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染没开口,只是平静着双眸看着对方。
两人僵持了小半刻,最终穆宴败下阵来。
他重新将攥着帛书的那只手拿出了出来,以极缓的速度递至对方跟前。
而另一只手却在穆染看不见的地方死死握起,并不尖锐的指尖陷入了掌心之中,几乎要掐出血来。
皇姐……
穆宴的双目泛红,看着穆染一点点伸过来的指尖。
朕不想的。
对方的指尖触到了那道帛书。
穆宴的从喉间吐出一声浓重的喘息。
朕不想伤害你。
穆染的指尖将那道帛书握住,接着缓缓从穆宴手中抽出。
穆宴喉结重重的上下滑动一下。
皇姐不要……逼朕。
他的眼前一点点被猩红占据,眼前人的身影都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只能隐约看见站在跟前的人逐渐展开了那道帛书。
穆染在将那道帛书抽出来后,便没再看对方,而是微微低头,展开了手中的帛书。
那上面的字迹确实是穆宴的。
所书内容也同方才穆宴说的一致。
他在皇城之外亲自选定一处府邸,作为穆染的公主府,只要穆染点头,很快便能从皇城离开,入住自己的府邸。
那是个极好的去处。
离朱雀门极近,若是要入宫,不过乘小半个时辰的车舆便到了。
地处安静,周遭虽有旁的宅邸,可却至今无人居住。
若是穆染去了,那四周的住处自然都属于她,旁人不敢同长公主相争。
穆染青葱般的指尖在那宅邸的位置上轻抚几下,而后忽地将帛书合上,纳入掌中。
“帛书我收下了。”她抬眸,看向穆宴,“这府邸先留着,日后我若想去了,再另说。”
她一句话,让穆宴怔住。
猩红的双目一滞,整个人更是僵住。
“你……皇姐……”好半晌后,他才开口,却又不知要怎么说,双唇开开合合好几下,却最终只问了句,“……你不走?”
问出这话时,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似乎怕自己若是呼吸声音重一些,眼前的人便会立时三刻就离开这里一样。
穆染却没回答他,只是徐徐道:“方才问你要的那个承诺,永远有效,若是日后我要离开,你不可出尔反尔。”
虽未正面回答,可这话的意思便是她眼下不会离开了。
穆宴看着她,心中的压抑和绝望逐渐散去,那原本差点要付诸行动的阴暗打算也忽地烟消云散。
他沉沉喘息几声,接着忽然起身,一把将对方压入怀中。
“皇姐……”他的声音带了些轻颤,若细听还能听见一丝呜咽,“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留下。
谢谢你再次让我控制住自己。
他将下颚压在穆染的肩胛骨处,眼底沉郁而诡谲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最终还是赌赢了。
他的皇姐心软了。
虽然口中没表现出来,但她的行为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会走,不是只是眼下,也许以后也不会。
因为照着穆染的性子,若是不愿留下,立时三刻便会离开,而不会如眼下一般多此一举。
只有她心软了,才会这样。
穆宴以前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母于他而言有什么用,因为那是为了荣华能将他送给别人的女人。
唯有这回,他才真正觉得对方有用。
若是没有对方,穆染也许至今都不会来紫宸殿。
穆染站在原处没动,任由对方抱着自己,也没有推开他的打算。
她想,有穆宴的那句承诺便够了。
她总要给对方一个机会。
可她不知道的是。
她是幸运的。
因为她在给穆宴机会的同时,也救了自己。
所以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方才那短短的瞬间,穆宴心底究竟涌现了怎样可怕的念头。
第六十章 他怎么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穆染后来才知道, 为什么在外人看来,国夫人分明是先太后的亲妹妹,可穆宴却那样不喜对方。
“原来她回回入宫求见, 都是带着目的来的?”
紫宸殿内除了朝臣入阁面圣之处,和天子日常理政之所, 再往里便是屏风隔断的小憩之地。
这会子穆染正坐在罗汉床上,看着炕几对面的人问了句。
“我记得上回同你一道用膳时, 国夫人求见, 你瞧上去便不是很想见她。”
穆宴嗯了一声, 接着道:“她是朕的生母,可除了这血缘上的一层关系, 这些年来,朕从未在她那里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感情。”
他告诉穆染, 国夫人对他几乎只有单方的索取。
先太后尚在世时, 对方还不敢过于显露出来。
可先太后薨逝后,国夫人便逐渐变得有些贪心起来。
其实也不是刻意索取。
可她的心中却总是觉得, 自己是穆宴的生母, 当初若非是为了先太后将这个孩子送了出去, 自己的丈夫卫国公也不会以她无所出唯有而纳了姨娘入府,以至于姨娘诞下庶长子。
国夫人先前并不将一个小小姨娘放在眼中,且觉着自己同卫国公鹣鲽情深,可未料到那林姨娘竟是个极为有手段的, 入府后不到一年便诞下庶长子,而后更是将卫国公纠缠得死死的, 对方不只被她勾了多少魂去。
若非记着国夫人乃先太后亲妹,卫国公早就宠妾灭妻了。
而那庶长子长至五岁时,林姨娘便在一直同卫国公吹枕头风, 反复言及国夫人身为正妻却无所出,若是日后都如此,这国公府岂不无人继承?试图以此来让卫国公将爵位给自己的儿子。
幸而不久后国夫人便身怀有孕诞下嫡长子,这才暂时解了迫在眉睫的危机。
可嫡长子也架不住林姨娘有手段。
再加上国夫人原本就送出去过一个孩子,知道若是再没了这个嫡长子,自己在国公府的处境只怕会愈发难过,因而便将自己全副心思都花在了儿子身上。
可过于的爱护和溺爱,反而将儿子养得嚣张跋扈。再者,因着她时常在儿子跟前说林姨娘同那庶长子不过是低贱的玩意,不必放在眼中,儿子自然是听她的,于是时常针对林姨娘,还有那庶长子。
林姨娘若只是普通的姨娘便罢了,可偏偏不是。对方为人极有心计,每回国夫人的儿子总是败于她手,而被卫国公处罚。
而庶长子虽是姨娘所生,但真论起来,同嫡长子分别并不大。国夫人因着恨极林姨娘,便时常在儿子跟前言及那些不合适之言,自然让儿子信以为真,真将自己这个庶出的弟弟当做同旁的奴仆无二,肆意欺负。
这样的事,卫国公知晓了自然不会轻饶。
而国夫人不忍见儿子受罚吃苦,便寄希望于自己的长子——穆宴。
因此在穆宴还是储君时,他便已经不知替国夫人处理了多少这样的事。
那林姨娘仗着有卫国公撑腰,再想到国夫人的亲姐姐皇后已经崩逝,无自然有些得意。可她并不知道,国夫人还有太子这层关系。
而先太后为了防止穆宴不知晓自己的身世,日后被人爆出惹出大乱子,便在离世前将一切告知。
于是穆宴便知道了国夫人才是自己的生母。
那时的他不过十余岁。
因着这关系,每回国夫人来求助时,穆宴总是应下了对方的请求。开始时他还会为自己这个生母的遭遇而觉得不平,可时日长了,他逐渐看清了对方究竟是怎样的。
“她一边说着对不起朕,一边又几次三番来朕跟前求助,回回都是为了那已经被她养废了的儿子。她可以为了她那个儿子而在朕跟前苦苦哀求,却连朕的生辰都记不住。”
当初国夫人生穆宴时,时辰有些凑巧。
又因为先太后在处理此时事出了些问题,因此原本的穆宴应当是前一日的亥时末出生的,可对外宣称却第二日子时。
于是每岁穆宴的生辰都是照着第二日子时的日子过的,但实际上他的生辰应当提前一日。
“国夫人每年都会送来生辰贺礼,可日子总是不对。朕曾经随口问了一句,却发现她根本不记得朕究竟是何时诞下的。”
也是那之后,穆宴才逐渐意识到,这个身为他生母的人,其实对他没多少感情。
抑或者是有的,只是因为从来没亲自养育过他,而将那感情都转移到了二儿子身上,这才导致了对另一个儿子的格外溺爱。
尤其是穆宴继位后,国夫人来的次数更频繁。
因为她发现自己儿子的地位已经开始岌岌可危,若再不求一道旨意,只怕日后国公府的爵位真的会旁落。
“朕和她都知道,她每回入宫究竟是为何。”穆宴说着,指尖在炕几之上的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着,声音平静,“可她许是觉着过不了自己那关,若是直白地便开口显得自己太没情谊,因此最开始总是会说一些多余的废话,好叫朕知晓,她有多爱朕这个儿子,只有在朕的问询之下,才犹豫地说出来意。”
“她说了之后呢?”穆染问道。
“之后?自然是应允了。”穆宴道,“毕竟是朕的生母,总不能拒绝。”
只是他也会渐渐觉得厌烦,而不想再见着对方。
若非这回是他主动宣国夫人入宫,对方只怕至今还见不着他。
而召对方来紫宸殿,穆宴自然是做好了打算的。
他允了国夫人一个请求,这才让她愿意去明安殿同穆染说出那些话。
在知道天子同长公主之间的关系时,国夫人自然是震惊的,她想劝说穆宴,告诉他这样的行为是不行的,但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听。
同时天子只给了她两个选择。
一就是拿了天子亲自改了印,上面写着卫国公之爵位只能传于嫡长子的敕旨,去明安殿将那些话告知长公主,旁的不必多言。
二就是今日算白来一趟,日后卫国公为自己哪个儿子请封爵位,天子都不会过问,而是直接盖印发回。
于是在这样的选择之下,国夫人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爵位,立刻便放弃了劝说穆宴的心思,而是立刻启程去了明安殿。
这些话,穆宴都是很直接便说给了穆染听。
因为他知道,便是自己不说,皇姐也能猜到。所以他根本没想过要瞒着。
而在穆染来紫宸殿是时候,他便大概想到了对方为何会来。
穆染那样聪慧的人,怎会看不出国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穆宴赌的就是皇姐会不会因此而心软。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的皇姐早已不似先前那样冷待他了。
若非心中有所触动,她根本不可能来紫宸殿。
这便是穆宴的目的。
而穆染听完对方说的后,思索了半刻,尔后忽地开口问了句:“照你这么说,国夫人知道真相,而同时李太妃也知道。那她二人曾经可有过多的交集?”
穆宴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顿了顿后方道:“就朕所知,应是有的,只是应当不深。”
毕竟李太妃是知道真相的另一人,穆宴当初既将人留在东内,就是为了防止对方将这秘辛不当心说了出去,自然会对接近李太妃的人进行限制。
因此穆宴才会说李太妃同国夫人之间的接触应当不深。
穆染这才看着对方道:“你可知我是如何知道你并非皇嗣的?”
穆宴便说不知。
其实他原本是可以知晓的,只是上回两人不欢而散后,他怕穆染更生气,因此便没叫陆斌去调查,正因如此,他眼下说不知便是真的不知。
可穆染却没有回答他,反而说了句:“先时见你待李太妃那样好,还以为你真的将她当做亲母,如今方知晓这其中缘由。”
“既如此,我便说一句。”
穆宴便赶紧问:“皇姐要说什么?”
穆染徐徐道:“我不喜欢李太妃,也不喜欢李静涵。”
这对穆宴来说其实不算大事,一个李静涵罢了,他随时可以将人遣离皇城。
可李太妃便没这样好办了。
毕竟是知道真相的人,若是处理不好,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
这也是先太后将她留下的原因。
在皇城之中,要悄无声息地解决一个宫嫔并不这样容易。
便是良民出身的宫人们都是轻易伤害不得的,那六尚局的名册上都清楚记载着何人何名,更不用说天子宫嫔了。
再加上先帝尚在时,李太妃便曾经得宠过一阵,不是那种先帝毫无印象的人,因此若是不当心出了什么事,极易被人察觉。
为免节外生枝,先太后便将这人拢入自己阵营之中,替对方在先帝跟前争取了不少机会。
及至穆宴登基,还特意将人留在东内。
他一直都想将这个隐患解决了,暗中也在布局,可却没这样快。
更不必说,眼下似乎还有旁的人知晓了这事。
否则穆染又怎么会突然知道,而后又亲自来问他?
眼见他面上有些疑虑,穆染自然想到他的想法,因道:“我记得先前你曾叫尚药局的人配过一种药,专程替李太妃调制的,说是调养身子的?”
穆染说的确有此事。
当初自行宫归来后,穆宴便亲自下了旨,叫尚药局的人替李太妃调制药材,说是对方上了年纪,去了趟行宫舟车劳顿,要好好养身子。
这事穆宴原没同穆染特意说,不过偶然间提了句,很快也就带过去了,谁知她竟记得这样清楚。
“那药……”
“那药应当不简单吧。”穆染道,“听得说这些日子慈安殿叫人去尚药局的次数愈发多了,似乎的李太妃身子不太好,夜间时常梦魇,还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话。”
原本穆染是没在意的。
她只当李太妃是自己身子不好。
及至今日知道了真相,她才将一切串联起来,接着发现了异样之处。
穆宴没想到她竟想得这样仔细,一下便将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