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内,居中供奉着三清神像,神像前的条案上,常年香烛不断,烟雾缭绕,每逢初一十五,便尤为更甚。
出了正殿,其右侧的偏殿就是一间道场,道场的内殿很大,同时容纳百余人一起听经绝对没有问题。
可是,虽然这间道场已经足够大了,但也抵挡不住百姓们的热情,所以每到莫妄讲经之日,道场内外便跪坐得到处都是人。
今日也一样,此时揽月观才开门没多久,道场之中就已经快要坐满了人,可刚从那边正殿敬完香的百姓们,却还在往这边涌。
莫妄此时,也从后院带着众弟子,踏过月亮门,缓缓往前院走了来。
他每次在到侧殿道场讲经前,都会先来正殿这边给三清尊神跪拜敬香,于是这会儿,他便一身白色长袍,仙风道骨地步入了正殿。
在莫妄走进大殿的一刻,里边敬香的百姓们便自动自觉为他让出了一条路,并在他走过时,个个垂首曲身,与他揖礼,甚至还有更夸张的,竟会跪到地上,与他作拜。
进入正殿后,莫妄来到三清像前,虔诚焚香跪拜,待敬香结束后,他又习惯性地抬起头与那几尊神像对望了一会儿。
然而就在他要收回视线之时,却意外听见了几声猫叫声。
莫妄皱了皱眉。
奇怪,这还是他在那只小白猫被楚王讨回后,第一次于揽月观中听见猫叫声呢。
莫妄心里虽奇怪,但他还是神色如常地收回了视线,准备转身离开。
待转身之际,他微微侧头,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结果却发现,这大殿里的地上,除了那些或站或跪的百姓们外,竟还趴了几只猫。
等等!不是几只,好像是十几只了。
这时莫妄身后的诸弟子,以及一旁的百姓们也发现了大殿里有猫。
大家就都有些纳闷,待不知谁喊了句“国师真乃活神仙,连猫儿们都要跑来听您讲经”时才纷纷恍悟,继而看向莫妄的眼神都变得更加崇敬了,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朝他跪了下去,口中还都“活神仙”“活神仙”地呼喊个不停。
但莫妄却没有沉迷于众人的崇拜之情,反倒将眉头锁得更紧了。
不对!这猫儿怎么越聚越多?
才不大功夫,莫妄就觉得整个大殿里的猫已比刚才多了不止一倍,且还都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地穿梭着,一起往神像这边奔了来。
莫妄站在大殿里,眼看着第一只猫跳上了香案,又见它一爪挥断长条香炉里插着的几柱香。
接着,第二只猫也蹿了上去。
之后,第三只、第四只……
那些猫都是奔着香炉里的香去的,它们甚至都不嫌烫,每当挥爪拍翻、拍折一根根燃着的香柱后,它们就会用爪子将那香柱挠到自己身前,再低头探着鼻子去使劲儿嗅,脸上则都是一副极为享受的神情。
不多时,这大殿里的猫就越聚越多,很快便有几十只了。
而这会儿殿内众人也开始有不少反应了过来,觉得揽月观内突然多出这么些猫,肯定是有问题,便都纷纷低语着议论开了。
莫妄的二弟子修源,此时面带急色地快步走至他身前:“师父,这也不知是哪来的这么些猫,竟都聚到神像前闹了起来。咱们该怎么办?”
莫妄没有答修源的话,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香案上那一只只出尽百态的猫儿们,很快,他脑中就隐隐理出了些头绪。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妄眼皮一跳,心头一沉,他没想到,楚王的报复竟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出乎意料。
这时,揽月观大殿内,猫儿越聚越多,目测已逾了百只。
百姓们也从最开始的单纯看热闹,渐渐演变成了面露惊恐,四散着躲避这些完全不怕人的猫儿们,很快便乱作一团。
甚至,还有人口中喊道:“闹猫妖啦!闹猫妖啦!”
莫妄见状,目光凌厉地扫了一遍自己面前香案上正不停折腾着的猫儿们,之后一拂袍袖,便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他边走,边冷静地朗声道:“众善信莫慌!请各自停在原地,切莫胡乱冲撞,以免踩践他人或是伤了自己。有本国师在,看哪些妖孽敢在此肆意作乱?都莫怕!”
莫妄的声音清泠澄澈,回荡在这大殿上,如一涓清溪漱漱淌入人心,很快便浇灭了人心中的那份躁意,反倒令人心生了一丝惬意。
于是,只这几句话,他就安抚住了已经躁动起来的百姓们。
莫妄见自己成功稳住了众人,他微微侧头,与跟在自己身后的二弟子修源低声交待道:“修源,稍后为师会端起这香炉,之后,你即刻着人换上一鼎新的,并立即重新焚香。香,要用旧香,不可再用此次采买之新香。另外,还要告知后入观的百姓,今日只可拜神,不可再进香。听懂了吗?”
修源听罢,他快速看了一眼大殿前面的香炉,又倏地转回头,看向莫妄,脸色突然一变,立即摇头道:“师父,不可啊!那香炉中正燃着香呢,满炉的香灰都是烫的,您若此时端起,哪怕只握着炉壁双耳,也定会被烫伤双手啊。”
莫妄仿佛对修源的话完全无感,只仰头望了望香案后那几尊高大的神像,便淡然与他道:“莫再废话。”
言毕,他毅然上前一步,起手挥开那些将香炉围得密密实实的猫儿们,然后趁着它们没来得及再往前扑之际,双手一使力,便执住炉壁两耳,将这个不算轻的香炉给端了起来。
莫妄此举,瞬间惊呆了殿中一众人,然而他随后的举动,更是惊得殿内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莫妄端起香炉后,一双握在炉耳上的手立时被烫得掌心通红,紧接着,他那光头之上就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很快这汗就越聚越多,最后顺着他额间耳际就流了下来。
可他嘴里却没哼一声,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端着那香炉转身就走,很快便走到了大殿门口。
此时的整个大殿内,景象可以说十分诡异。
一身白袍的国师,手持一鼎燃着香的香炉,正快步往殿外走去,殿内众人则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路,而他身后,还追了一群颜色各异、身形不一的猫儿们。
不得不说,大吴国师的风仪真是雅到了骨子里,即便如此状况突发之际,他双手平持香炉,一步步快速往大殿外奔去的身姿,依旧腰背挺直,步履从容,一身白袍向后猎猎飘动,整个人竟无一丝慌乱和狼狈,脸上神情也依旧淡定平和。
就仿佛他手里端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烫手的香炉,而是一尊盛着甘霖的宝瓶一般。
因此,此时的莫妄看在百姓们眼睛里,便如同那下凡来解救众生的仙人一般,令他们对他的笃信及崇敬之情竟比以往都更甚了。
于是,在莫妄手持香炉往外走的一路上,随他一路往前走,路两旁的百姓们便纷纷跪地,朝他磕头作揖地拜了起来。
就这样,莫妄端着香炉走出大殿后,又快速往揽月观的大门外走了去,他身后的猫则越聚越多,待他走出揽月观大门时,那场面已是蔚为壮观。
而此时,揽月观大门的不远处,一身着四爪蟒袍之人,端坐于一匹高壮的枣红骏马之上,正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在往这边望,他领口处,还探出了一只两只鼻孔都被塞了住的小猫脑袋。
原来,是封屹带了冉冉过来看热闹。
突然,那小猫扑棱了一下耳朵,然后半仰起头,回望向封屹。
“喵喵?”他会怎样?
封屹淡淡一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他策动身下马儿,慢慢踱步,不远不近地跟上了那支由莫妄打头,由百姓和群猫在其身后组成的一支古怪队伍。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室外早已滴水成冰,百姓们也已早早换上了冬袄,但莫妄身上,今日却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白色道袍,可即便这样,他这会儿也是满头满身的大汗,连他身上那件白袍都被洇湿了。
莫妄强忍着自己掌心因被烫而传来的阵阵钝痛,努力端平那香炉,以最快速度,脚步不停地向距揽月观最近的京城西门走去,一直行至城外的护城河边,他才暂且停下脚步。
此时河上早已结出厚冰,人行于河面上也不会落水。
莫妄站在河边,只举目望了望,便曲膝下到了河道里,待寻着一处冰薄的河面时,他立即举起香炉狠狠砸了下去。
香炉一角刚刚触及冰面,只听咔嚓一声,那处河面便被砸出了一个不算大,但刚好能塞进这个香炉的冰窟窿。
于是莫妄赶紧将那香炉塞了进去,然后又立即趴下,用自己身体堵住了那冰窟窿。
因此,随后而至的猫儿们,这会儿除了能在他身上无奈地蹦来蹦去,却也不能冲进那冰窟窿里,去追那渐渐沉底的香炉了。
而护城河岸边,那些一起跟来的百姓们,见到此状,皆唏嘘不已,甚至,有些人已潸然泪下。
他们都在想,国师不愧为大吴国师,也不愧被称为活神仙,他竟有如此慈悲之心,哪怕被那些猫儿们大闹了揽月观,他仍不忍心伤它们性命,还用自己身体去堵了那冰窟窿。
莫妄趴在冰面上,堵住了冰窟窿后,那坠入了河中的香炉很快被冰水浸湿,里边燃着的香就都灭了,再随着香炉缓缓沉向河底,河水便将香炉中的气味与河面上的空气彻底相隔。
这样,刚刚跟在莫妄身后,一直追着他一同过来的那大批猫儿,便再什么都闻不着,也就渐渐缓回了神,不再被那燃香气味所控制,不多时便都四散了。
冉冉缩在封屹怀里,随他骑马跟在莫妄身后,也来了护城河边。
这会儿马儿站在河堤上,天冷极了,北风狂吹着,像刀子般刮得人脸颊生疼,不多时,天空中又飘起了大片的雪花,鹅毛一般,洋洋洒洒,被北风一卷,打着旋就裹向了在场的每个人。
冉冉被刮得躲在封屹领口中都不敢探出整张小猫脸,只敢露出两只湛蓝色大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望向了那河面。
待她看到莫妄刚刚竟用如此自虐的方式,来处理猫伺香所引来的猫患后,又见对方这会儿趴在那,身上盖了满满一层厚雪,倒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如此冷的天气,如此大的雪中,她窝在封屹暖暖的怀里,身上还长着一身厚实猫毛,尚且觉得寒气逼人,那莫妄此刻卧在冰面上,又被冰冷的河水浸湿了一身白袍,且那白袍本就不厚,所以他身上该多冷啊。
会不会被冻死呢?
冉冉有些担心。
之所以冉冉眼下会担心莫妄,倒也不是突然圣母心泛滥,她当然很生气莫妄之前掳了自己,也希望这人能够得到相应惩罚,但理智一想后,又觉得,对方此举虽十分可恶,却无论如何都还罪不至死,且今日对方用自己身体护住那成群猫儿的举动,也令她与旁边诸多百姓一样,很受感动。
这至少说明,此人内心里还是存着一份善念,所以他不该被冻死。
想到这,冉冉立即在封屹怀里折腾上了,她转回身,小爪子快速敲了敲封屹胸口,又指了指莫妄:“喵!”救救他。
封屹哼笑了一声,大手一拢,将已经露出半个身子的冉冉,又压回到他外袍的衣领内,之后拽过身后披着的斗篷,将自己胸前又挡了一层。
“别闹!老实些!外边这么冷,别总露头,小心冻着。他是国师,你还真以为他会被这么冻死?等着吧,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他了。”
封屹倒真没想到莫妄会拎着香炉来河边,他本以为对方会拎着香炉去揽月观后院的那个池塘里,将这一炉的香给封进去。
看来,这人是嫌那池塘太小,水不够深啊。
封屹这边话音刚落,冉冉没听他的话,挣扎着又探出了头,便见那边莫妄的二弟子修源,带着揽月观其他一众弟子匆匆赶了来。
他们纷纷跳下河堤,边口中喊着师父,边眼中含泪地去扶莫妄。
那莫妄这会儿衣袍都有些被冻实在冰面上了,弟子们便用自己的手去暖化那衣袍。
折腾了好一阵儿,他们总算是将莫妄从冰面上给扶了起来,而莫妄此时,虽早已被冻得嘴唇青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他眼神却没有暗下去,仍是那般清亮。
莫妄被扶起后,目光只往河堤上那么微微一扫,便很快锁定了封屹这边,同时也看到了封屹领口处露出的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
于是他笑了,还隔着漫天飞舞的雪帘,朝那双漂亮的湛蓝色眼睛略动了动唇,好似是在与她说:等我度你!
冉冉一下便看懂了他在说些什么,就有些气恼,小脑袋嗖地一缩,便缩回了封屹衣领中,只留了一对小小的耳朵尖在外边。
封屹也看懂了莫妄在说些什么,但他却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过他猜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便拽过身侧斗篷,往身前一抖,将自己外袍整个前襟都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回,对方就连冉冉的小耳朵尖都看不到了。
之后他也倨傲地朝莫妄动了动唇:再敢动她,你就去死!
第三十四章 第二报
封屹没等看完最后莫妄是怎么被他弟子救上河堤的, 就带着冉冉调转马头回楚王府了。
路上,冉冉趴在封屹怀里,气呼呼地想, 那莫妄遭了这么大罪,居然还在惦记着她。
他自己痴迷升仙就罢了, 还说什么要度她。
她又不要升仙,用得着他度?
这人真是死性不改, 亏她之前还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就不该把他往好里想。
冉冉正在那气鼓鼓地想着呢, 封屹掀开一点自己斗篷,垂眸看了过来。
“怎么?被他气到了?呵呵, 有什么好气的,他的罪还没遭完呢。他用猫伺香掳你, 我便让他也尝了尝猫伺香的厉害, 这回不用他掳,百余只猫儿一起反过来追他, 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觉得过瘾?但是他将你饿瘦的这笔账, 我还没跟他算呢。等着吧, 他是怎么将你饿瘦的,我便怎么饿瘦他。”
说罢,他低头用下巴疼爱地蹭了蹭冉冉额头,然后才再次阖上披风, 为她挡住了外边风雪:“好了,外边风太硬, 进府前就别再探出头了。”
“喵!”好!
冉冉乖乖应了一声,随后这一路上,她也确实老老实实一直窝在了封屹怀里, 没再往外探头,但这可不是她就真的那么乖,而是她在心里想着事呢。
一说到莫妄,冉冉就觉得这个人很迷。
她曾经几次回忆自己在现代读过的各种关于吴朝的史料,试图回忆起吴朝这位国师的生平,但她在脑子里来回搜刮了几遍,却愣是没有搜出一丁点跟莫妄这个名字有关的内容。
奇怪,这么重要的人物,史料中怎么会没有记载呢?甚至连野史中都没有什么关于他的传说,就好像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般。简直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