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Ramsey定理说得对,世界上任意六个人中,总有三个人相互认识,或互相皆不认识。
江糖跟她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总算捱到三点。
很快,所有人都上了车,两辆载着知青的卡车缓缓驶出老校址操场,直接从后门开出去了。
车里的知青泪流满面,不住朝底下的亲人挥手再见,恨不能多看几眼,记在心里才能度过无依无靠背井离乡的日子。车后面也跟着不少人,他们哭着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追着车跑了好长一段路,直到追不上才停下来。
江糖看着哭泣追车的人群越来越远,提着的那口闷气总算消散了。
车子速度不快,摇摇晃晃地开出镇子。出镇的路要经过上西口北桥河那儿,正好路过姜家院子。
江糖面色淡淡地,最后看了一眼姜家。
不意外撞上姜大嫂猩红的双眸,她刚从街道办回来,知道了江糖报名下乡的事儿。眼睁睁看着车子呼啸而过,气急败坏地追着车跑了几步:“——死丫头,你给我回来!!”
江糖勾唇,故意冲她翻了个白眼,对无能狂怒的姜大嫂无声道:有本事来追啊。
付红的身影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江糖这下舒心了。
车里大家伙沉浸在与亲人分离的难受中,一时间也没人说话,安静得很。只有卡车行驶时发出的钢板碰撞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明显。就连开朗外向的苏叶丹脸上也带了几分落寞。
江糖双手环胸靠在包袱上,闭目想着接下来的路。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天已经麻麻黑了。
身旁的苏叶丹突然动了下,身体往江糖的方向靠了靠随即挽住她的胳膊,江糖不习惯跟别人有身体上的接触,下意识要推开她,就听她压抑着哭腔说:“……姜糖,我有点害怕。”
江糖推开她的手顿住。
迟疑了几秒,放下去了。
江糖沉默片刻,道:“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
苏叶丹:“听说十里村很穷,万一回不来……”
初报名时,苏叶丹满脑子是爸爸得知这个消息会如何震怒,会如何心痛,肯定会后悔这样对她。她当时想的是报复成功的快感,可当车子慢慢驶离红星镇,越来越远时,她心里开始涌出无尽的悔意。
这种懊悔在听到其他知青谈起十里村时到达了顶峰。
“姜糖,你分到苏省哪儿啊?”
江糖:“光明村。”
苏叶丹沉默,但她眼底的羡慕却没逃过江糖的眼。
江糖佯装没察觉到,她无意安抚苏叶丹的局促不安,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冲动买单。
况且,她当真不觉得下乡是多大的问题。
知青这段历史在□□家,那是父辈们常提起的话题。
江糖是研究国际关系的,这必然脱不开华国本身的历史。
在跟其他巨佬们开研讨会时,也不可避免地会谈到历史遗留问题。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研究,她对知青的理解甚至远远深刻于这个时代的亲身参与者。
如今是七五年,下乡潮流虽然仍在继续,但这时候已经属于“小知青”时代。
何谓“小知青”时代呢?
是说下乡知青不再是去当纯碎的农民。
他们由生产大队提供后勤,生活方面有保障。不承担生产队的职务,也不当饲养员或机耕员,仅仅是“接受再教育”的口号。
不成文的规定“再教育”两年毕业,回原城市分配工作,更不占用村里的农转非指标。
只有对五十到六十年代下乡的“老三届”插队知青有要求,是既要”接受再教育“,为的是以政治口号掩盖六届中学生同时毕业造成的社会就业危机,把就业危机转嫁给农村;又要有“一辈子”“扎根”的口号,为的是和此前的兵团、农场模式混淆起来,
国家碍于种种原因,在当时选择了否认这是出现的一个新生事物,否认这是一种待业方式的实质。
但就是这个新生事物,直接侵害到了农民的利益。
知青和农民争土地、争资源,争地方工商业发展所需要的农转非指标。这种赤|裸|裸把就业危机转嫁农村、转嫁地方的模式,引起了总设计师后来所说的第三个不满意:农民不满意。
因此,越是在下乡运动后期,矛盾暴露得越严重。
以至于知青们纷纷要求回城,为了达成回城目的,引发了不少龌龊血腥的旧案。“多米诺骨牌效应”,最终引起了上山下乡运动的终止。
江糖选择此时下乡,已经是无奈选择中的最优项了。
苏叶丹神情黯淡,看着江糖欲言又止。她表现得如此明显,但江糖显然没有询问她的意思,她不得不再次开口诉说自己的迷茫:“……我、我身体不大好,入了冬就离不开药,我……”
江糖回看她。
苏叶丹圆胖的脸霎时羞得通红,小心翼翼的瞥她,低声说道:“我问过了,十里村地处偏僻,离城里远,我……到时候不方便买药,所以……”
江糖依然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苏叶丹一咬牙,想到原先两人不认识的时候,姜糖见着别人欺负她都愿意站出来帮她。
现在只是换个地方而已,她这么善良,应该会同意吧?
“你……能不能跟我换换?”
第6章 杠精六
江糖抿唇,笑得漫不经心。
而后在苏叶丹期待的眼神中坚定摇了摇头,脸上的浅笑也跟着冷淡下来。
“不换。”
苏叶丹怔愣住,不可思议的看着江糖。
“为,为什么?”
她想不通,姜糖能对当时是陌生人的她见义勇为,为什么在两人成为朋友后,反倒……不那么善良了呢?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吗?她当初帮自己莫非是提前知道爸爸是纺织厂的副厂长,所以才……?
“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不是就该互相照顾吗?姜糖,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现实的人。”
先经历了继姐的陷害和竹马的背叛,又遭遇了亲人的放弃,如今刚刚交到的朋友还暴露出冷血无情的一面,苏叶丹觉得全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对。
她吸了吸鼻子。
小嘴扁着,差点飙泪,可她更怕被人看笑话,倔强地将泪意憋了回去,只委屈巴巴地瞪着江糖,执拗地想从江糖嘴里得到答案。
江糖挑眉,只觉得好笑。
她原以为苏叶丹是开朗、坚韧的小太阳呢,没想到就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被家里宠大的娇公主嘛。
并且,也并不像她说的那样笨拙不会讨好人。
相反,她很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可爱、天真、欺骗性极强的外貌,能在短时间内很快接近别人,跟对方混熟络。再在恰当的时机说出自己的难处,并且用“你是救我于水火的大好人”的眼神看着你……
换个面皮薄点的,拒绝的话确实难以出口。
能把这样一个圆滑的人挤兑下乡,而小说中作为背景板存在的苏美华,她在现实中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江糖竟生出了一丝兴趣。
她抽回胳膊,认真道:“朋友二字对你来说,似乎太轻易了点。不好意思,我觉得我们并不熟悉,至少目前算不上朋友。”
说完江糖不顾苏叶丹乍然变得雪白的脸色,又严肃脸说道:“苏同学,作为校友我必须提醒你,咱们知青就是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主席说过,青年是国家的未来,青年学生一定要有迎难而上的精神,若是挑挑拣拣,遇难就退,不如一开始就别报名。我相信,咱们坐在车上的人,都愿意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一生青春!”
江糖面容肃穆,目光虔诚,话说得那叫一个正气凛然。
霎时,身上仿佛自带圣光,blingbling的,闪得同车众人一阵心神恍惚。
她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斗车。大伙儿听罢,不免热血沸腾,浑身充满了责任感、使命感。
离家的愁苦霎时变淡了,浮现在眼前的是无限的憧憬。
本来觉得江糖不近人情的人也忍不住暗暗点头,抬头挺胸。
转头不赞同地看着苏叶丹。
“这位同学说得对。读主席的书,听主席的话,做主席的接班人!享乐主义不可取。”
“对,咱们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不能给主席丢脸,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到那里去一定会大有作为!”
“……”
苏叶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跟人换一换下乡地点罢了,便被这些人扣了一顶享乐主义帽子,当即脸色大变,连连摆手:“……我,我没有,我只是……”
认不认错,都已经在同行知青心里留下了不上进的印象。
苏叶丹又气又急,长睫毛遮住眼底对江糖的埋怨:“是我一时想岔了。”
她声音低落,低垂着脑袋,双肩微微颤抖。
大伙儿见状,面面相觑后收了声,不好再说什么风凉话。只不过苏叶丹思想不进步又吃不得苦的形象终究在众人心里留下了浅浅的印迹。
而另一边,江糖自作主张下乡的消息犹如炸|弹,将姜家人炸了个人仰马翻。
“老大媳妇儿,你是开玩笑的吧?三丫头闷声不出气的,能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儿?你少在这儿上眼药。”李钟秀嗤了一声,根本没当回事。
她偏心,让她在儿子和女儿之间选,毫无疑问李钟秀选儿子。
但女儿和儿媳?
女儿再不讨喜也是自家人,至于儿媳妇?那是外人。
她一到家,见家里唯一那辆自行车大喇喇地停在院门口,李钟秀哎哟了一声,赶紧将车推到偏厦雨棚下停好。
开始对付红骂骂咧咧:“买车钱是我家宝珍出的,别以为说是彩礼,就真当你自个儿的了。让你骑就不错了,骑完你得放妥当吧,搁院门口也不怕贼偷咯?”
要搁平时,付红早顶嘴跟她对着干了。
“妈,你听清没?我说三丫头跑了!她真的下乡去了,你现在还有空骂我?赶紧找大妹夫把人拦回来啊。咋,你还不信?你要不信,你去问春儿和小伟,孩子肯定不会撒谎。”
付红送走啥忙都帮不上的娘家嫂子,就赶紧跑到姜糖的屋子搜了一遍。
姜糖屋子小,东西也少,但她记得很清楚,早上她出门前,房间里整整齐齐的,被褥什么叠得好好的。但现在,床上只剩一张补了多次的竹席,小衣柜里衣服还在,但仔细检查后就知道全是补得不能再补的旧衣裳,她以往宝贝得不得了的笔记本和搪瓷杯统统不见了。
见李钟秀半信半疑,付红直接拉着她走进小屋。
“……看,东西都搬空了。”
李钟秀听到她的话,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这心啊,就像坠入了冰湖,顿时拔凉拔凉的。
她厉声撒泼:“好呀好呀,这死丫头从昨天开始就糊弄我啊,我养她这么大我容易吗?她不高兴了就一走了之,想过我和她爸没?外头那么乱,万一出了啥事可咋办?”
付红见火都烧到眉毛了,她这婆婆还拎不清,只会用哭天抹地来展示她的慈母心,扭头翻了个大白眼。
赶紧趁扶她之际,用力掐老太太的手腕:“行了,妈。现在想想咋跟妹夫交代吧。”
李钟秀急红了眼,原地转了两圈,最后一拍大腿,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咋办?咋办啊?”
王明华再厉害,还能违反上头的政策?
这人一旦走了,哪是那么容易拦回来的?要真那么容易,街坊邻居还会谈“下乡”色变吗?
死丫头这一走,可把全家人害惨了。
按理说江糖走了便走了,毕竟小姨子嫁给姐夫这档事儿说出去也不好听,所以两家人只是有了这个默契,根本没把消息透露出去。只要他们不说破,谁的脸面都伤不着。
但别看李钟秀平时提起王明华一副夸上天,谁攀上谁就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来享福的模样,其实她对大女婿怵得慌。
李钟秀脸色变了又变,越想越恨。早知道她生了反骨,就该把她锁在屋里,直到出嫁才是。付红只要一想到到嘴的鸭子飞了,就窝火。
有心想刺婆婆几句,又担心刺激到对方的情绪,到时候她逮不着人出气,就用辈分欺压她。
只能憋着。
晚上八点多,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姜建华背负着全家的希望,拎着小半斤麻花,飞快地蹬着脚踏车往街道办吴大姐家去了。
吴大姐家住下西口,跟姜家正好在镇子的一头一尾。
平时横穿红星镇至少也得二十来分钟,今天不到十分钟,姜建华车子就到了吴大姐楼下。
他急急忙忙停好车,径自跑上二楼。上楼时还差点撞到人,对方赶忙躲开,低声咒骂道:“跑啥咧,急着投胎唷。”姜建华却好似没听到,径自敲开了二楼右侧第一间门。
“大晚上的,谁呀?”吴大姐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目光不善地在姜建华身上扫了一圈。
姜建华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
将准备好的见面礼递过去。
“大姐,这么晚打扰你了。是这样的,我妹叫姜糖,她读书读傻了非得跟同学一起下乡,说要去建设农村,给农民传授知识。您说说,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家里哪里放心她出去。偏偏她又倔得很,直接背着大家报了名。我妈身体不好,一听到消息就急得晕了过去。现在家里就想打听打听,她下乡的地方在哪儿?家里也能接济一下她。”
姜家人长得都不错,姜建华看起来也人模狗样。
此刻完全就是关心妹妹的好哥哥。
吴大姐对江糖印象很好。
她承了对方的情,打听到供销社确实会空出一个位置,便赶紧找人疏通好了关系。如今虽然手续没办,但肯定十拿九稳。
听面前这人说是江糖的哥哥,再看他脸上真切的担心,对姜建华的印象也好了两分。
也不计较他大晚上来打扰。
笑道:“哎哟,你们是一家人喃。这一家人嘛,莫得隔夜仇咧,她去的是苏省光明村,哪个大队就不晓得了,要等到了那边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