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溯最听不得旁人质疑他的能力, 当即一甩脸子不理会孙尚书, 冷漠地转过身。太后见状忍不住斥责孙尚书几句, 刚被升官就忘本,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反驳修行之人。自孙尚书升迁后心中发酸的几位同僚也借势踩他几脚, 附和着说他不识好歹。
孙尚书被指责得涨红了脸, 想等源溯大师一个回应,哪怕是再重复一遍他的话也好。可源溯大师仿佛没听到这边的动静, 任由他被一帮人嘲弄,孙尚书看着源溯身披着半干半湿袈裟的僧人背影,不禁蹙眉。
太后由蔡公公搀扶着小臂,大半重量都压在蔡公公身上, 她言语间失了老态的沉稳,焦急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源溯思索一会儿, 闭上双目久久不言, 而张相急道:“老臣听说谁家诞生不详的孩子都在其出生后立即溺死消灾, 大师,不知这法子可行吗?”
“倒也是个办法……”源溯顿了一会儿才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为难地回应, “但是直接将小皇子溺死……”
“朕看谁敢?”源溯刚说到一半,段煜将襁褓小心翼翼地交付给佟嬷嬷,大步来到聚成一团的众人面前, 冷眼扫过每一人最后停在源溯身上,“妖僧胡言乱语,祸乱宫廷,来人,拿下去。”
他话音刚落,就有侍卫强势制住源溯的手脚将他往下拖去。源溯胡乱挣扎着,可他这上了年纪的筋骨哪里拧得过宫中年轻力壮的侍卫,高呼着“贫僧所言句句属实”却还是没能改变被押下去的结果。
“你连大师的话都敢不听?”太后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源溯被拖下去试图阻拦却无能为力,“忠言逆耳,哀家知你舍不得,但是你要让这个孩子影响家国气运吗?”
段煜无视太后的责问,淡淡道:“母后被僧人蛊惑,老糊涂了,还是安分地待在宁寿宫修养身心才好。”
小豆子躬身上前,伸出一只手指向明华宫外,“太后娘娘,您这坚守一晚定然疲累至极,请吧。”
太后浑浊的眼睛微微颤动,再不会有比这更正当的好时机弄死皇后的孩子了,她才不会轻易离开,“哀家看你才是糊涂。”
可段煜再次无视太后,转而警告在场的朝臣管紧自己的嘴,别危言耸听到外面散播谣言。小豆子笑眯眯请来几位公公,“娘娘太辛苦,奴才给您备上较撵抬您回去。”
容不得太后拒绝,她就被按上较撵送走,太后也放不下身段去与几位太监拉扯,只能被送回宁寿宫。
谢如伊醒来时已经天黑下来,她一看周围点燃几盏灯,暖融融的烛火照亮偌大的一间宫室便知她睡了很久,但具体是什么时辰了她不清楚。
帷帐外传来低微的说话声,什么“孩子嘴巴”之类的,她听不太清,想说话喉咙一阵痒感逼得她轻咳几声,引得外面的人注意。
她连着咳几声才缓过劲儿,春锦在外卷起帷幔挂在床侧,又给她送上温热的白开水润泽嗓子。她以手肘撑起身子,接过茶盏几口饮下还觉不够,让春锦再去倒一杯来。
春锦刚走,段煜抱着一小团红色被褥进来,谢如伊听到其中传来的咿咿呀呀声,奶呼呼的光听着心都跟着一起软下来,“快抱过来让我看看。”
段煜走进床前,虚虚坐在床边上,将襁褓放低挨着谢如伊的枕头平放在床上,“他刚吃饱,现在很精神。”
谢如伊惊喜地看着孩子黑亮,滴溜溜转动的眼睛,“他的眼睛真的又大又亮!”
说着她仔细端详着孩子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儿,有点像没毛的猴子,分不清男女,她还不知道孩子性别,反正感觉到这小家伙成功出去后她就累到睡下,连产婆的话都听不进去,“这要是个女儿也太丑了吧?”
段煜撇撇嘴,纠正谢如伊,“他是个男孩儿,而且一点都不丑。”
小孩子生下来据说都不怎么好看,但接生过无数个孩子的产婆都说小皇子生的俊俏,那肯定是比大多数孩子都漂亮的崽儿,“等他长大一点儿就会更好看了。”
男孩子,那按照谢如伊与段煜商量的乳名,这是小叶子。
嘴上说着嫌小叶子丑,但谢如伊心里喜欢的不行,再丑也是自己生的,而且他软乎乎的脸摸起来比豆腐还要嫩,不用力都怕戳破了,“他好乖呀。”
段煜把襁褓往谢如伊怀里推几下,“是很乖,你来抱他试试看。”
谢如伊吓得缩回手,“我这没轻没重的可不敢,你怎么会抱孩子的?”
不知不觉中,段煜竟然超过她这个娘了吗?
“咳,跟着奶娘刚学的。”段煜又抱起儿子,时不时凑近他的脸逗得小家伙哼哼地发声,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像个小猪!”谢如伊躺平,望着模仿儿子声音逗弄他的段煜笑道,“一定是随你。”
“朕可太冤枉了。”段煜拍几下孩子的背,摇着他哄睡,不一会儿小家伙就嘟着嘴睡着了,他指给谢如伊看,“朕刚还跟佟嬷嬷说这孩子嘴特别像你。”
谢如伊没什么明显的感觉,这孩子脸上五官平平,肉呼呼地挤在一起,说长得像她她都觉得是自己变丑了才会让段煜这般认为,但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当然长得像我,那就是性子随你。”
“嗯,那愿他日后长成一个比朕还乖巧懂事的孩子。”段煜将襁褓放进一旁的摇床里,让小家伙自己睡去,他给谢如伊喂水。
谢如伊边小口抿着清水,边吐槽道:“我觉得他可不见得是个乖孩子,你看我怀他的时候什么事都好,没什么大问题,偏偏最后生他给我来这么一出。”
茶盏中清水波动,瓷勺子在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是段煜停下动作,“朕从未怕过什么,唯二两次皆是为你。”
谢如伊摸上段煜的手背,“还好我没什么事,而我身体又好肯定能很快恢复的。”
段煜:“太医说你月子里一定要好好休息,不可操劳忧思,孩子的事你什么都别管,只顾自己就行,若有必要还得多休养一段时日。”
延长月子……谢如伊光想想就觉忍不了,赶忙承诺,“我肯定乖乖休息!”
小厨房一直温着清淡的粥就等谢如伊醒来填肚子,刚好她觉得肚子里突然空出一大块地方不太适应,饥饿感很明显,她用过两小碗粥才觉好一些。
期间段煜的眼睛仿佛黏在小叶子的脸上一般,一直盯准了就没动过,真是没见过世面,谢如伊取笑他,“你没见过小孩儿吗?”
“……还真没有。”段煜回想记忆中的片段,无辜说道。宫里他自己就是皇子皇女中最小的,上哪看别人去。而且他盯着孩子除了对新生生命的敬畏与新奇,还是因为这是他与谢如伊的孩子,他当然爱若珍宝,也更担心他的安危。
他见小叶子睡梦中哼哼唧唧地举起小肉手摇摆,抬手轻轻握住给他塞回襁褓中,又摇几下小床等待小叶子安稳下来,扭头对谢如伊道:“这才第一天,他就吃了两顿奶,尿了四回床了。”
谢如伊乐不可支,揶揄道:“那可全靠你了,我要休息不能给他喂奶换尿布。”
她已经辛苦了十个月,该趁机偷闲让段煜忙活起来,尽尽为人父的责任。
“好。”段煜笑着应承,只要他有空能赶上,肯定会亲自给孩子换尿布,至于喂奶他可不行。
两人说笑间,小豆子匆匆进来,站在屏风外面通传道:“皇上,刘御史几人还在外面跪着呢,要不要打发他们回去?”
谢如伊眼看着段煜谈笑的面容瞬间收敛,隐隐透着不悦之意,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朝堂要事?那你去忙吧,我这边没事。”
“不是什么大事。”段煜不甚在意,轻笑道:“他们愿意赖在这里不走,那就让侍卫将他们赶出去。”
谢如伊察觉不妙,他从未见段煜对臣子如此手段粗暴过,劝道:“你还是出去看看吧,万一很重要呢。”
段煜沉默一会儿,不情愿地嗯一声起身离开。
谢如伊探着头确认段煜走出去还带上了门,叫来佟嬷嬷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回娘娘,刚过亥时三刻。”佟嬷嬷答道。
“这么晚了?”谢如伊震惊不已,什么事能让臣子跪着守在明华宫外到这么晚,而段煜为什么拖着不处理呢?
她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小床上,今日明华宫最大的事不就是小皇子出世吗?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已然生出防备之态,“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娘娘您要不要再尝尝这猪腰汤,可补肾气……”佟嬷嬷有意回避谢如伊的问题,殊不知更让谢如伊起疑。
“是小叶子有什么问题吗?”谢如伊拖着身子就要去抱孩子,她只看到了孩子的脸,是不是他身上哪里长得不太对,多了少了或是有其他病被段煜瞒着。
“娘娘,您别出被子,受风。”佟嬷嬷挡在谢如伊身前,不敢用大力去推着阻拦,“小皇子哪都好,身体健康结实着呢。”
“那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本宫的?”谢如伊语气稍重,直视佟嬷嬷躲闪的眼神,让她躲无可躲。
佟嬷嬷也觉这事儿包不住,皇后早晚得知道,便组织语言尽量委婉地讲述小皇子命凶当溺死一事。
谢如伊听完,半撑着的身体直接向后仰倒靠在枕头上,她侧着身子微微蜷起,忍耐胸口突如其来的剧烈胀痛,怒斥道:“那帮人竟敢如此诋毁一个孩子!他们良心能安吗?”
佟嬷嬷解释道:“娘娘,您与皇上不信佛,可这世上如太后一般信天机因果的很多,那僧人说的话有模有样,自然也就成了现在这样。”
“我早看那僧人像个招摇撞骗的,雨天打雷随便劈到哪个树不过是巧合罢了,这种话也敢说。”谢如伊被气得胸痛,几乎直不起身子,“反正本宫不信,谁也别想动本宫的孩子。”
谢如伊让佟嬷嬷把摇床推过来,她爱怜地隔着褥子拍拍孩子鼓鼓的小肚皮,把他放在眼前她才觉得安心,“以后孩子身边不许离开亲近之人,连奶娘都不要信,时时刻刻看顾好他,别让人趁虚而入。”
“娘娘,您放心,皇上白日都吩咐好了。”佟嬷嬷安心地笑道:“除了喂奶换尿布,皇上亲自抱着小皇子都不松手呢。”
谢如伊安心大半,对段煜她是放心的。
虽然诸多朝臣都听到了源溯大师的说法,但在段煜的强势镇压下谁也没胆子真去把皇子溺死,这事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也算相安无事。
可半个多月里暴雨连绵,尤数南方降雨极为多,前年刚刚修缮过的堤坝都没能抵御洪水的冲击,良田屋舍被汹涌而至的江洪冲散破坏,一时间被淹死难民数不胜数,而侥幸躲过洪水冲击的流民也面临无家可归和饥荒的问题。
洪水污染了山涧干净的泉水,饮用的村民又染上大大小小的病症,一时间灾民数量如滚雪球一般翻倍上涨,局势已经远超当地官员能控制的程度,只能多地联合上报京城。
臣子紧张地商议救灾事宜,这种沿河两岸大面积的受灾最让他们头疼,往年有堤坝顶着还好一些,今年连坝都被冲塌那水量可不止是雨水那一星半点儿。
段煜在臣子间提议的不同方案中权衡,首要的是能尽快拯救更多的灾民,其次才是人力物力财力的问题,可这帮臣子在名利场上混的久了,半天也商议不出个令他满意的。
这时刘御史高声道:“皇上,这半个月连绵的大雨,不就是从小皇子出世开始的吗?”
第85章 满月
刘御史的话一出, 方才议论赈灾事宜的朝臣们全部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不自觉地顺着刘御史的话去想,将小皇子出世以来桩桩件件不吉利的事一一列举。
张相双臂张开手腕有力地颤动, 语气斩钉截铁令人信服,“这这……全都能对的上啊!”
阴雨绵绵的天气天色暗沉,大殿中也不怎么亮堂,潮湿的环境让人心中压抑, 而面对上方龙椅上愠怒的帝王更另臣子们心跳不稳。
小皇子命格凶恶一事在刚被源溯爆出时便被皇帝压下, 但谁也没有失忆, 只是都憋在心里不敢明说而已,但刘御史这一挑明, 被压抑的猜想迎来更加强烈的爆发, 所有的不顺似乎都能归结于一个孩童身上。
议论的话题甚至从小皇子出世后的天灾人祸逐渐向他出世之前,皇后刚有身孕的时间点移动, 小皇子带来不幸与不幸伴随着皇子降世,这来回互证不正是逻辑自洽,还有什么可质疑的?
当即刘御史便跪下再次请命诛杀小皇子,还天下安宁。他这一跪, 引来其他人纷纷效仿,乌泱泱一片官服统一的朝臣跪下, 唯有谢家及其关系交好的世家大臣突兀地站着, 但其中不少人也在动摇, 犹豫不决。
“够了”,段煜呵斥一声, 宽敞的大殿瞬间寂静,鸦雀无声,“这世上每日都在发生幸事与不幸, 而那日降世的孩童也不只朕的孩子一个,你们不过是在有偏向地将各种巧合联系在一起,就想这般草率污蔑轻贱皇子的性命?”
这话听起来亦是很有道理,一些偏向刘御史但立场不坚定的已经心志动摇,况且对一个孩子如此揣测实在不仁不义,这些事件说碰巧那是不是也能归咎于刘御史那日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或者走了哪条不该走的路惹怒哪家神明。
然而对于刘御史这种先入为主,已然认定死理之人只觉皇上实在护犊,不敢面对现实罢了,几乎不可能扭转他们的想法。刘御史是先皇时期就一直活跃的言官,以直言不讳为真性情,他仍然硬挺着身板反问道:“皇上,当巧合多到不可思议,您还会觉得这是简单的巧合吗?”
“朕让你们商议赈灾方案,难道你们讨论半日认为将朕的孩子处死,那些被洪水冲毁的堤坝、房屋田舍就能复原,家破人亡的流民能阖家欢乐吗?”
刘御史一时无法反驳,憋半天才想到能让他理直气壮的回答,“皇上,虽然已经发生的灾祸无法挽回,但至少可以阻止接下来的祸事。”
“想亡羊补牢,就立即调遣人员粮食去赈灾,修补堤坝医治灾民重新耕种,多干实事可比你们盯着一个孩子不放强。”段煜凤眸严厉地扫过跪下脚下的一片臣子最后落在张丞相拱起弯曲的背部,“朕记得前年是张丞相提议加固南方沿河堤坝,从户部支出不小一笔款项,还是让你侄儿去办的,怎么如此不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