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千月便忙应了声,往后几步,离了紫宸殿门。
穆染便独自一人往里行去。
及至她整个人都入了殿,殿门处候着的两个内侍便往前一步,一人拉住一边门,接着手下用了些劲,将厚重而高大的殿门缓缓关上。
“呯——”的一声,整个紫宸殿被内外隔绝,声音传来时,穆染极快地闭了闭眼,接着往上首看去。
那个大魏年轻的帝王,此时早已放下手中的折子,整个人稍稍往后靠,显得有些散漫,一派闲适地看向下方的她。
这样的他,穆染以前便见过。
还是太子时,先帝下了诏命穆宴监国,那段时日他逐渐忙起来,又因着是刚接触朝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早起晚归,连往常去安阳殿瞧穆染的机会都没有。
而穆染那样的性子,对方不来,她反倒落得清静,因而两人一连有半月未见面。
及至半月后的某日,穆染用了晚膳回自己寝殿,刚一推门,便见一人靠在右方的罗汉床上。
一袭牙白色常服,黑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面容清峻,长眉微挑。
那人正是半月未见的穆宴。
那时眼见她回来,穆宴修长的指尖撑在自己下颚处,双目中闪烁着幽暗的光。
“许久未见,孤甚是想念皇姐,皇姐你呢?”
穆染并未开口,只是将身后的殿门关上,接着走到罗汉床跟前的八仙桌边坐下。
她并未计较对方为何出现在她寝殿,也没开口让对方出去。
因为她清楚,安阳殿上下都是穆宴的人。
她身边伺候的,除了千月,旁的全是对方亲自挑了派来的。就连自己所居的安阳殿,也是对方所选。
让穆宴出去?
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大魏可以有许多皇子皇女,可穆染知道,旁人都是锦上添花,唯有眼前这年纪尚轻的太子,才是大魏唯一的根基。
谁都不能动摇。
因而彼时的穆染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安静坐着,眉眼微敛。
“皇姐。”
突如其来的声音拉回了穆染的心绪,她有些虚无的眸色渐渐凝聚起来。
原来是上首的天子容不得她在自己跟前走神,便出言唤她。
“皇姐为何站着,朕在这儿,也不在下方。”
穆宴指尖在御座边上的螭龙纹样上轻轻婆娑着,声音低沉。
“到朕这里来。”
比起尚未继位时,这会的穆宴像极了个帝王。
还是太子时,他每每同穆染说话,让对方在自己身边坐着,时常是带着些商量的。
“皇姐,好冷呀,能不能靠近些?”
“孤一人用膳太冷清了,皇姐可不可以陪着孤?”
“就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这样的话,在两人刚开始相处的那段时日时常出现。
因想着对方救了自己,穆染允诺的次数并不少。
只是后来……那银喉长尾雀的事后,穆染的性子便越发冷淡,无论对方如何央求,她十次倒有七八回是回绝了的。
那时的穆染还有些傲骨。
她想,至多不过是回到以前的生活。
可眼下不同。
如今的穆宴乃大魏之主,万人之上,掌万千权柄,众人生死不过在他一念间。
且当初先帝本就是猝然崩逝,继位这半年,穆宴全然不似当初所得之评价。
仁德有余,手段不足。
比之幼时,继位后的天子手段狠厉,时常谈笑间杀伐决断,倒叫不少认为太子仁厚的朝臣心惊。
可偏也是这样,他才能在极短时间内将朝局稳住,因先帝崩逝而造成的权柄交替并未出现任何震动。
而如今理政半载的穆宴,比之先时,多了帝王的威慑,言语间便愈发不喜人忤逆,因此在面对穆染时,说的话也更加直白。
他想让穆染靠近,便直接开口,不会再考虑对方是否会回绝。
因为如今的他已经手握一切,穆染除了接受,别无他选。
当看着神情淡漠的人缓缓从下方上来,最终在他身边站住时,穆宴觉得自己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抬手,握住对方莹白细腻的掌心。
“坐在朕身边。”
说话的同时,手下轻轻一拉,原本站着的人便毫不反抗地在他身边落座。
穆宴指尖熟练地滑至对方腰间,接着轻轻一扣。
穆染呼吸一顿,狠狠闭眼。
却始终没动作,也没有推开他。
她微低着头,眼神冷淡,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眼下的处境。
可紧紧环住对方腰间的穆宴感受得到,对方的身子在轻颤。
她在抵触。
可她逃不了。
这样的认知,让穆宴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抱着对方,稍稍侧头,看着对方抵触隐忍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由内而外地,彻底颤栗起来。
啊……
太好了。
这种感觉。
他将下颚抵在对方肩胛骨处,似有若无地喟叹一声。
他付出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一天。
尽管已经在脑中勾画了无数遍,可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才知道,那种美妙的感觉是怎样想象都体现不出来的。
唯有眼下的真实,才能让他这样满足地轻叹。
这只是开始。
他想。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他会得到全部的穆染。
不只是她的躯壳。
第八章 “皇姐,你开心吗?”
穆染从紫宸殿离开时,已经是午膳之后了。
她原本是奉诏前来,先前穆宴说的不过是一同用早膳。
可来了之后她才发现,对方兴致极高,在用完早膳后,又将她留下。
尽管穆染不能做什么,只能在一旁干坐着,可穆宴却丝毫未提及要放她离开的事,因此一个上午,穆染便安静坐在对方身边。
紫宸殿内只有一张御座。
那是大魏之主才有资格坐上的。
旁的人莫说往上坐,便是靠近都要小心翼翼。
平日里陆斌时常候在陛下身边,可他也不敢太过靠近,总是离着适当的位置。
盖因这御座是皇权象征,旁人触碰便是大不敬之罪。
可穆宴却不管这许多。
穆染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想的,可照着对方拉着她随意坐在自己身边的举止,隐约能寻着幼时的模样。
幼时的穆宴尚带着孩童心性,每每同自己这个皇姐相处时,总是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譬如总是将先帝赏的物件转送给她。
尽管里面多数唯有太子才能用。
彼时东宫的内侍们不是没提醒过,可穆宴全然不听。
他不仅送,还总会同穆染说,让她一定记得用。
仿佛对他来说,那些等级制式森严的物件丝毫不值一提。
又或者是,他心中根本就藐视所谓的等级。
但穆宴还是有筹算的。
至少他会告诫东宫上下,严禁那些人将这事传出去,若被外人知晓,便重罚。
曾经的穆染,不知一次听他在自己跟前说过。
“三亲九族,人伦大防,不过是人信口胡诌出来的,原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未料到竟真有人信,因而便逐渐形成体系,代代流传,成了如今所谓的规矩。”
言语之间甚是不将士大夫所重的规矩礼仪看在眼中。
因着这话只在穆染跟前说过,恰好她又是不重血缘亲属的人。
对她来说,除了已故的母亲,旁人都不重要。
因此她也并未对此言提出自己的意见。
穆染记得有一回,是穆宴不慎失足落水。
偌大一个太液池,年仅十二的穆宴在水中挣扎半晌,好容易被救上来后,却绝口不提自己为何落水。
那时的他只是一直紧紧握着穆染的手。
就算整个人已经高烧不退,迷糊中也不愿放开她。
及至寝殿中无人时,稍稍恢复神智的穆宴才睁着有些迷蒙的双眼,看着因他而不得不留在殿内的人。
“皇姐,你为何不救我?”
彼时的穆染沉默了许久。
她说,自己不是不救,只是未来得及。
那时穆染还未知晓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孩子真正的面目,因此看着对方烧得通红的双颊,她心中生出了些许内疚。
她想,若是当时她去的再快些就好了。
因着这点内疚,之后的日子里,她很是认真照顾了对方一些日子。
那段时间,算是两人为数不多的,和睦相处融洽的日子了。
后来穆染才听得说,原来穆宴是被人推下水的。
推他下水的那人,是十一皇子。
那个生母是李婕妤,年仅六岁的皇子。
十一皇子年纪小,动手推自己长兄不过因着对方是太子,得先帝宠爱,心中不忿,又因着孩童心性,母妃溺爱,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因而在同太子交谈时,一时起了口角,竟不管不顾地直接将对方推入水中。
若非那时有人经过,救了穆宴,只怕会出大事。
这事之后,李婕妤被废,十一皇子彻底失宠。
穆宴虽受了惊吓,烧了一段时日,但他反而心情愉悦。
因为他终于感受到了穆染对他的关心。
他觉得,自己似乎终于能撬开穆染冷漠的外壳,得到这个人的一点真心。
也是那时,他第一次跟穆染说了那些话。
“亲属血缘其实最不牢靠,也许平常人家还信这些,可孤是不信的。今日十一弟会因为一点口角将孤推入水,明日为了这个太子之位,也许会给孤下毒也未可知。”
穆染原以为对方只是因着落水一事暂时有了这样的想法。
及至日后,对方的所做作为,才让她意识到,原来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样的习惯,持续到了现在。
那个象征帝王之位的御座,穆宴随意地便让穆染坐下。
在处理那些折子时,他也从未想过其它。
似乎丝毫不在意折子上的内容被穆染瞧去了会怎样。
他只是认真地,翻开一封封折子,看完后再提笔落字,接着将批阅完的折子放在另一边。
整个过程中安静极了。
穆染也没开口。
她坐在对方身边,连呼吸声都轻的几乎听不见,仿佛不存在一般。
当穆宴终于感到有些累了时,他停下了笔。
“皇姐,朕累了。”他说着,头稍稍一歪,便靠在对方削瘦的肩上,同幼时一样。
如果说,穆染刚来时,对方表现的更像个帝王,那此刻的穆宴则偏向孩童。
他仿佛还没长大,就连说“累了”的语气都跟先时并无差别。
可穆染却不会再被他蒙蔽了。
她清楚知道,身边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
眼下的一切都不过是假象。
越是可怜,越是危险。
而得不到她的回应后,穆宴最终慢慢抬起头,忽地笑了声。
“皇姐好冷淡。”
这声音中带着埋怨,可他的眼神却落在穆染鬓边。
“这是朕送给皇姐的那套妆面?”
他仿佛才发现一样。
穆染终于说了来紫宸殿后的第一句话。
“是。”
这声音清冷短促,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穆宴听到了。
他于是显得有些兴奋。
“以前从未见皇姐戴过,朕还以为你不喜欢。”
实际上,以前他送给穆染东西,除非他一再要求对方,否则穆染向来是当做没有的。
如今穆染肯主动戴上这头面来见他,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姐你瞧。”他的修长的指尖从御案上的一角摸出一道制书来,然后展开,“这是朕叫人拟的旨,只差盖印,便能下发至门下省。”
那道制书缓缓在穆染跟前打开,那上面所写,同穆宴昨夜说的一模一样。
她正要开口,便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对方忽地握住。
“这印便由皇姐来盖吧。”
说着,穆宴拿起一旁的皇帝行宝,塞到穆染手中,接着在对方有些愕然的眼神中,握着对方的手,将那印盖了下去。
这道追封诏书,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彻底生效。
穆染看着眼前的制书,思及母亲曾经是话,一时间整个人思绪有些恍惚。
她想。
母亲最终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尽管晚了这么久。
“皇姐,你开心吗?”穆宴有些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沉浸在回忆里的穆染下意识点头。
“皇姐高兴便好。”穆宴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他忽地道,“今夜皇姐要晚些休息,朕有些忙,可能会晚点才来找皇姐。”
指尖忽地一顿,穆染整个人从回忆中醒来。
接着,掌心中握着的皇帝行宝猛地落在桌上,发出低沉而刺耳的响动。
第九章 她救的,是大魏唯一的储君。……
李静涵回到彩丝院时,很是扎眼。
不止是因为身为殿中监的陆斌亲自将人送至彩丝院,更因为她自初选入宫后,除了第一次照面外,便再未同旁的家人子见过。
因着李太妃那层关系,她入宫后便以家人子的身份入住慈安殿,常伴太妃左右。
依例新帝登基后,先皇所有嫔妃皆会被迁至西内太极宫安度晚年,东内大明宫只会让新帝妃嫔居住。
可李太妃是个例外。
她同先皇后感情颇深,情同姐妹,先皇后故去后,还是贤妃的李太妃抚养了今上一段时日,因而今上颇为敬重这位太妃,在继位后特特下谕,让李太妃不必迁往西内,还吩咐了人收拾出慈安殿来供她居住。
先帝同先皇后皆故去,这位李太妃便成了宫内今上唯一的长辈,为表仁孝,今上偶尔也会去慈安殿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