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穆宴步子顿住,却没转过身。
“国夫人有话说便是。”
显然已经不想见着对方眼下的模样。
国夫人见状心下愈发揪疼,可又不得不开口,将自己入宫的目的说出。
“安儿前日同林姨娘的儿子结了怨,两人斗了一场,林姨娘的儿子被打得半残,老爷说……说要狠狠惩戒安儿,还说了,日后卫国公的封爵不会传与安儿。”
国夫人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出这话,也不知是因着天子方才的态度难受,还是为了自己的嫡子。
倒是穆宴听了后冷笑了声。
“国夫人且放心,卫国公的爵位只会由你的嫡长子继承,旁人都是肖想。”
他言及“嫡长子”三个字时,格外加重了语气,接着方续道。
“若是还不放心,过会儿你出宫回府后,便同卫国公说这是朕的意思,他若不满,便亲自来找朕。”
“……只是国夫人如此溺爱嫡长子,日后他袭了爵后,只怕国公府会鸡犬不宁。”
最后这话看似提醒,实则带着几分看戏的意味。
显然,这么些年来,因着对方一再因这个儿子来找他,穆宴早已清楚了对方是怎样的纨绔。
国夫人留着泪道:“陛下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又能如何?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此时,她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声,猛然一顿,接着忙看向前方天子的背影。
对方依旧没回头,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十分冷静,仿佛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国夫人此言对极,夫人唯有一位嫡长子,自然要好生爱护。”
“陛下……”国夫人开口,试图挽回什么,可天子却不给她机会。
“朕在此处耽搁的时间够久了,国夫人自便罢,记住朕的话,日后无事便不要再入紫宸殿求见。”
穆宴原就不想见此人,若非适才是同皇姐在一处,不想让对方怀疑,他只怕早就叫陆斌将国夫人打发走了。
那国夫人见他离开此处后,心中的难受却并未减轻,反而愈发凝聚起来。
“……对不起。”她说着,慢慢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确实应该恨我。”
正说着,那眼中的泪水越发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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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着白日的事,因而夜里穆宴再次由那博古架后的入口进来穆染寝殿后,他罕见地沉默着,也不作声,也不去触碰穆染,只是安静地在对方床沿旁落坐,接着微微低头,静静看着对方。
同先前一样,这寝殿内除了穆染自己,旁的宫人尽数被她遣离,且殿内未燃着一盏灯,唯有那殿外廊檐上挂着的宫灯在夜风的吹动下,一点一点地轻轻晃动着,连带着印入殿内的烛火都显得忽明忽暗起来。
穆染原是不打算开口的。
可她在架子床上躺了许久,也没等到对方说话。
照着穆宴的性子,只怕是入了她寝殿的第一时间便会拥她入怀,接着一句句在她耳边漫无边际地说着各种话。
可今夜不同。
对方在她床沿坐了许久,却一直沉默着,一句话未说。
对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犹如实质,叫她想当不存在都不行,最后,她只能从床上坐起身,接着借着殿外昏暗的烛光看着对方。
“陛下有心事?”
穆染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也许是对方白日同先前太不一样,以至于在面对今夜的穆宴时,她原本冷硬的性子竟也稍稍松动了些。
穆宴显然未料到她会突然开口问自己,怔了怔后,说话的语气有些低沉。
“有些难过。”
他只说了这句,旁的一概未提,穆染听后顿了顿,似是重新审视了对方一道,接着有些迟疑地开口:“因为卫国公夫人?”
细想想,白日见对方时,对方确实因着卫国公夫人而显露了不快。
穆宴略点了点头,却没多言,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接着忽然伸手,从对方身后将叠好的锦被拿走。
连带着的,还有另一个软枕。
然后在穆染的视线之中,同昨夜一般直接在架子床下将锦被展开,接着躺了上去。
“皇姐早些就寝罢。”
低低的声音从床榻之下传来,听上去有些闷又有些说不出的可怜。
穆染想了想对方适才的神情,又想到眼下他是如何委屈地蜷缩在并不宽敞的锦被之上时,整个人指尖顿了顿。
她视线往下看了眼,隐约看见对方背对着她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索。
穆染双眸缓缓眨了眨,最终也没开口,而是收回指尖,整个人又躺了回去。
寝殿内卧香炉中清雅的香气一点点飘散开来,穆染不自觉地深深嗅了几下,整个人不由地困意席卷而来。
不知不觉中,她逐渐落入黑暗,整个人的呼吸也缓缓变得绵长起来,显然已经睡得极深。
原本在下方躺着的人等了许久,忽地开口唤了句:
“皇姐?”
他的声音不算大,可在安静的寝殿内也叫人听得十分清楚。
只是无人回他。
穆宴过了半晌后,便又唤了一声,尾音落下后,听见的便是架子床上的人清浅的呼吸声。
他这才确定对方应是彻底睡熟。
于是缓缓从地上起身。
如玉般的指尖轻轻褪去外衫后,他伸手,将躺在外侧的人小心地往里面挪了些,接着自己掀开盖的平整云花绫锦被,躺了进去。
劲瘦有力的小臂轻轻环上对方的纤腰,接着手下用劲,将人纳入自己怀中。
他微微低头,在对方莹白幼嫩的脖颈处深深一嗅。
接着半眯起眼来,显得沉醉。
原本郁燥了一日的心情瞬间变得明快起来。
果然只要将这人抱在怀中,再轻嗅对方身子上冷冬寒梅般清雅的香气,这再坏的心情也会逐渐散去。
穆宴指尖缓缓移动,最终找到对方垂落于身侧的纤细指尖,接着猛然一扣,两人顿时十指相扣。
在对方葱白细致的指尖上轻轻揉捻了几下后,穆宴才将对方的手一点点从锦被中带出,接着微微低头。
微凉的薄唇轻吻上那修剪得圆润诱人的指甲,仿佛虔诚地膜拜一般,他仔仔细细地将对方指尖轻吻了好几遍,直到那指尖之上染上温热的温度,和点点濡,湿之后,方将对方的掌心贴近自己的脸侧。
“皇姐……”他的声音缱绻情深,又隐隐带着难以言喻的隐忍渴望。
薄唇在对方额间落下一吻,空气中一句话逐渐消散开来。
“对不起,朕骗了你。”
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真相。
她现在待他这样好,好到他开始害怕,若是有一日她发现了一切的真相会怎样?
那是他不敢想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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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翁主是在夏至前再次入宫的。
自她同薛缙大婚后至今已过了两月有余,这些日子中,穆染也曾派了人去薛府,意思是若是小翁主得空,尽可入宫寻她。
只是每每回来的人都告诉穆染,说小翁主刚成婚,府中事务众多,暂不得空。
因而这一耽搁,便也到了快夏至。
小翁主递了名帖的那日,恰好是殿选一事重新定下日子的时候。
因着大暑过后便差不多到了要去行宫避暑的时候,太史局特意将殿选日子定在夏至后的几日。
这消息是还是穆宴亲自告诉她的。
那时穆宴正在紫宸殿中理政,穆染奉诏入殿,在他身旁落坐,恰好对方手中翻到了太史局递上来的折子,上写着拟定好的殿选日期。
穆宴只是看了眼,接着便将折子送至穆染跟前。
“皇姐瞧瞧。”
穆染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怔,接着下意识视线垂下,看清了上写着的内容。
“皇姐以为这日子如何?”见她只是垂眸不开口,穆宴便主动问她。
穆染其实对这没什么兴趣。
殿选,同那些待选的家人子们,于她而言都是颇为遥远的事。
她唯一有些担忧的,便是那些个家人子过了殿选后,只怕不少人会似当初的乔云露那般,将心思动到她这边来。
届时,她这个明安殿只怕都不得安宁了。
她这样想着,面上却丝毫未显露,只是语气轻缓地说了句:“这日子倒好,恰好选在了去行宫避暑之前。”
这句倒也是她心中的想法,只是她说完后,忽地感觉到周遭的氛围凝滞起来,接着那放在她跟前的折子便被抽回。
“朕就不该问皇姐这事。”穆宴有些阴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叫她一怔,转过头时,正好对上对方阴沉沉的双目。
穆染不知对方又怎么了。
眼见着似是又有些不高兴。
可问也是他问的。
眼下她不过顺着对方的话回答罢了,对方为何不高兴?
而看着她清冷的双眸,穆宴指尖缓缓攥起。
他其实想问的哪里是那殿选的时日,不过是想瞧瞧对方对此事的态度。
毕竟这两个月来,对方在面对他时,已经比先前好了不少,虽还是很少主动同他说话,可也不会被碰到他的指尖便全身紧绷。
而对在他身侧落坐这样的举动也习以为常。
这样的情况,让穆宴不由地心中产生了些幻想。
因而今日才会主动问了对方关于殿选的事。
可眼下看来,一切都是自己想得过多。
寄予的希望越大,便越容易失望。
好在穆宴在问之前心中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因而倒也没觉得多难受。
只是有些许失落罢了。
毕竟他的如此地渴望,有朝一日他的皇姐能同他一样……不,只要以他一半的感情去对他,他便心满意足了。
但他也知道,这事不能强求。
他一定要耐得住性子,慢慢地等。
毕竟这两月来成效也是看得见的。
比之先前逼迫的手段,他的皇姐在这些日子中表现得几乎都是他先前不敢想的了。
只要他忍耐住。
思及此,他原本沉郁的面容又逐渐好转起来。
“怪朕,不应用这些琐碎的事烦皇姐。”他说着将那太史局递上来的折子放在了甚远的地方,接着道,“殿选一事交由六尚局去安排便是了,皇姐只当朕方才未提此事便是。”
他之后竟真的再未在穆染跟前提及殿选之事,仿佛这替他充裕后宫一事,不过是一点儿小插曲罢了,他丝毫不上心。
而穆染从紫宸殿离开后回到明安殿,才知道小翁主叫人递了名帖入宫,说是明日进宫面圣,再来看看她。
想想也有两月未见对方,穆染自然心中生出些高兴来,因而吩咐了人将一切备好,只待第二日小翁主入宫。
及至第二日约定的时辰,小翁主果然准时前来。
比起未大婚前,如今的小翁主眉宇之间的天真爽利似乎散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隐约笼罩着的忧愁。
穆染坐在茶台前,亲自煮了茶,接着替对方斟了一杯,尔后方道:“你似乎变得有些沉默。”
不是穆染的错觉,确实是对方自方才入明安殿来,便极少开口,见了礼后便在她对面落坐,却不主动提及自己婚后之事,每每都要穆染开口问了,才回答几句。
且说得语焉不详,似乎不想在这方面多谈一般。
小翁主被她这样一说,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表现得过于明显,指尖紧了紧后,缓缓开口:“许是近来事忙,平日说得话多了,此时便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说的倒也是真的。
薛府虽人不多,可要管的事却不少。
她嫁过去后,老夫人将薛家中馈都交予她打理,她原先在百纳时从未学过这些,她的母妃只会告诉她要如何做好一个嫔妃,因而薛家只是着实叫她有些忙乱。
再加上薛缙……
褚师黛双眸微微垂下,整个人愈显沉默。
她不欲将自己眼下的处境说出,因为在旁人看来,那只会是她贪心不足还怨怼长公主的表现,故而她才一直避着自己婚后的事。
可她这样的表现,穆染又怎会瞧不出。
看着对方面上的神情,穆染将手中的杯盏轻轻放下,接着徐徐道:“薛缙待你不好?”
褚师黛未料到她竟一眼就看了出来,整个人一滞,接着下意识道:“不,他待我很好。”她说完还刻意又强调了句,“待我很好。”
也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为了说服对方。
穆染却不是这样简单就会相信的人。
她视线落在对方身上半晌,最终开口叫整个殿内的宫人都退下,尔后才正色道:“你告诉本宫,薛缙待你究竟如何?”
眼见对方张口便要回答,她便又续了句。
“本宫要听真话,若不然,派人去查也是能查出来的。”
小翁主这才咽回了原本打算粉饰太平的话。
她看着茶台上精美的茶器,眼神似是落在茶汤之中,又似是在看着别的什么,好半天后才慢慢地,带了些微颤地开口。
“殿下……我、薛缙他……”开口不过说了几个字,褚师黛的喉间便忽地有什么东西涌上,叫她声音霎时哽咽起来,还带了些微颤,“他至今都未曾碰我。”
最后这句说完,她整个人似是终于撑不住,喉间溢出一丝哭腔,最终猛地哭了起来。
穆染显然未料到竟会如此,可还没等她再问,小翁主便将这两个月来的委屈尽数倾诉出来。
原来自大婚那日后,薛缙便以光禄寺事忙唯由,时常早出晚归,每每回了府上也只是自己宿在书房,从不入二人的寝室入睡。
便是有事老夫人逼得紧了,他也只是搬了被子在房间之中打地铺,丝毫没有同小翁主行夫妻之礼的打算。
小翁主虽心悦于他,可到底是个姑娘,断没有主动开口讨要的道理,因而这么两个月来,两人竟一直没有夫妻之实。
小翁主那样的性子,也不是没闹过,甚至于有一回她闹得要寻死,可那把尖锐的匕首几乎都要刺入自己的心间了,却被薛缙一把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