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女子盯着远去的、为妻子和姐姐牵马的齐誉韬,不由艳羡又哀怨的叹息一声。
王爷对县主的好有目共睹, 却不想对新王妃也那么爱护, 还当街说出哪怕王妃杀人也替她担着的话, 真惹人酸酸的。天知道她们瞧见许愿扑进王爷怀里时,心里有多羡慕了。
回家这一路上, 兰慈县主都没怎么说话,郁郁寡欢。
许愿知道县主心情定是十分复杂, 她看在眼里, 很是在意。
于是在回到王府后, 许愿对齐誉韬说:“我去看看姐姐, 一会儿再回来和你说话,你待在这里不准乱跑!”
说罢她便快步跑去兰慈县主那里。
兰慈县主自回家后, 便自己一人回到院子里。许愿到的时候, 院子里一树垂丝海棠已悄然怒放,不断有花瓣落下。兰慈县主一动不动的坐在树下, 任着落花拂面, 整个身子都被朦胧的阳光笼罩着, 围着一圈淡淡的光屑。
“姐姐。”许愿走近过去,很自然也很轻快的蹲在县主的木椅旁边,双手搭在椅子把手上,仰头对县主笑道, “姐姐别不开心啦,我来陪你!不知不觉垂丝海棠都开了,显得院子好漂亮啊,果然浔阳不论是春夏还是秋天都好看!”
县主在看见许愿蹲下时,就直起身子要扶她起来。许愿也从善如流的站起身,就站在县主身边,一脸笑盈盈的。
许愿的笑容很坦诚,她一向是这样有活力,也在用自己的活力态度去感染县主。县主觉得心中很暖,即便胸中翻腾着愤恨和哀伤,但在许愿的眼神笑靥下,也如同照见一缕阳光。
兰慈县主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木凳子:“我没什么,那个凳子你搬来坐吧,也好陪我说说话。”
“好的。”许愿立刻跑过去搬凳子,她拎着木凳来到县主面前,坐好,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县主。
“那个按察使尚光宗,原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齐家和他们尚家因着前头几辈人的关系,是世交。”
兰慈县主眼中含着些空茫的追忆,看着许愿,将那些往事都告诉了她。
“因着两家交好,长辈们早早就为我和尚光宗定下婚事,只等我及笄就成婚。他父亲说不想委屈我,希望尚光宗能早些取得功名,就让他读书参加科举。他倒也算有些本事,考进了会试,只是没能再进一步。”
“后来我及笄了,谁也没想到就在我及笄的那年,齐家出事了。当时我和母亲正好去了外地母亲的娘家走亲戚,幸免于难,而留在本家的除了齐誉韬一个,全都没了。”
“母亲深受打击,她一个人处理善后的事情,因为悲痛和心力憔悴,很快就病倒了。我记得她躺在床上时,还和我说,‘阿缨别怕,还好早早为你许了人家,尚家和我们是世交,要是我不行了也还有尚家能照顾你们姐弟’。那时不论是她还是我,都没怀疑过尚家与齐家的情谊。”
“怎料世态炎凉不过如是,母亲写给尚家的求援书信,没能带回尚家的援助,反而换得他们上门退婚,归还先前交换的信物,还说什么爱莫能助,转头尚光宗就娶了兵部尚书的女儿。”
“那是压死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兰慈县主唇瓣颤抖,一朵花瓣落在她指尖,亦颤抖的滑落在她的裙上。
“我还记得母亲咽气的那晚,死死抓着我和齐誉韬的手,和我说‘阿缨,我不成了,我知道把一切丢给你对你来说有多难,可你是姐姐,你必须立起来’。她还说‘阿誉,以后你要听你姐姐的话,记得你是齐家的儿郎。齐家世代为大尧镇守山河,是不会倒的’……”
兰慈县主说到这里,眼眶已红了,她抬手抹了下眼角,喃喃道:“从那之后,我们姐弟相依为命,再苦再难也熬过来了。也是今上体恤,封我为县主,让齐誉韬早早袭爵,才为我们挡下多少流言蜚语。至于尚光宗、尚家,这些年就再没出现过,与齐家直接断了交情,只有我们偶尔进京时,还能见到尚家人。”
“这些年也有旁系的亲眷断断续续的打听到尚家当年退婚的内情,其实早在尚光宗去京城参加会试时,就被兵部尚书的女儿看中了。齐家遭逢变故,兵部尚书家就成了次一个顶好的联姻对象,尚家为了家族前途,便将我们弃如敝履。”
她自嘲一笑,笑容中有着化不开的怨恨和不平:“其实这世道跟红顶白的人太多了,我们也不该天真的相信世交之家就不会落井下石。可我恨的是,尚光宗作为我的未婚夫,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但凡他能差人来探望下母亲,甚至哪怕只是差人送一封书信向我和母亲解释,母亲也不会被打击得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死的时候都还睁着眼睛看着我们姐弟,她是死不瞑目!”
许愿听得一颗心都在发疼,重重的沉下去。她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但却感同身受。
那种心疼之感就像是无情的凿子凿在她心上,她主动握住兰慈县主的手,狠狠一用力,眸中湛湛的发亮,忍不住骂道:“我刚才真是把他虐得太轻了,什么玩意儿!就这种败类,割了脑袋当球踢都脏了我的手,就该扔进山林里喂老虎!”
兰慈县主为着许愿这样义愤填膺的话,不禁柔和笑了一下,她抚了抚许愿的手背。
许愿又有些疑惑,眸子里带着不解问道:“姐姐,齐家忽然遭难又是怎么回事?我之前听飞虹姐姐讲过,说是那段时间边境不太平,时有战火。齐家镇守边关,为什么会忽然满门全无?是和战乱有关吗?我还问过浔阳的百姓,居然没人能说清楚那时候的事,都是模棱两可的!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知道!”
“嗯,好。”兰慈县主柔和的看着许愿,既已打开话匣子,她愿意将这些往事都说给许愿。许愿愿意和他们一起分担这些,县主心中涌上点点的欣慰和温暖。
“只是……”县主露出一抹无奈的浅笑,“直至今日,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齐誉韬一个人知道事情经过,但他始终不肯告诉我。”
许愿嗅出一丝古怪,不由皱起眉头,一咬唇望着兰慈县主。而不等她开口询问,县主就继续说下去,她问许愿:“你听说过……筠水城吗?”
许愿微微一震,她在来尧国之前,是看过尧国地图的。她记得“筠水”这个城名。
“筠水城好像是在大尧的西边,也是一座边城对吧?”许愿问。
“是的。”兰慈县主喟了一声,道,“大尧国力不强,四周又都是强国环伺,十几年前那会儿很是不平静,整个边境都是混乱的,百姓流离失所。而那时候我们齐家不但要镇守浔阳,还要率领齐家军在西南的各座边城奔波,联合各地守军驱赶外敌。”
她停一停,眼神深了下去,口吻渐渐冷凝起来:“齐家就是在驻扎到筠水城的那段日子里,遭了难。”
“是被敌国细作偷袭了吗?还是怎么?”许愿不禁问。
“都不是。”兰慈县主捏了捏裙子,情不自禁颤抖着用力,一双凝重的眼睛认真的看向许愿。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能觉得无法置信,但这的确是事实。”兰慈县主一字字说下去,“筠水城的人在某一天全都消失了,再也不见了。”
“什么?”许愿吃惊出声,这样一句话听来确实匪夷所思,她难以相信的盯着面前的县主。
兰慈县主道:“筠水城因着连日打仗,守军早就伤的伤死的死,不剩下几人,城内百姓也死伤无数。齐家到筠水城后,祖父祖母、父亲叔伯还有婶婶们都留在城内指挥调度、安抚人心,齐家军则驻扎在城外的边境线上。然而就在某一天……留在城里的所有人,不论是齐家的,还是残余的守军和零落的百姓,全都不见了。”
许愿真的无比惊讶,若非此话从县主口中说出,她定是很难相信的。猛地她想到什么,忙问:“那齐誉韬呢?当时他是什么情况?”
“当时……驻扎在边境线的齐家军察觉到不对,忙赶回城中。当他们行到城门前时,城门半开,齐誉韬他独自一个人走了出来,而他背后已然是一座空城了。”
兰慈县主说到这里,已是无比凝重。她压抑不住一股迷茫怪诞的情绪,狠狠掐着裙子说道:“后来我和母亲赶去筠水城,所知道的就是这些。齐誉韬什么都不肯说,而那些消失的人始终都没有被找到。齐誉韬只告诉我们,他们都死了。也是从那天起,他性情大变,从小爱说话的人整日下来几乎不再说一句话。”
许愿凄身一震,恍然明白什么:“姐姐,你的意思是说——”
“是,齐誉韬并不是性子闷棍,而是在筠水城的事发生后才变成这样的。我不知道他在筠水城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不论我如何询问,这么多年了,他始终将一切憋在心里,不肯对人诉说。有时他满目哀思,我和司鹄也知道他定是又想起那件事,但我们终究是……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兰慈县主的声音凝重的落下了,就如此刻飘零在院子里的垂丝海棠,零落成泥。
她解开了萦绕在许愿心头的一个谜团,却又带给许愿更深更震撼的谜团。
那种未知的、毛骨悚然的震撼。
一个城的人全部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齐誉韬身上发生过这样天方夜谭的事情,而这荒诞之事,却是齐家满门死绝的真实。
“这样的事若是上报给朝廷,谁会相信?”兰慈县主缓缓松开自己的裙子,轻轻掸掉裙子上的海棠花瓣,“齐家已然不再,母亲要一个人稳定军队,无数事务措手不及的压在她身上,战乱亦尚未终结,她所能做的只有为齐家争取最大的荣耀,才能庇佑我和齐誉韬,所以只能由信任的将领以‘齐家在战乱中满门牺牲’的笼统说辞,上报给朝廷。”
“后来母亲带着我和齐誉韬回到浔阳,她一病不起,接着是尚家退婚,母亲与世长辞……”
兰慈县主喃喃,“时至今日,这大尧百姓谈及齐家满门死绝的事,都是模棱两可的。那时候战火纷飞,流血牺牲不过是常事罢了。”
“再后来……你也都知道了,齐誉韬很争气,他扛起了齐家的门楣,终于将外敌彻底驱逐出大尧,还大败了西蜀国,震慑其余诸国。如今这世道总算安稳下来,齐誉韬统辖浔阳,看起来除了家里人少、他性子太闷,似乎一切都很完美。”
“也是啊,我们也算苦尽甘来,得到了太平、荣耀和尊重。可我们失去的呢?还有筠水城,如今十几年过去,旧日的一切都已经被遗忘,新的百姓迁入,一切欣欣向荣。可是埋藏在旧日里的真相是什么?我自始至终都想要弄个明白。”
海棠花瓣落了一地,零零碎碎的拼不成图案。许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零零碎碎的,仿佛被看不见的银线割了又割,很凉很疼。
那股未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震撼渐渐从心头褪去,只余残温,取而代之的是心痛和难过,一派冰凉揪心。
就像县主说的,他们苦尽甘来,可失去的那些却是永远失去了。就像是凤凰浴火重生后辉煌无比,却有谁还记得它焚化于火中的痛苦和残忍。
那么在筠水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许愿脑海中几乎第一时间就浮现出几个字眼:
——阴阳圣宗。
当初繁昌县在地震后,迎来阴阳圣宗之人对幸存者的屠戮。那时是年仅十岁的齐誉韬率军赶到,犹如天降,反杀了阴阳圣宗的人,才救下包括许愿在内的数百名幸存者。
之后,他们这些幸存者也在齐誉韬的安排下,被迅速送出繁昌县,送去不同的地方安置。大家天各一方,但到底都活下来了吧。
不知道其他的幸存者有没有想要调查阴阳圣宗,但许愿是想的。再说齐誉韬,他为什么会带兵来繁昌县救人?繁昌附近的官兵都没这么快赶到,却是齐誉韬这个远在浔阳的藩王带兵来了。
他定然是掌握了一些关于阴阳圣宗的动向吧。
许愿从前只知道,齐誉韬也是在调查阴阳圣宗的,他一定掌握的比她多。
但她并不知晓齐誉韬为什么那么关注阴阳圣宗。
如今听着兰慈县主这些话,许愿隐隐猜到答案:
筠水城里发生的事,齐家满门和城中所有人的消失,或许就是阴阳圣宗的手笔。
而齐誉韬作为全城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和她一样,势要将阴阳圣宗的层层面具挖到底,为逝去之人讨还公道。
第38章 许愿指向自己嘴唇:“这……
不知不觉, 海棠花瓣落满了许愿的裙子。她觉得有些恍惚,从县主这里知道太多事情,许愿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而兰慈县主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虽是心中轻松一大块,但精神却是疲惫了。
许愿看出兰慈县主的疲惫, 主动劝她进屋休息。县主应允了,她在许愿的搀扶下回到房中。
等许愿离开兰慈县主的院子时, 已是申时初。阳光是温暖的, 在四四方方的浔阳王府照下稀薄的橘黄色, 灌木和枝叶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许愿踩着一地稀疏的光影,回到她和齐誉韬的房间。这一路上她的心都静不下来, 始终在想着县主说的这些事情。而当她推开房门,走到屋中时, 一扭头就看见齐誉韬坐在那里。
齐誉韬正坐在床头, 还是那种规矩刻板的坐姿, 看起来既大刀金马冷酷有力, 又显得特别方方正正。
许愿一看到齐誉韬,先怔了一下。实在是齐誉韬一动不动的看起来太闷太乖, 许愿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在去找兰慈县主之前, 专门和齐誉韬说:
我去看看姐姐,一会儿再回来和你说话, 你待在这里不准乱跑!
结果——齐誉韬真没有乱跑, 连挪动一点位置都没挪动!她走的时候是把他按在床上坐着的, 她回来的时候他还老老实实坐在这里!
许愿蓦地就笑开花。
齐誉韬在许愿进来时就望向她,见她突然一副特别开心的样子,朝自己小跑过来,还双臂大张, 嘴里喊着:“齐誉韬,原来你这么听话这么老实啊,好棒!”
齐誉韬就这么看着许愿像一只兔子似的扑上来,也不怕用力过猛摔着。他微蹙眉,稳稳接住许愿,谁想许愿直接侧身一蹦,坐到了他左腿上。
齐誉韬见状,下意识就将两腿并拢,都给许愿坐,免得她只坐一条腿上坐不稳栽下去。
许愿更酷,一见齐誉韬把两条腿并起来了,连忙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腿上轻轻一抬、一跨,变成了整个人跨坐在齐誉韬腿上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