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妾并不……”
“来人,送李家人子回慈安殿。”
李静涵原想说自己并不冷,可刚一开口,陛下便已经叫人送她回去,她不好再说其他,只得低声应诺。
“妾告退。”
在临下台矶前,她不由地回头瞧了一眼。
只见陛下走到原本站在她身后的琼英公主身边,微微低头,似乎在说什么,可她离得远了,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带着不甘离开这里。
身后,祯明帝微微弯腰,伸手将福身的穆染亲自扶起。
“皇姐要来怎的不早叫人告知朕?若不然,朕也不必回来得如此匆忙,叫皇姐好等。”
比起方才对李静涵流于表面的口头关怀,祯明帝在同穆染说话时,完全是另一种语气。
旁人或许分辨不出,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这些人却心知肚明,但谁也没觉得惊讶。
只因这么些年来,陛下待自己这个皇姐素来亲厚,是旁人比不得的。
今上仁厚,宽于待下,甚少苛责身边宫人,是极好的性子。
待人更是一视同仁,并没有明显的喜恶。
只除了对琼英公主。
自十年前尚是储君的陛下遇见公主至今,每每见着对方,陛下都明白地展现了自己对这个皇姐的爱重。
只可惜琼英公主生性冷淡,接人待物皆是一副冰冷至极的模样,无论陛下如何费尽心思,她始终不为所动。
就如同眼下,陛下亲自伸手想要将公主扶起,可对方偏生往旁边一退,躲过了陛下的手。
祯明帝见状也不恼,神色如常地收回手。
“皇姐有事求见朕?”
“是。”穆染的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任何情绪,如同这冬日的朔风,夹杂着点点寒意。
“既如此,皇姐同朕进殿。”祯明帝说着便往殿内走去,末了还嘱咐一句,“旁人都退下,无诏不得靠近殿门。”
御前诸人闻言尽皆退下,在外面候着,而跟着穆染一道来的千月也知机地说了句“奴婢在这儿等着殿下”,便也退了开来。
唯独穆染站在原处,看着祯明帝颀长的身影入了紫宸殿后好半天,方举步跟了上去。
待两人都进去后,紫宸殿厚重的殿门被内侍关上,将内外隔绝开来。
殿外,方才那从李静涵身边将食盒提走的内侍看着手中的东西,上前几步行至殿中监陆斌跟前。
“大人,这回还是照原样?”
陆斌闻言扫了眼精巧的食盒,嗯了一声。
“日后再有这样的,你们自己决定便是,问多了仔细自己的皮。”
那内侍便忙应了声,接着提着那食盒匆匆离去,完全没有过会儿呈给陛下用的打算。
一旁的千月见状不解,可又不便开口问,便只能将此事压在心中。
而与此一门相隔的殿内。
穆染被压在高大厚重的殿门上,腰间被带着灼热温度的手紧紧环住,她背后是冰冷坚硬的殿门,身前却是祯明帝强劲有力的胸膛。对方的小臂将她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怀中,两人相互紧贴着,没有丝毫缝隙。
“皇姐……”穆宴将自己的下颚靠在对方肩胛骨处,微微沙哑的声音在对方耳边轻念着,“你身上好香。”
他的声音听上去和在殿外时完全不同。
低沉沙哑,带着几分迷醉。
说话间,他闭着眼在穆染锁骨处深深一嗅,对方特有的清寒气息由鼻尖逐渐蔓延开来,及至整个四肢百骸,让穆宴更为沉迷,环着对方的手也愈发用劲。
“皇姐……”他的声音缱绻低沉,呼吸之间隐约变得沉重起来。
对方小臂处滚烫的温度由腰间传来,被整个压在殿门上的穆染微微垂眸。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结果被对方禁锢得更紧,没有丝毫挣脱的空间。
想到方才穆宴在殿外时的模样,穆染眼底深处点点嘲意现出。
世人皆道陛下仁厚温润,可谁又见过他真正的样子?
癫狂病态,双目猩红。
他面上越是沉稳,心中就越是暴虐。
时至今日,穆染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初穆宴是怎样一面笑着,一面拧断她养了几个月的银喉长尾雀的脖子。
那是穆宴亲手送她的,说怕她一人孤单。
可最后也是被穆宴亲手虐杀。
“皇姐的眼中只有它没有孤,那这鸟也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那时的穆宴,脚边是血肉模糊银喉长尾雀的尸体,修长的指尖上鲜红的血液一点点滴落在地,清峻温润的面容上带着一抹笑,双目幽暗,神情诡异且病态。
也是从那时,穆染第一次知道,旁人口中仁慈宽厚的太子真正的样子。
“皇姐,你在想什么?”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穆染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危险之意,“这样入神?”
“在想你。”穆染的声音淡淡,不带什么情绪。
环着她腰间的手一顿,穆宴的头稍稍抬起,看着对方低敛的眉眼。
“真的?”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轻快起来,眼底的墨色也开始逐渐散去。
穆染没再作声。
“皇姐又骗朕。”他道,“不过没关系。”
收紧自己的手臂,穆宴轻叹一声。
“登基半年来,这是皇姐第一回 来紫宸殿找朕。”他说话时,下颚在对方锁骨处轻蹭着,带着眷恋,“朕很开心。”
他没问穆染为什么来找他,原因对他来说不重要。
重要的是,穆染主动来找他。
“皇姐,皇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暗哑中压抑着晦涩难辨的情绪,如同细细密密的蛛网,一点点将怀里的人网住,不留一点退路。
他这副模样,仿佛回到半年前的那个深夜。
那时的穆宴如同眼下这般,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她纤细的指尖,十指紧握狠狠攥住,一点点吻去她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然后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用沙哑偏执的声音唤着她。
那一声声“皇姐”,就像是烙印,句句刻在穆染心中,成了她日夜难眠的梦魇。
如今梦魇重现,那夜所有的一切都被唤醒,穆染身体本能地生出抗拒。
她才想起自己为何来紫宸殿。
原本安静任由对方抱着的她猛地抬手,将已经逐渐放松下来的对方狠狠推开。
许是因着没防备,故而被推开后,穆宴整个身子摇晃几下后才稳了下来。
怀中的温软消失,穆宴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
“你推开朕……”他忽地笑了声,压抑而不带情绪,“你总是这样,一次次推开朕。”
原本浓黑散去的双目中墨色再次聚集起来,眼底深处隐隐有血色闪现,他周身的气息逐渐变得凝滞而危险。
他应该是盛怒的。
穆染看得出来。
当初得知先帝替她赐婚时,穆宴在她跟前就是这样,明明唇边带着笑,可眼底却被血色浸染,素来温润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神情,整个下颚紧绷成一条直线,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会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
那时的穆宴站在她面前,语气森森。
“孤替皇姐瞧过了,那个男人配不上皇姐,皇姐还是不要嫁了。”
然后穆染的婚事就黄了。
先帝再没提起赐婚一事。
如今的穆宴一样站在她面前,用同样的声音跟她说着。
“朕知道皇姐今天为什么来紫宸殿。”
他的目光锁在对方清冷的面容上。
“明安殿是朕特意选了送给皇姐的,内里一应陈设布置,都是朕亲自挑的,皇姐一定会喜欢。”
穆染没说话。
事实上从刚才她把对方推开后,就又沉静了下来,仿佛那瞬间的激动只是错觉。
“皇姐一定是在想,朕为何不遵守诺言,出尔反尔。”
穆染的眼中显出一丝嘲讽。
原来他也知道,这是出尔反尔。
“不要这样看朕。”穆宴抬手,轻轻遮住对方的双眸,“朕原是打算信守诺言的,可皇姐方才推开了朕,所以朕改主意了。”
穆染闻言往后退了一步,猛地看向他。
“这便是天子的一言九鼎?”
她未料到,身为帝王的对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分明言而无信的是他,如今不过一句话,便将所有罪责推至她身上。
她想到半年前那夜,穆宴是如何信誓旦旦同她保证的。
再看看眼下对方的模样,穆染觉得当初的自己是何等天真。
她明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可还愚蠢地跳入对方的谎言中,任由对方戏耍。
甚至在接到加封敕旨时,她第一反应都是来找对方问清楚。
可眼下才知道,问不问都不重要。
因为从一开始,穆宴就没打算放她走。
是她天真,信了对方的话,把自己送了出去,却落得这个下场。
穆染觉得自己应该是愤怒的,至少也应该高声质问,可她看着对方幽暗的双目,指尖在宽袖中攥紧松开几次,最终也只开口说了句:“陛下好算计。”
“皇姐要走?”沉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一语双关。
穆染原本准备转身离去的步子顿了顿,还未开口,便感觉对方灼热的手臂从背后穿.插进来,再次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肢。
“皇姐不要急着走,朕这儿有样东西,想让皇姐瞧瞧。”
他说话时,整个人都靠在穆染纤瘦的背上,下颚抵在对方肩胛处,几乎是咬着对方的耳尖说出来的。
温热的气息喷洒开来,穆染感觉自己全身都紧绷起来,她想如同先前那样推开对方,可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张帛书就在她面前展开。
那是穆宴拿出来的,专程在她跟前打开的。
穆染下意识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怔住。
她看着上面一行行的小字,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
“不……不可能……”
她想要拿走那帛书,可颤抖的指尖完全不受控制,最终,是穆宴将那帛书放入了她掌心之中。
“明安殿早已收拾好了,皇姐不若过会儿便迁宫,朕今夜去皇姐寝殿同你细说这帛书上的内容,如何?”
话音落下后,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应,穆宴却并不觉得生气。
相反,他微微侧头,在对方莹白细腻的脖颈处落下一记轻吻,眼中带着满足,和势在必得。
因为他知道,穆染不会拒绝。
第三章 “皇姐在等朕吗?”
明安殿位于紫宸殿和明义殿之间,虽建造气势上没有明义殿那样恢宏,可也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殿宇。
当初原是没有明安殿的。
大魏规矩,公主到了年纪后便要册封分府,出宫居住。
然,世宗幼时,赵国长公主悯其孤弱,故亲身抚养,二人关系极为亲厚,及至世宗继位,赵国长公主并未出宫建府,反而留在宫内。而为着体现两者亲厚,世宗在加封其为大长公主之外,又下旨叫人在两殿之间修建了明安殿,以供大长公主居住。
世宗之后,再无公主有赵国大长公主那般待遇,这明安殿便也渐渐空置了起来。
虽无人居住,但因着离紫宸殿甚近,故而这么些年来一直有专人洒扫整理,倒也不至于让这处殿宇成了荒芜的废殿。
只是有些地方不免空旷萧瑟了些。
及至今上下旨将此殿赐予琼英长公主,六尚局方派了人前来仔仔细细打扫,再照着陛下意思将明安殿重新布置好。
时间虽赶,可不过一日,便也将一个数十年无人居住的殿宇收拾得崭新一般。
陛下口谕原说的是明日可迁宫,可长公主回了安阳殿后第一句便是叫宫人收拾即刻迁宫。
安阳殿的宫娥内侍心中便是奇怪,也不敢随意置喙长公主决定,皆恭敬应诺后便开始收拾。
及至夜幕落下,整个安阳殿的宫人已经同长公主一并迁至明安殿。
因着明安殿一切已经妥当,这回不过是带了些饮食起居的细软过去罢了,旁的用器一概都是明安殿崭新的。
就连长公主惯用的云花绫库缎锦被都没带走。
千月记得当时自己在收拾锦被时,长公主看了一眼便道:“留着吧,这个不必带过去。”
千月手下动作不由地一顿。
“可是……”她有些犹疑,“这不是殿下您最喜爱的一条锦被吗?”
殿下同今上姐弟感情甚笃,自半载前陛下亲自叫人送来了这云花绫锦被后,殿下十日倒有五六日是盖着的,因而千月不明白为何不带走。
穆染看着对方手中华贵的锦被,似是想起什么,眉心稍稍蹙起,眼中一丝厌恶划过。
“明安殿自然有新的,这东西笨重,带着无用。”
千月闻言只得照做。
是夜,已经迁了宫的穆染遣散了所有原本应在寝殿内守夜的宫娥,又下令说寝殿中不必点灯,留殿外的灯便是。
身边伺候的人虽然不解,却还是依令行事,熄了寝殿的灯后便尽数退至殿外,不再靠近。
收拾一新的寝殿静谧空旷,不闻一点响动。因着未点灯,故而唯有殿外微弱的烛火透过厚重的门窗隐射进来,堪堪足够一小块地方视物,余处尽皆是黑暗。
穆染坐在红木月洞架子床上,她虽卸去妆容,可身上衣物却穿戴得齐整,绸缎般的乌发顺着双肩披散,垂落在身侧,发尾落在身下的被单之上。
殿内昏暗,堪堪视物,她微抬着头,视线向前,不知落在何处,放在双膝上的掌心攥着那道帛书。
夜色渐浓,殿内燎炉的火烧得正旺,可寒气却似乎无孔不入,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的寒意让穆染似乎身子都僵了半边。
她甚至分不清,冷究竟是因着这隆冬时节的寒气,还是自己体内的寒意了。
殿外宫灯在朔风下被吹得摇晃,印照进来的烛火也显得烛影憧憧,闪烁不定,寝殿内静得只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