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知道,这种静谧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打破。
她就这样坐着,手中的帛书因着她的用劲隐隐被攥得有些变形,可她面上还是一样的平静,唇色因着寒冷有些微微泛白,双眸却显得明亮,如黑夜寒星。
穆染这张脸生得好看极了。
虽然幼时因着生母出身卑贱连带着她也不得先帝宠爱,可谁都不得不承认,她这副皮相是少有的绝色,远胜于她生母杜御女。
先帝膝下这么些个皇女,无一个比得过她去。
也就是穆染本身还是帝女,便是不受宠,可究竟是皇嗣,那些下三等的贱籍也不敢做得过分,至多不过趁着无人知晓时打骂几句,否则,照着她这副模样,在这吃人的深宫中,早就被吞得渣都不剩了。
宫内多数人是没见过杜御女的,盖因她身份实在低微,不过宜春院中一个戏子。先帝在宜春院宴请诸臣时一时喝多了酒,幸了这戏子,酒醒后便将人抛诸脑后。
若非后来听得宜春院传出有戏子怀了身孕且说是皇室骨肉,先帝只怕都想不起还有这么回事了。
之后的事,简单极了。
先帝并未过问此事,而是全权交由皇后处置。
那戏子便从宜春院中被带了出来,封了个御女的低阶位份,及至杜御女生产先帝也没去瞧过一眼。
因着嫔妃众多,故而膝下皇子皇女不少,穆染这个女儿的到来并没有让先帝产生特殊的感觉,巧的是,对方诞生那段时日,正好南边遭逢大旱,粮食歉收,百姓日子难过,再加上旁的嫔妃挑唆,先帝便将这笔账算到穆染头上。
他觉得是穆染的出世方造成了大旱,故而对这个原本就没什么感觉的女儿更是厌恶,不仅依例生育有功的晋封没有,反而专程派了人去杜御女的殿宇将其训斥一番,末了还下旨杜御女连其女儿无诏不得擅离自己殿宇。
杜御女原就出身卑贱,好容易因着身怀帝裔被册封,结果又碰上这事,她不过一介戏子,除了一张脸什么手段也没有,更不知道要如何讨陛下欢心。
故而那之后她便同自己这个女儿一并被囚困在那小小的殿宇中。
虽则自己只是个戏子出身,可她却从不看轻自己女儿。
没有圣宠的日子难熬,就连身边伺候的宫娥都敢摆脸色,杜御女性子虽柔,可为母则刚,旁人就算如何欺辱她都能忍,可但凡涉及到穆染,她便如同浑身是刺的刺猬,谁碰扎谁,尖锐无比。
因着她的庇佑,穆染幼年那几岁活的并不很难,虽不似旁的姊妹们锦衣玉食,仆从呼拥,可也不至日后那般就连下三等的贱籍都敢欺辱。
只是好景不长。
杜御女原本生产时便落下病根,之后几年因着不得宠,尚药局也无人愿意来替她瞧,再加上她总是操心自己唯一的女儿,宫人又苛待,吃穿都不好,身子也就一岁不如一岁。及至穆染六岁那年,她终于熬不住,撒手而去。
她走之后,原本伺候的宫人全都被召回六尚局,重新发配至别处当差,原本就破败的殿宇里最终只剩下穆染一个人。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这个帝女仿佛被遗忘一般,谁都不再提起。
母亲不在,穆染只能自己生活。
从六岁到十二岁,这中间的六年她都是靠自己,各种辛酸不必多言,而那些被宫人贱籍打骂的日子也都成了家常便饭。
在这深宫之中,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那些人在主子处挨了罚,便都来她这里撒气。
只因她是帝女,皇嗣血脉,打骂起来更是叫人痛快,仿佛这样便能将心中那些身为奴才的郁气发泄出来。
穆染也不是没感觉。
她开始也会反抗,只是越反抗,那些人便越得意,下手也越重。
因而渐渐地,她学会了沉默和忍受。
时间长了,那些人见不管怎么动手她都不作声,便也没趣儿,发泄两回也就走了。
这样的日子,穆染整整过了六年。
直到她遇见那时还是太子的穆宴。
她是在一个贱籍手上被对方救下的。
那时的穆染已经意识不太清楚了,那个贱籍似乎心中有天大的怨气,故而下手比任何人都重,穆染的指尖被对方踩在地上,仿佛要根根断裂一般,摧心折骨的疼痛从十指蔓延开来,让穆染整个人面色如纸般苍白。
时至今日,穆染已经不太想得起来当初的事情了。
她只知道,似乎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问发生了什么,那声音温和轻缓,却带着未脱的稚气。
她能感觉得到,那贱籍听得这声音后极快地从她指尖挪走了步子,再之后她便陷入了黑暗中。
再次醒来时是在从未见过的奢华寝殿中,她躺在松软锦被上,眼前半蹲着一个男童。
面容精致,眉目如画,唇边带笑,见她醒来,那男童双目一亮,似乎很高兴。
后来穆染才知道,救了她的是太子,帝后唯一的嫡长子。
许是因着幼时养成的冷硬性子,在得知对方是她的救命恩人后,穆染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顿了半晌,最终口中也只吐出了冷冰冰的两个字。
“多谢。”
她长到十二岁,除了母亲,还没有任何人向她释放过善意,因而她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只是照着曾经母亲说的跟对方道了谢。
那太子见她这副态度后似乎愣了愣,半刻后方回过神来,澄澈的双目中似乎有什么闪过,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
那之后,莫名得了太子喜爱的穆染再没回到以前那样任人欺凌的日子,身为储君的穆宴待她比任何人都要好,旁的那些皇子皇女全都不能同她比。
穆染不是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人,她原本,一直都是感恩穆宴的。
直到对方在她面前展现出真正的样子。
“皇姐在等朕吗?”
轻柔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穆染放在膝上的手被宽大温热的掌心纳入掌中。
她整个人一怔,接着下意识往后一退,结果恰好落入身后坚硬灼热的怀中。
“呵。”低低的笑声响起,显出说话之人愉悦的心思,“皇姐今夜如此主动?”
第四章 什么叫求而不得。
饶是穆染先前已经做了准备,也没预料到会这样。
她甚至连穆宴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对方直接出现在架子床上。
几乎是在落入对方怀中的瞬间,她便马上反应过来,手下用劲,挣脱对方的掌心,接着撑着身下的锦被猛地起身,站在床沿。
方才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帛书因着刚才的动作掉落在床榻之上,穆染没有去拿的打算,而是站在床沿距离之外。
虽然眼下寝殿昏暗,可她身上散发出的警惕之意却十分明显。
“皇姐别紧张。”眼见对方从自己怀中挣脱,穆宴也不急,身子稍稍一挪,便坐在对方先前坐着的地方,“你看,连帛书都丢下了。”
说着,他从床榻上拿起方才拿到帛书。
“这明安殿皇姐可还满意?”
穆染没动。
“你如何进来的?”
在此之前,穆染想过许多对方来时的场景。
若非那帛书上的内容,她今夜也不会提前迁宫,更不会将整个寝殿的宫人都遣离,因为只有这样,眼前的人才能如入无人之境般的入她寝殿。
只是她未料到,穆宴会这般神出鬼没。
她方才分明一直在架子床上坐着,紧闭的殿门没有丝毫动静传来,可对方便是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宛如鬼魅。
“皇姐想知道?”穆宴把玩着手中的帛书,轻笑一声,“这是秘密。”
穆染指尖紧了紧。
她没再开口。
因为面对穆宴,她从不喜欢多言,总是沉默的时间多。
若是平日,穆宴早自己同她说话了,对方素来不在意她的冷淡和沉默,反而把这当成一种乐趣,总是乐此不疲地独自同她说着话,便是得不到她的回应也毫不在意。
可今夜不同。
在她静下来后,穆宴也没再说话。
接着殿外堪堪印照进来的昏黄烛光隐隐能瞧见对方闲适的模样,骨节分明指尖捏着那道帛书,显得极为泰然,似乎一点儿不在乎穆染同不同他交谈。
穆染知道,他这是等自己主动开口问。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她知道,对方想看的,是她服软、低头,低声求他的模样。
如果只是想知道对方为何能忽然进来,穆染定然不会开口,可她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
此时殿外又是一阵凌冽寒风吹过,挂在殿沿的宫灯被吹得四处摇晃,憧憧烛光恰好将对方手中的帛书照亮。
穆染的视线落在那道帛书上。
“这帛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静谧的寝殿中响起,“帛书上所记是真的?”
“皇姐觉得呢?”见她主动开口,穆宴唇边勾起一抹笑,“来朕身边坐。”
穆染没动。
“皇姐。”穆宴的声音淡了下来,“站得这样远,朕如何同你细说这帛书的内容?”
穆染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对方这话的意思,故而微微闭眼,再睁开后,整个人便径直往前面走去,接着在对方边上的床沿坐下来。
“再靠近些。”
穆染指尖攥紧,往那边靠了靠。
“夜深露重,朕觉着身上寒意甚重。”
她便又往对方身侧坐了坐。
而几乎是她靠过去的瞬间,对方便长臂一伸,将她削瘦的肩头一搂,穆染整个人被再次压入对方怀中。
这次的穆染没再挣扎。
她很清楚对方的脾性。
从她刚坐下那会儿,她其实就已经猜出了眼下的局面。
穆宴绝不是只想让她坐在身边这么简单。
若是换了平日,她不会这样简单地任由对方肆意妄为,可如今不同。
是她有求于人。
是她想知道那帛书上的真相。
所以即便心中极度抵触,她也只能在袖中攥紧自己的指尖,由着对方的手从肩头,落至腰间,最终猛地收紧。
穆染最终完全靠在对方宽厚的怀中。
因为鲜少见她有这样安静的时刻,穆宴的指尖便轻轻在她腰间婆娑着,隔着仙纹绫的衣料缓缓游走。
殿外朔风呼啸,寒风凛冽,殿内即便是燃了燎炉的情况下,穆染也没感觉到自己有多暖和。
可抱着她的人却不一样。
对方的指尖仿佛带着火一般,在她腰间一点点游走,即便是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
熟悉而压抑。
穆宴明显感觉到怀中的人整个身体的僵硬。
即便没明显地表达,可她抵触的情绪却一眼就让人能瞧出来。
听着对方有些隐忍的呼吸声,穆宴双目中浓墨渐渐凝聚起来。
细算下来,如今的大魏,唯有她一人敢在他的跟前露出这样的神态。
面上冷淡,可心中却厌恶抵触。
穆宴知道,自己的一点触碰对她来说都难以忍受的,这点从以前就如此。
这要是换了旁人,穆宴早就嗤之以鼻,抛诸脑后。
可偏偏这人是穆染。
是那个即便被他救了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外冷漠神情穆染,是那个他无论怎么费尽心思也无法让对方展颜的穆染,是他每每想放弃,又割舍不下的穆染。
穆宴最初只是觉得对方这样冷漠有些意思,所以才会留下对方。
可越往后事情不受控制。
他才知道,他对穆染的那点兴趣,最终是他作茧自缚的开始。
从出世便被封为太子的穆宴自幼便得到了旁人的敬畏和讨好,他习惯了那些人见着他时的卑躬屈膝,小心奉承,过于顺利的成长历程,让他觉得,这世上似乎没什么是他不能得到的。
便是想要摘星,只怕都有人会变着法地替他完成。
可偏偏,穆染让他知道了什么叫求而不得。
越长大穆宴便越发现,他无论如何想尽办法,也不能让他这个皇姐有丝毫触动。
对方似乎没有心,没有感情一样。
元正夜宴的初见,穆染分明已经被欺辱得性命垂危,可硬是咬着牙一声痛呼都没发出来。
被救了之后她的指尖损伤严重,照尚药局那边的说法,这种程度便是什么都不做,单单放着都会日日感觉到摧心折骨的疼痛,可她还是一声不吭。
就连换药时,也只是紧抿着唇,眼帘微垂,视线不知落在何处。若非她面容上苍白得毫无血色,和额间沁出的细密的汗珠,旁人也许真的以为这点疼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了。
正是因着她这样的表现,穆宴在救了她之后短短的半月内,对这个人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
他花了很多时间去观察对方。
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弥足深陷。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想要弄清这个人为何这样冷淡,逐渐成了痛恨她冷漠得不近人情。
因为他发现,无论他如何努力,得到多少人的敬畏和尊崇,却得不到这个人的心。
穆染的眼中永远没有他。
永远都是空洞虚无的。
他为此求而不得,发疯癫狂。
不惜在对方面前暴露了自己一切的面目。
那只银喉长尾雀的确是他亲自挑了送给穆染的,本意是想让对方高兴一些,可当见对方原本虚无的双眸中印照出那只鸟的影子时,穆宴就后悔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忍受这个人的眼中有旁的东西,而没有自己。
“你应该是什么都不喜欢的,所以你眼里才会什么都没有。”
在将那只鸟捏死的时候,穆宴唇边带着笑对着穆染说出这话。
“皇姐你瞧,这鸟这样小,这样不值一提,死了便死了,皇姐莫要再记着它了,日后孤再替皇姐寻好的来。”
那时的他是这样说的。
可那之后,穆染的身边也没再出现过任何的动物。
穆宴以为,自己可以等,等到穆染眼中慢慢有自己的那日。
可先帝的一道旨意,打乱了他所有的筹算。
先帝想将穆染嫁出去。
那道敕旨下得匆忙,从盖了印到去穆染的安阳殿宣旨不过半日,快得叫穆宴都来不及反应。
等他知晓时,一切已经成了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