着多年的玉镯,不管不顾地朝着源溯的方向砸去,青翠的玉镯落在地上断裂摔成数不清的几瓣四溅,毫无心疼之意。
谢如伊被段煜挡了一下,以免碎片弹起来伤者她。她只毫无怜悯地看向太后,这个自作自受的女人,问道:“可有医治的方法?”
普江摇摇头,“没什么针对的疗法,太后好好休养,别琢磨太多事情劳心费神,其余都是造化。”
这丹药一被发现有毒就禁用,先前服用的达官贵人并不知道,哪个僧人都没胆子捅出这件事,只有门内弟子清楚来龙去脉。而那些贵人只知道突然有一日这丹药断供罢了,从未有先人试过治疗。
但普江大师研习医术多年,即便没试也只可能性寥寥无几,平白给人无用的希望而已。
太后心灰意冷,却有克制不住的盛怒还未平息,她指着源溯声嘶力竭,“你为何要害哀家?”
源溯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接近太后为的是攀高枝,而这一切败露太后于他而言再无用处,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舌。
普江大师好心解惑,不过他也只是推测,“许是太后所求太多吧。”
太后来大观寺确实直奔他而来,还屏退下人和寺中弟子单独与他谈话,要他以自己的名声为凭仗去帮助太后,比如算算后宫妃子哪个才是真凤命,被他严词拒绝,几番拉扯后也不见他有所动摇,但太后做事再隐蔽也不会密不透风,他的师弟倒是很乐意抓住这个机会。
两人一个求一个给,这不就碰上了。可这二人都是心术不正,普江大师只叹一声孽缘。
太后反映过普江大师话中的深意,惊疑不定,对着源溯质问,“你是故意接近哀家,对哀家示好,揣测哀家心意说话做事的对不对?”
源溯不答不反驳,便是默认。
谢如伊对源溯更是生出深深的厌恶之感,这人连基本的尊严都没有,不择手段连无冤无仇的孩子都能下手。
而普江大师也不再淡定,忍不住反语讽刺着,“师弟可真给咱们佛门长脸!”
“你懂什么?”源溯难得开口回应,他不屑理会太后却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师兄心怀芥蒂,“明明我才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可你从西方修行而来落脚大观寺一切都变了,寺中师兄弟全去追捧你,我一夜之间从神坛跌落的感觉你能体会,你在意吗?”
普江大师神色收敛,由着源溯继续说:“我是被师父收养的孤儿,从小在寺中长大,而你不过是个外来者,凭什么夺去我的锋芒,做我的师兄?”
“所以这就是你追随太后的理由?”普江大师轻轻询问,淡然中带着笑意,“师兄看你在宫里日子过得确实不错,人都胖了一圈。”
虽然源溯此时形容狼狈,而且被关押多日估计吃不好睡不好,但那张脸确实比分别是圆润许多,可见他之前过得多么顺风顺水,滋润非常。
“难怪你不愿跟师兄回去。”普江大师笑道:“可现在宫里不收你,你除了跟师兄回去,还有何处可去?”
这一问当真问到源溯,他也想不出除大观寺之外的去处,但是他一会去,师兄弟们都知道他干了什么不可启齿之事,被比得平平无奇的他更是要零落到泥里去了,他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不回去,我为何要回去过那低人一等的日子,煎熬在那种无论如何努力都比不过你的时日中,没有盼头了无生趣,我不想努力了!”
普江大师皱起白花花的眉头,似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哪里还由得你选?”
他直接向段煜请命,“师弟犯下大错,按照律法都不能轻饶,可贫僧想将师弟带回师门处置,皇上可否派人押送?”
他强调道:“按照寺中的规矩来,不会比律法轻,望皇上恩准。”
段煜应声答应,但是太后不甘心,“不可,就在宫里,在哀家面前处置这恶人。”
太后胸口剧烈地起伏,送回大观寺处置哪能消她心头之恨呢?她宁可不要那佛门惩罚,用简单的毒酒白绫也要让源溯这个花言巧语哄骗她的男子早日下地狱。
她不只单纯地生气愤怒,还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愤,那心间藏着的隐秘——这是个比先皇更体贴更懂她的男子。
可是在场之人又有谁听她这个太后的话呢,连张相——她的同胞兄弟都仿佛吃了哑药安静如鸡,在知道她这凄惨的境况,难以再为张家撑腰后也放弃了她。
普江拒绝了帝后的挽留,直接带着被押送的源溯上路,他腿脚慢得赶着回去处置这师弟。
傍晚谢如伊陪着睡饱后精神劲儿足的儿子玩儿拨浪鼓,都还觉未从这一日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好在儿子满月有惊无险。
皇嫂给送来不少小孩子的玩具,据说是她当年与前太子一同准备的却没用上,现在送给她也是物尽其用了。
谢如伊的娘亲和嫂子给送来许多新裁的小儿衣服,肚兜帽子虎头鞋,各种花样毫不逊色于宫中绣娘,这可是娘亲与嫂子亲手缝的。
突然收到许多礼物的小叶子发现摇床周围挂着,上面吊着五颜六色,他没见过的小东西,摇摇晃晃还能叮当响,惊讶于怎么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
半月后,南方堤坝被冲毁的原因找到,是张家侄子在监工时自己偷换材料,将原本质量好的木材石灰换成掺着杂灰的劣质品,借着这个差价从朝廷拨款的银子中狠捞一笔。
段煜看到工部呈上来的奏报,直接传张相和其子侄进宫,将折子摔在他们脸上!
第87章 薨逝
张相猛然被折子重重拍在脸上还不知是为了何事, 待折子从脸上掉落,绢布上漆黑的墨迹映入眼中,他才清清楚楚地明白发生什么, 转而看向一旁同样惊愕的家中小侄。
“皇上,这……冤枉啊!”张相匍匐在地,额上冷汗一点点渗出,“皇上, 这时间过去这么久, 大坝被流水风雨侵蚀损害也是常事, 哪里能是偷工减料呢?”
而张相的侄子张义一句话不敢多说,只是不是偷偷瞥一眼张相。
段煜有拿起一叠厚厚的奏报, 让小豆子拿给张相看看, 还好他早有准备,不怕张相抵赖。张相为官多年, 想必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这次金额非同小可,绝不是第一次贪污的官员敢碰得数额,没准在先皇时期张相就干过很多次了。
他慵懒地静静靠在椅背上, 等待张相两人将奏报看完,毫无催促之意。他看着这二人神情从闲适中带着一点侥幸的期盼到渐渐面色沉静冷峻, 再变得惶恐求饶, 宛如在大街上看杂耍艺人的变脸表演, 可心中却无半分喜悦。
“你们以为治国乃儿戏吗?”他一手握拳重重砸在书案上,伴随着咚一声他高声斥责下方卑微跪地的两人。
“就因为你们那贪得无厌的心, 不过年年都有的几场雨竟然夺去数以万计的百姓性命,多少人家支离破碎而你们拿着百姓的银子在京城享乐,在官场培植势力……”段煜额角青筋凸起, 无视一直认错揽罪的张义,他试图将过错全部承担,好让张相脱身,但段煜哪里会信张相清清白白毫不知情呢?
他起身越过书案来到张相身旁,微微弯下腰问他,“你为官就是这样一直昧着良心为百姓做事的?”
张相答不出话,他当然不是,可他喉咙竟然出奇地有种被堵塞的感觉,他能认罪求饶,却说不出自己是个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