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惠笺闻言眯起眼睛,眼中堆积起雾霭般的暗光:“十年,县主还是一点没变,一如当初啊。”
这句话令兰慈县主的思绪不由飘荡到十年前,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她认识柳惠笺竟已有十年了。
她忽而就感到一丝恍惚,十年前,她二十出头,齐誉韬也只是个十岁多的少年,还没有她肩膀高,逝者如斯夫,眨眼就成如今这般……
这时候柳惠笺递过来一枚剥开的橘子:“县主,吃个橘子吧。”
县主回过神来,低头看见金黄色的橘子瓣水嫩欲滴,柳惠笺雪白的手指轻托着橘子,黄黄白白的两种颜色甚是鲜明。
她忽而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恍然一想,就想到初见柳惠笺的那天。
那天县主记得很深刻,是因为那年浔阳遭逢旱灾,浔阳地方的粮库里已无多余的存粮,她带着年少的齐誉韬四处奔走,号召那些富户捐钱捐粮,却被几个富户拐着弯讽刺她女流之辈不做正事。
彼时她忍受着他们的非议,强硬的从他们手里拿到钱粮,待将钱粮分拨下去后,她已是口干舌燥,疲累不堪,便带着齐誉韬在街道边靠着墙随意坐下来。
她就是那个时候遇见柳惠笺的。
柳惠笺停在她面前,将一个剥好的橘子递给她,说道:“累了吧?吃个橘子吧。”
兰慈县主没有伸手接过那个橘子,齐誉韬也没有伸手,姐弟两人都用戒备的目光盯着柳惠笺。当时他们姐弟就是这样的,谁也不敢信,能依赖的只有彼此。
而柳惠笺又是怎么说的?他就这么伸手半天,倒也不尴尬,只笑道:“没有下毒,真的只是个橘子啊。”
他还自己掰下一瓣吃了,笑吟吟说:“很甜的呢。”
兰慈县主这才小心翼翼的接下橘子,自己先吃下去,确认无误了才给齐誉韬吃。
她向柳惠笺点头:“谢谢。”
思绪回笼,眨眼间十多年过去,这相似的场景让县主失神,仿若南柯一梦。
她拿过柳惠笺递来的橘子,掰下一瓣,无声的送进口中。
很甜的橘子。
身侧那个叫相怜的小倌又剥了个山竹,殷勤的献给她:“兰慈县主,这山竹真的新鲜,您也不尝一个。”
“谢谢。”县主和颜悦色道,亦将山竹拿了过来。
南柯一梦也好,沥沥岁月也罢,终究是过去了,现在的她已然过得很好,很满足。
第42章 用她的满腔热情,把闷棍……
兰慈县主本来打算歇上半个时辰, 再回寺里去找齐誉韬和许愿,不想她的弟弟和弟妹先过来找她了。
许愿和齐誉韬把云螺寺的每一尊佛像都拜完后,不见兰慈县主归来, 就共同找她,一路找到这里来。
兰慈县主这便和柳惠笺他们四个告别, 说了声谢谢。
齐誉韬了解自己的姐姐,总觉得姐姐适才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可当他问起时, 兰慈县主却只笑着说没事。
齐誉韬静默片刻, 转头逼视柳惠笺, 裹挟着一身冷硬气场,不置一词。
柳惠笺接收到这种逼他说话的视线, 眼波一荡:“这……”
兰慈县主连忙向柳惠笺使眼色,让他别说。
齐誉韬面无表情的开口:“说真话。”
柳惠笺无声一笑, 就像是看不见兰慈县主的眼色那样, 选择痛快的把一切告诉齐誉韬。
兰慈县主无奈薄斥:“惠笺!”
柳惠笺笑得温柔, 口吻却理直气壮:“他是浔阳王啊, 他问话,在下哪里能不说呢?我们这些沦落风尘的可怜兄弟, 要在王爷的地盘上讨饭吃, 哪敢惹王爷的不快。”
兰慈县主又气又笑的瞪了柳惠笺一眼,方才也不知是谁大摇大摆气走尚光宗的, 这会儿倒又夹起尾巴做人了, 装什么装。
齐誉韬双眸黯下一些, 唇瓣翕动:“姐姐,抱歉。”
“你道歉什么?和你又没关系。”兰慈县主道,“也是多亏惠笺,尚光宗和陈氏已经走了。”
齐誉韬向柳惠笺拱手行谢礼, 他未说话,但态度很是郑重。
柳惠笺半边脸隐在团扇后,颔首微笑。
接着齐誉韬沉声唤道:“司鹄。”
只见司鹄从不远处过来,拱手笑道:“爷您吩咐,属下都听着。”
齐誉韬掷地有声:“将尚光宗一行,逐出浔阳。”
***
就这样,尚光宗人还没回到驿站呢,就被浔阳的将士们当街逮捕,架着他们夫妻回去驿站收东西,并将他们全体人员扔出了浔阳城门。
尚光宗气得眼睛冒火,这齐誉韬比他想象的还要绝啊!他是代表今上来的,齐誉韬这些天晾着他任他骑虎难下,已是不给今上面子了。他万万想不到齐誉韬还敢将他们直接逐出去,他就不怕今上降罪吗?
尚光宗一个劲儿的喊道:“司鹄!司鹄将军你再劝劝浔阳王,别冲动做了傻事!天子一怒,你可知后果?”
司鹄冷笑着,拎起尚光宗就把人扔出去了:“省省吧,尚大人。今上那边我们爷自会解释,今上最是明理,向着谁还不一定呢。反倒是您,我听说您在来之前信誓旦旦的对今上保证,一定会完成巡按公务,今上似乎并不知道您与齐家的仇怨。您还是想想回头怎么跟今上解释您的欺、君、之、罪吧。”
尚光宗闻言,顿时打了个寒战,面目一片惨白之色,所有气势都泄了。
司鹄的话戳中了他最心虚之处。
最终尚光宗只能灰溜溜的离开浔阳,他带来的手下们无一不抱怨他。他无比难堪,却不得不继续将这巡按的公务办下去。除了浔阳外,他此次还要在浔阳周边的数个郡县巡查。
尚光宗选择先去离浔阳最近的彭泽。
彭泽的许太守自从得知朝廷要派按察使来,就老老实实留在彭泽办公,整顿好各项工作以迎接按察使。就因为如此,许太守夫妇都没抽出时间去浔阳探望许愿。
眼下尚光宗终于到来,许太守赶紧派人接待尚光宗一行,好吃好喝的招待,并积极配合工作。
尚光宗在浔阳那么受辱,到彭泽来可算将一切都补回来了。
因着许太守非常配合巡查,尚光宗在彭泽的公务办得很顺利。数日后,尚光宗觉得彭泽这里巡查得差不多了,准备去下个郡县。
临走前,许太守夫妻请尚光宗夫妻一起吃饭。在饭桌上,陈氏说漏了嘴,把她和尚光宗在浔阳的待遇说出来了。
许太守先前也隐约听到风声,说浔阳王对尚光宗极不给情面,许太守都不敢相信。眼下听陈氏一说,由不得他不信,许太守怔怔问道:“浔阳王……真有这般冷漠?”
陈氏在浔阳受了委屈一直没地方发泄,这会儿情绪涌上心头,也不顾尚光宗给她使眼色,恨不得倒豆子般的全说出来。
“岂止是冷漠啊,简直一手遮天。我相公好歹是按察使,他恨不得把我们当犯人对待,不给吃不给住,还不让我相公进官署,连浔阳的百姓都跟着不待见我们。还有他那王妃,太浮夸了,干得事都不是一般女子能干得出来的,还气势汹汹当街打人,真的是、真的是……”陈氏说到这里,想到许愿给她的那一巴掌,她至今还后怕不止。
许太守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浔阳王妃这般行事,浔阳王可有说什么?”
“他们夫妻是一丘之貉,浔阳王可纵容他那王妃了!”陈氏道,“也不知道那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女人,浔阳王怎么能够看得上。”
许太守和许夫人听着这话心里难免尴尬,互相交换了眼色,都没接这个话茬。
许太守又试探道:“下官因为离浔阳近,早几年还动过心思,能否请浔阳王多为下官向上面说些好话。但大人您知道,浔阳王冷酷逼人,总带一身杀气,下官有这个心却没这个胆,想想还是好好做政绩最重要。”
尚光宗道:“许大人能这样想就是最好,也亏你没去找浔阳王套近乎,他那个性子……唉,你看本官不过是曾退了他家的婚约,他就记仇成这样。你找他给你美言,保不齐他把你当阿谀奉承之辈直接轰出去,他们齐家人都是这个做派。”
许太守心下一凛,面色严肃些:“大人所言甚是,好在下官也只是当时年少气盛,想想而已,早就歇掉这份心思了。”
待这顿饭吃完,许太守和许夫人一起将尚光宗夫妻送出门。
望着尚光宗夫妻的马车远离,许夫人扯了扯许太守的袖子,有些无措道:“老爷,浔阳王那边真就指望不上吗?我们要不要准备一份厚礼,去浔阳王府探望愿儿?毕竟……毕竟她出嫁,我们也是砸了那么多嫁妆的,要是后面不能走动起来,不就亏了……”
“胡说!她是我们的侄女,岂能说亏不亏的话。”许太守责怪的薄斥了许夫人一句,语调微冷道,“那些嫁妆给就给了,不要心疼钱。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勿去浔阳了。”
“为什么,老爷?”许夫人不解的问。
“你没看到尚大人对浔阳王有多怀恨在心?待他回京后,定要狠狠参浔阳王一本。”许太守道,“具体是非曲折我们不知,今上会如何处置更不是我能想到的。在这之前,别和浔阳王来往,等过了这阵再说。”
许夫人想了想,点头道:“老爷说的是,就按您说的。”
许太守满意的嗯了声,想起自家女儿,又问:“汐儿最近如何?”
提到女儿,许夫人就满肚子的心酸和烦恼,她回道:“经过这些日子,汐儿倒也平静下来了,但她的性子老爷您不是不知道,她仍旧不甘着呢,总是生气。”
“再气也没用,她怎么就不能长点出息,不知道该向前看。”许太守郁闷的叹了声,摆摆手道,“罢了,你再多跟她说说,晓以利害,定要让她听进去。另外她年纪也不小了,好好教她些为妇之道,这两年就把她嫁出去。”
许太守说到这里,望着远处已消失在夜色下的尚光宗的马车,眯起眼睛:“算来我在彭泽这么多年,积累的政绩也差不多能升迁。我已是这把年纪,未来没什么指望,要是能升迁去京城便是最好,这样也好把汐儿嫁进京城的望族。”
“年底不就是地方官员的考评了吗?”许夫人鼓励道,“老爷这次考评,定能升迁去京城的。”
“但愿如此。”
***
尚光宗一行离开浔阳后,王府一家又过上平淡的日子。
齐誉韬每天办公、练剑,给许愿酿制马奶酒,被许愿按着练习说话。
许愿每天吃吃喝喝、玩耍逛街、喂驴,把齐誉韬按在那里企图让他多说话。
数日后,小暑节气。
在浔阳已待了几个月的祝飞虹,向许愿辞行。
祝飞虹要回梁国去了,她离开梁国这么久,她的山庄都是托朋友打理。她说山庄一年一度的“品酒会”又要开始了,她要回去置办各色名酒,广邀列国朋友们前来品酒结交。
这就是祝飞虹的日子,过得是恣意潇洒,有酒有剑,不受王权拘束。
祝飞虹走的那日,许愿亲自送她去城门。齐誉韬今日没什么事,也跟着许愿过来了,还带着司鹄。
祝飞虹牵着马到城门下,上马前,她向许愿笑得爽朗,拍拍许愿的肩膀说:“许愿妹妹好好照顾自己,姐姐我此去归家,日后就不知什么时候再来尧国,怕是三年五载都见不得面了。”
许愿俏皮的挥着袖口:“好的好的,我会很想念飞虹姐姐的!飞虹姐姐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放心!”祝飞虹答罢,笑眯眯感叹,“许愿妹妹这么关心我啊。”
“那当然了。”许愿推了祝飞虹一下,“虽然飞虹姐姐走了以后我多少会有点无聊啦,但总不能不让你走。飞虹姐姐,你还是快上路吧,早点上路可以白天多赶路,浔阳这边路况真的差死人了!”
“不是吧,许愿妹妹,这么急着赶我走?”祝飞虹故作夸张的呼道,她耸耸肩,将怀中抱着的紫色剑鞘的剑别在腰上,又迅速挽起袖口,回头拽住马的缰绳,一跃而上,稳稳坐在马背上。
可谁想这时有个东西从她衣服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就掉在司鹄和许愿中间。
祝飞虹顿时懊恼的“哎呀”一声,抬手扶额道:“大意了。”
那东西掉地时,齐誉韬就看在眼里。他无动于衷,唯一双被战火打磨得宛如黑色鹅卵石的眸子里,浮起些暗光。
司鹄则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拿在手中看。这是一块小小的红檀木牌子,上面刻着两个字:
——万面。
司鹄顿时一震,倒吸一口气,同时脑袋中一道炫亮的霹雳划过,他指着祝飞虹惊呼:“是你?!”
祝飞虹在马背上苦着脸,沮丧道:“大意了,真大意了。”
许愿只觉嗅到猫腻,赶忙问道:“司鹄,怎么了?”
司鹄看祝飞虹的眼神如在看一个怪物,他捏着红檀木牌,转眸和许愿说:“王妃,当初您还没嫁进来的时候,浔阳有不少乡绅报案,说被偷了名贵之物,失窃现场还留了这么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万面’两字。”
而且,那时候的齐誉韬几乎每天闷得说不出几个字。司鹄问他“万面”是什么,齐誉韬当然不解释。
司鹄便自己去打听,自己去了解,终于知道了这个“万面”木牌的涵义。
——万面侠盗。
一个纵横列国,专爱劫富济贫,且擅长易容变装、千变万化之人。
这个刻有“万面”两字的木牌,就是她偷东西留下的信物。此人对自己的易容变装本事特别自信,每次去偷东西都换个模样,更敢留信物让别人来查,事实也证明她在浔阳这几个月高调乱走就是不露馅。
只是司鹄没想到,传说中的“万面侠盗”竟是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姐姐,还是王妃的那位好姐妹。
一时间,司鹄的表情就和吞了苍蝇般难以言喻,他忍不住啧啧:“家贼难防啊。”
许愿见祝飞虹露馅儿,立刻挺直了腰板,凌厉道:“司鹄,你想干嘛?想抓我飞虹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