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麻痛而皱眉。
转眸看自己左上臂的伤处,又是许愿的杰作,几道抓痕。
许愿看出齐誉韬可能是疼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和手指,向齐誉韬嘟嘴道:“是你自己皮薄了,关我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比较有力气。”
齐誉韬也没怪许愿了,他堂堂大男人,和自己的小王妃计较这个做什么?关键还是害臊的事。只是听许愿这么一说,他随手握住她的手,将这只小手拉着放在身侧,缓缓摩挲一番。
许愿的手很小,手指纤长,摸起来也肉嘟嘟的。就是这么一双又小又白嫩的手,所具有的力量非常惊人。
齐誉韬抚摸过许愿的手指,感受到她细嫩的手指两侧,有着坚硬粗糙的茧子。尤其是她五指之间的豁口处,茧子最是粗糙坚硬。
齐誉韬知道,这是许愿修习“命凝十线”积年累月形成的茧。
他亦是从小习武之人,自是知道习武有多艰苦。他从幼时开始练习剑术、弓箭,手上磨破过不知多少次,最后也形成了老茧。
那么许愿定也是一样的。尤其她练习的是线,那样坚韧锋利的线,在练成之前,必伤过她无数次。
许愿感觉到齐誉韬一直在摸她的茧子,她猜到什么,笑着趴在他身上说:“从前我练习命凝十线的时候,每天两只手都伤得没法看,每次都是子清师兄给我上药,还鼓励我不要怕痛,要坚持练习。他告诉我说,一定要自己强大起来,才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如今我练到十成本事,手再受伤,都不带管的!”
齐誉韬黝黑的眸子里微微翻腾,他发觉自己心底生出一点心疼的滋味。他沉默须臾,道:“你的两个师兄,对你很好。”
“对啊对啊,你怎么突然提起我师兄了?不过你说得没错!”许愿眼底闪出淡淡的怀念,活力道,“我的两个师兄你也知道他们都是谁,虽然他们出身高贵,但对我真的很爱护,尤其是子清师兄!子清师兄比我大九岁,对我来说子清师兄不仅是手足,而且更像是长辈啦。”
许愿发现一打开话匣子,昔年那些点点滴滴就不断涌现在脑海,令她想要继续说下去。
“自从繁昌县之难后,我总是做噩梦睡不着觉,被养父送到昙花谷之后还是这样,都是子清师兄弹琴安定我的心神,我才渐渐好转啦。春天柳树发芽的时候,他还带着我和子谦师兄插柳,告诉我一棵小柳树长成大柳树要经过风吹雨打很不容易,所以一个小孩要长成大人也要几经历练才行。”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子谦师兄到处云游也不带着我,子清师兄回了周国,只剩我和师父在昙花谷里待着。我每天练功结束,都会去看看当年我们三个一起栽的那棵柳树。不知不觉间我及笄了,那棵小小的柳枝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说着说着,终是怀念的叹了句:“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要是能回去儿时的日子该有多好,只是回不去了……”
她又抬起上身,一瞬不瞬看进齐誉韬的眸子,“但我很开心能过现在的日子,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日子其实一直都精彩,这就很棒了!哇齐誉韬你刚才又说话了,看看今天一天下来你能说多少个字!”
齐誉韬心有触动,许愿的话好似水滴敲在他心上,一滴一涟漪。
此刻的许愿显得安静乖巧,她眸子里淬着些深藏的情怀,笑嘻嘻同他吐露心扉。
旁人眼里的许愿,欢天喜地,浮夸闹腾,走到哪里都能惹得周遭乌烟瘴气的;还是个一点就燃的炮仗,怼死人不偿命。
敌人眼里的许愿,是心狠手辣、凌厉不眨眼的小司命、小魔鬼。
小姑娘从不是没心没肺吧,她心中常怀星辰,所以她的双眼才始终神采奕奕。即便经历惨痛过往,她依旧热爱生活,在自己那一套不管不顾的行事作风中,亦怀着对亲近之人的温柔。
所以他能看到她深藏的真挚和温暖,因为她将他放在离她很近很近的距离中。
回想起当初被许愿抽巴掌、扒裤子、拿着棍子打的惨烈经历,以及心中的窝火憋屈,都仿若被覆上一层明净温暖的轻纱,也没那么不堪回首。
齐誉韬一手仍缓抚许愿的手,另一手搭上她的背,将她抱紧了一些。
许愿一被抱紧,就“咦”了一声,抬起脑袋盯着齐誉韬,眼中闪烁欢喜期待的光芒,直接就问:“齐誉韬,你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了?快说快说!”
齐誉韬略略一怔,手在许愿背后抚了几下,道:“嗯。”
他感觉到内心的变化,确实多出一丝喜欢。
“真的吗?好棒!”许愿高兴的欢呼,双手撑在齐誉韬双肩上,抬起身子,兴致高涨的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这里这里!齐誉韬你亲我一下,上次让你亲我你不亲,一直还欠着我!”
齐誉韬想起许愿说的是哪一次了,就是亲完额头她要亲左脸,亲完左脸她要亲右脸,右脸完了又得寸进尺要他吻她嘴唇的那次。
这小姑娘天天怎么记这些东西记这么清楚?
“快啊,你快点儿!”许愿一个劲儿催促。
齐誉韬真拿她没办法,唇角有丝轻微的笑意,破开他沉冷肃穆的面目。放在许愿背后的手挪动到她后脑勺,把她向自己按下来,同时抬起头,将一个轻柔的吻印在她那总是叽叽喳喳的樱唇上。
许愿得偿所愿,高兴得仿佛能立刻冲出去狂奔,她欢笑:“本来我以前就倾慕你,做了浔阳王妃后就很棒了,齐誉韬我更喜欢你啦!”
齐誉韬心中温暖,同时因着被许愿热烈表白,他闷着的脸上渐渐浮起一点红晕,耳朵更是烫起来。
他唇瓣翕动:“……我起初以为,你接近我,是因为阴阳圣宗。”
许愿闻言先双眼一亮,拍手道:“这句话说了十六个字,齐誉韬你长句子变多了!”言罢振振有词回道,“阴阳圣宗是阴阳圣宗,你是你,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好不好?有机会当浔阳王妃我肯定要上啊!”
果然如此。
此刻的齐誉韬心中是祥和的,也是温暖的,还能感受到犹如冰糖在水里化开的一丝甜。他抚了抚许愿,做出一个决定。
“稍后,带你去一处地方。”
第45章 你的眼睛真的是黑色的吗……
齐誉韬带许愿去的地方, 在王府后花园偏僻的一角。
这里山石层叠,并没有铺设走人的路。齐誉韬带着许愿从两块大石中的缝隙穿过,往深处走。
许愿边走边四处环顾, 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有些眼熟?很快她想起来了,这正是第二次选妃的时候, 她为了扒齐誉韬的裤子追着他打,然后两个人在过招的过程中不慎从这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掉下去, 双双掉进一个深坑里。
许愿记得那个坑里又黑又深, 坑底还有黏糊糊的泥水。上次她掉坑里时, 把簪子都摔落了,还是齐誉韬帮她把簪子从坑里找到的。如今回忆起这些事, 点点滴滴,都仿佛带一点甜味。
许愿跟着齐誉韬, 很快就来到那个深坑边, 原来齐誉韬还真是要带她到这里的。
许愿不禁好奇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这坑里有什么东西?”
“嗯。”齐誉韬应罢, 一手环住许愿的腰, 纵身一跃,便带着她稳稳落进了坑底。
这坑有几丈深, 从阳光灿烂的上方陡然来到这里, 许愿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满眼都是如墨般的漆黑。一时间她只能靠听觉和触觉, 感受到齐誉韬稳稳环着她, 朝某个方向走了两步, 随后他似乎在坑壁上开启一道机关,许愿听见他拨弄机关拉杆的声音。
随着机关被开启,许愿眼前重新有了光芒。她惊讶的“咦”了一声,看着坑壁上打开一道闸门, 门内幽暗的火光映入她眼底,门内是一间地室。
没想到王府后花园的深坑底,还藏着这么一个地方。
许愿借着火光,再加之双眼渐渐适应黑暗,她能够看到齐誉韬了。齐誉韬轮廓鲜明的冷峻面庞,被灯火修饰得有些梦幻,在黑暗中如壁立千仞,散发着磐石似的安全感。
许愿抬头对他道:“这里这么黑,你一下子就能看见机关在哪儿,你的眼睛真的好厉害。上次你帮我捡簪子也是,很快就找到我掉落的簪子了。”
她说话时齐誉韬是眯着眼的,旋即他缓缓张开眼睛。许愿心里一震,她看见齐誉韬深邃的眸底,似是泛起一抹苍蓝色。
他松开许愿的腰,改为牵住她的手,带着她步入地室。
进入地室后,齐誉韬开启关门的机关,坑壁的石门钝重的落地。
点着昏暗烛火的地室里只余齐誉韬和许愿两人,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久未见光的那种味道,还混有一缕淡淡的书香味。
许愿环顾地室,惊讶的倒吸一口气。地室里有许多书架,书架上摆放有各种书卷,还有绢帛、图幅等等,很多很多的资料。
地室里有一张石桌,桌前置一石凳,此刻桌上就摊着一幅图。
许愿下意识跑到桌前,低头一看图,又是微怔。
这是一张中原列国的地图,而图上有三处被朱砂笔打了红圈的地方,非常醒目。红圈的旁边就是该处的地名,许愿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个红圈旁“繁昌”两个字,她不由得心里猛颤。
再看另一处红圈标注的是——筠水城!
许愿瞪大眼睛,猛地明白了什么。
齐誉韬适才已在她看图之际来到她身边,高大而散发着热度的身躯伫立在侧,仿佛能驱散地室的沉寂冷意。
许愿脸上现出罕见的严肃神色,她看向他问道:“这是你勾得圈吧?这三处地方,包括筠水城,都是被阴阳圣宗屠掉了是吗?”
齐誉韬有些沉重道:“嗯。”
许愿又低头看第三个红圈所在之处,却不是在大尧国境内,而是在大尧东边的晋国某个城池。
许愿喃喃:“原来除了大尧,晋国也有城池遭难……”
她又指着这满地室的书架问:“齐誉韬,那些书又是什么?是你搜集到的关于阴阳圣宗的资料吗?”
“嗯。”
许愿忙跑到一座书架前,近距离看这些资料,看着看着她拿起其中一本书快速翻页,书里果然是有关阴阳圣宗的内容。
“我一直在查他们。”齐誉韬忽然开口,眼中有森冷火簇燃起。
“从十八年前,他们就开始行动。先是筠水,然后是繁昌,再是晋国丹青县。”
若此时不在此情此景下,许愿定要拍手欢呼一句:齐誉韬你一股气说了三十五个字,好棒!
然而此情此景,俱是让两人直面他们内心深处最惨痛的伤痕,更是让许愿接触到她执着想弄清的事。她纵是为齐誉韬高兴,却无法没心没肺的蹦起来。
“筠水城……所有人亡,除了我。”齐誉韬缓缓道,在提到筠水城时,他似乎尤为痛苦,眉心拧得紧紧的,唇瓣颤抖得厉害,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那么艰难。
许愿连忙抱住齐誉韬一只手臂,“齐誉韬……”
齐誉韬摆一摆另一手,继续努力说:“繁昌,我截获阴阳圣宗的动向,赶去救人,终迟一步。”
他眼中流露自责,可在许愿看来齐誉韬根本不需自责!因为若是没有他带领齐家军从天而降,她会死,繁昌县所有人都会死。
至少她和那几百名幸存者都是他救下的,他还安排他们撤离繁昌,让他们隐姓埋名,免得被阴阳圣宗的人斩草除根。
为了欺骗阴阳圣宗,齐誉韬更在送走幸存者后,命齐家军烧毁整座繁昌县,让阴阳圣宗的人以为繁昌再没有幸存者。
他不但救了他们的命,还守护了他们的余生。
齐誉韬继续道:“晋国丹青县,亦是全城死绝,死于决堤。”他带着许愿重新回到地图这里,修长而沾染风霜战火的手指,指在地图上“晋国丹青县”的位置。
这丹青县旁边就是一条大江,建有高堤。若遇洪水,再人为摧毁堤坝……
许愿心头怒火已滚滚烧起,烧了满腔满壁。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戾气,那是很尖锐冰冷的寒意,就像是阳春三月忽然刮来一阵数九天的寒风。
齐誉韬感受到许愿的杀气,环在她腰上的手默默用力,传递安抚之意。
许愿闭目,尽力敛住杀气,道:“我没事的。”她依然笑开,“齐誉韬,谢谢你。”
齐誉韬定定颔首。
许愿接着指向地图,眼中残留一泓厉色,“这些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像丹青县决堤也就罢了,能人为蓄意控制的。但繁昌县的地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刚地震完阴阳圣宗的人就过来了,他们怎么会知道繁昌县地震!”
齐誉韬眼中深黑一片,“不是地震。”
许愿一惊,瞪大眼睛看他,“不是地震?不是地震是什么?!”
“炸.药。”齐誉韬音色低沉,有着锋利与恨意,“繁昌地下,埋有无数炸.药。”
然后,阴阳圣宗的人只要点燃引线,引爆全城,便能造成地动山摇之势。这句话不必齐誉韬再说下去,许愿懂了。霎时她震惊得无以复加,埋藏在心底折磨了她十几年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她感到胸中似乎轻了一块,但转而却更加沉重,沉重得几欲窒息,化作一股喋血的疯狂仇怨。
许愿忽然眼睛一红,竟是忍不住带了哭腔:“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凭什么要对繁昌县那么多人下手?阴阳圣宗的王八蛋!真想把他们全都杀干净了丢去乱葬岗喂狗!”
许愿的心情齐誉韬感同身受,看见她哭,他垂眸无声按了按她的肩膀。四目相对,许愿知道这个闷棍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她。
旁人皆说浔阳王是守护神,皆说他亲民却冷酷逼人、一身煞气惹人骇然……可唯有她见到他温柔细腻的一面。
他被命运夺走唇边话语,命运却夺不走他心中温柔。
他是所有人眼中高高在上的铁马藩王,也是私下里无声胜有声的体贴闷棍。
可明明,他亦是痛彻心脾的那个。
“我没事。”许愿两手并用快速抹掉眼泪,破涕为笑,“你光顾着安慰人家……”
她吸吸鼻子,继续道:“这阴阳圣宗一群疯子,到底想怎么样?就是要制造一城一城的死亡吗?那是不是还有下一座城?下一座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