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眉迅速低下头,调整好表情。
柔声道:“我回屋给你拿。”
“那太谢谢你了。”虽然尹秀眉很快将那股愤懑按了回去,江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端倪。
只不过,两人素昧平生。
这只是第一次见面,她不好多问,只真诚地道了谢。
江糖回头立马在小本本上记下了需要添置的东西。
暖水瓶、脸盆、牙刷、香皂……这些都得花钱。下乡的两百块安置费加上原身的私房钱,短期内似乎是一笔巨款,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她要在光明大队呆到高考,到时再正大光明回城。
那这两年多,若是只出不进,很快生活便会陷入窘境。也不知道大队会安排他们干什么。
江糖不禁叹气,这真是个一文钱能难死好汉的年代啊。
早饭是尹秀眉做的,江糖在一旁打了打下手。
到了七点多,知青办的所有人都起床了。
吴芳洗完脸,见苏叶丹抻着懒腰走出来,眯眼细细打量着。昨晚黑灯瞎火,她没看清这几人的长相,只晓得其中两个是事儿妈,矫情得很。
但这会儿一看,顿时放下心来。
长得……也就那样嘛,还没尹秀眉出挑呢。女人一旦没有漂亮到能让人难以拒绝的脸蛋,越作便越惹人厌,这点吴芳再清楚不过。
那边苏叶丹也看见了吴芳。
下意识扬起灿烂的笑容,正要挥手打招呼,便见吴芳脖子一扬,冷哼着冲她翻了个白眼。
苏叶丹伸出的右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笑容渐渐凝固。
而后她翻了个更大的白眼,眼珠子差点卡住,格外滑稽。
目睹了两个女人互别苗头的男同志们赶紧缩回脚,打算等她们的背影见不着后再过去,免得不小心撞枪口上。
江糖端着一大盘玉米饼子,从厨房出来就见几个男知青扒在门框上偷偷摸摸往堂屋方向看。她也好奇得顺着目光看过去,没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
宋虎扭头,“……安全。”
刚跟许庚说完,就对上满脸好奇的江糖。
“……”
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茬子,快步朝江糖走过去,一把抢过玉米饼子:“我来,我来……”
许庚看他狗腿献殷勤的样儿,只觉得没眼看了。
江糖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都是举目无亲的知青,互帮互助的时候多着呢。能打好关系,以后相处也能更自在。尤其是在这种一姓独大的村子里,一旦知青跟村民发生冲突时,只有大家团结一致、共同进退,才能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不怪江糖做最坏的准备。
实在是特殊时期,不得不考虑各种突发事件存在的可能性。
吃饭时,大家做了自我介绍,江糖对在场的人有了大致的了解。
谢小兰骄纵,但她的骄纵更像是踩在半空中,底气不足。苏叶丹见人就笑,仿佛很乖巧,与谁都能相处愉快地样子,一眨眼功夫,已经跟几个男同志称兄道妹了。
实际上,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你猜不准她什么时候会将刀尖对准你。
许庚性格风趣随和,宋虎憨厚,两个新来的男同志比较沉默,有些腼腆。
而吴芳呢,咋咋呼呼地,从她嘴里出来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带着刺,无意识地攻击别人。
至于尹秀眉……
老实说,江糖觉得她……怎么说,身上充斥着淡淡的违和感。
但硬要她说个一二五六,她也说不上来。只不过她百分百确定,尹秀眉跟谢小兰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
一顿早饭,尹秀眉的眼神朝谢小兰的方向飘了十次不止。
每看过去一次,她就啃一口饼子。
仿佛谢小兰成了令她胃口大开的下饭菜。
偏偏她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意,一旦有人往她的方向瞥去,她便一脸“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有饭吗”的表情,特别坦然。
若不是江糖曾参与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座谈会,与人打了无数回嘴仗。
她习惯时刻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归眼底,否则当真难以发现这微妙的一幕。
“大队长为人还算公正,如果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跟他提。至于支书,听说以前当过兵,最是嫉恶如仇,但同时,也容易把小事放大。妇联的蔡主任,就是个和稀泥的老油条,遇事不闻不问也不管,一问三不知。一会儿大队长如果安排你们去村小学教书的话,可千万要拒绝。”
江糖不解:“为什么?”
尹秀眉蹙眉,神色迟疑了一瞬。
她道:“……村里小学目前就差一个数学老师,听说定了蔡主任的侄女,但大队长他不喜欢人家走后门,又不能不给蔡主任面子,就提出大家一起考试再择优录取。”
几人对视一眼,考试好啊,公平公正嘛。
为什么要拒绝呢。
江糖却已经听明白了,直接问道:“那位蔡主任心眼很小?”
“她倒还好,她闺女才是心眼跟针尖一样小,一大姑娘偏偏得了碎嘴的毛病,就爱四处说别人闲话,她前阵子到处跟人说秀眉勾引村里小伙子,脚踩几条船……”
“啪”一声。
尹秀眉眼眶充血,将手中的碗往吴芳脚边狠狠砸去。
“吴芳!你胡说八道什么?”
吴芳惊得瑟缩了一下,脸上闪过不耐烦,“这又不是我说的,你要不高兴,去找陈秀撒气去。”
随即扭头在江糖三人脸上扫视一遍,阴阳怪气道:“让你们拒绝就拒绝,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还有,你们可要检点些,别对着谁都黏黏糊糊、勾来搭去。不然,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连累了大家的名声。”
江糖当即怒了。
都被人怼上脸了,她要不反击就不叫江糖。
她站起身呵呵一笑:“一大早的,你是没刷牙吗?”
说完,江糖做作地在鼻子处扇了两下,真诚建议道:“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注意个人卫生啊。嘴巴有异味也有可能是身体在跟你示警,吴知青,要不你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吧,看看是不是肠胃出问题了,小病别拖,万一拖成绝症咋办。”
“呀,除了口腔异味,你的脸还充血了……还是早点去看看吧。”
第14章 杠精十四
吴芳在光明村呆了有七八年了。
从稚嫩懵懂的青葱少女变成大家打趣的“城里老姑娘”。
她从没放下回城的执念。
她也一直当自己是农村的过客。
对那些熬不住选择在村里落地生根的知青,吴芳打心底里是看不起的。她苦苦维持着城里人的体面,俯视那些过得不如自己的人,当面夸她们觉悟高,背地里却跟尹秀眉唾弃他们目光短浅,图一时安逸就放弃城里人的身份。
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长得比她漂亮,人缘比她好,特别招队里男同志的喜欢,回城的想法也如她一般坚定。
尹秀眉的存在,打破了吴芳的自欺欺人。
让她意识到,在她看不上泥腿子的同时,人其实也瞧不上她。他们想献殷勤的只有尹秀眉一个。
有时候,人的恶念一旦放纵过一次,便如猛虎出闸,再也控制不住了。
吴芳亦如此。
她的心态在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中失衡了,她骂着村里人长舌妇,爱嚼舌根,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这种交流方式。
起初只是向那些对尹秀眉有好感的男同志透露尹秀眉的喜好,以此利用对方帮她分担农活,偷懒耍滑。
后来,瞧见被地里的活儿折磨得跟农村姑娘无异的自己,再看看细皮嫩肉,随时都有小伙子帮衬的尹秀眉,吴芳的嫉恨越来越深。
便借着跟村里同龄姑娘走动的机会,暗示尹秀眉装相,实际上的她不像在村里人面前表现的那般善良,好相处。
反而斤斤计较,抠门小气。
因为念过初中,吴芳在编造尹秀眉的闲话时半真半假,惯会用逻辑来掩饰虚构的那部分。
加之,村里人都知道她跟尹秀眉关系亲密,所以当从她嘴里听到关于尹秀眉的一切时,便显得那般可信。
这也是后来她无意说漏嘴,透露尹秀眉被陈三狗破了身子时村里人都信了的缘故。
吴芳已经许久没被人指着鼻子骂了。
江糖没说一个脏字,但在座知青的智商都在平均线之上,当然听懂了她在内涵谁。
吴芳起先说的话委实太难听,好似她们没脸没皮,见了男人就恨不得扑上去的样子。
苏叶丹跟谢小兰当然看她不爽。
这会儿见江糖一己之力拉稳了仇恨,两人相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不约而同别开脸,耳朵竖得直直地,乐得看好戏。
尹秀眉双手撑在桌上,已经做好跟吴芳大打出手的准备了。
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快要读条成功的大招仿佛突然泄了气,被江糖刁钻的话逗得“噗嗤”一声。
来日方长。
吴芳不是喜欢在她面前装姐妹情深吗?她也可以。
尹秀眉浅浅笑了,说道:“好了,好了,你们既然吃完了就赶紧去大队部吧,头一天就迟到留下坏印象就不好了。”
“小芳,江知青也是为了你好,你就少说两句吧。还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抱不平,但你能不能别老拿外头那些人说的肮脏话举例啊,人心肉长,我也会难过,我真的不想从最好的姐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吴芳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尹秀眉。
这是第一次,尹秀眉替别人说话却不站在她这边。
吴芳气得胸脯快速起伏着,指着尹秀眉怒斥道:“秀眉你是不是傻啊?你听不出来她含沙射影在骂我吗?你居然帮她说话,你真是……气死我了。”
尹秀眉眼神无辜:“你多想了。江知青刚来,哪会故意说你不好呢。”
江糖在一旁点头:“是啊,你别误会,做人还是心胸开阔点比较好。”
话是这样说,但脸上的敷衍明晃晃地,后面一句也越听越不对。
吴芳气得浑身发抖。
尤其是谢小兰路过她身边时,还不屑的冷哼了一声,这种难堪丢脸的情绪到达了顶峰。
她用力抓住桌子边沿,差点将桌角硬生生掰下一块来。
尹秀眉见状,面露担忧。
暗地里却不由升起一丝报复得逞的痛快。
知青办到大队部并不远,绕过几户房子和一个小池塘便到了。
如尹秀眉说的那样,大队长先说了村小学缺老师的事,报名的人至少得初中毕业。
光这一条,除了知青,村里只有极个别人符合条件。
蔡主任的侄女陈娇是其中一个,而另一个有初中毕业证的是位男同志,已经进了县里的炼钢厂,是正儿八经的工人了。
简单说,除了知青,如今没人能跟陈娇争这份工作了。
尹秀眉许是担心知青办的人截了胡,坏了跟蔡主任的关系,所以特地提醒了他们。
江糖对此是无所谓的。
倒没特意避让,只是相比起当老师,她更想干别的。
比如——
“大队长,您刚才说缺一个开拖拉机的司机,可……符同志不是会开吗?”
江糖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从符横云手里抢活了。
陈红军抽了口旱烟,摆摆手:“人符小子哪是专门开拖拉机的啊,那是运输队的,专门开大卡车的。那天恰好他有时间,否则你们得坐牛车回来咯。如果你们之中有人会开,也愿意去的话……”
李元跟何文都是文弱书生,平时就会写点酸诗歌,背背语录,哪会开车啊。
连忙摆手说不会。
江糖听见运输队几个字眼,恍然惊觉她或许还能找到别的选项,因此稍稍迟疑了两秒。但很快,她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她指着自己,问道:“大队长,你看我行吗?”
陈红军一个战术后仰,被呛得猛咳了几声,他严重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他听见了啥?
这丫头说她会开拖拉机?
哈哈,这年头方向盘可是最热门最体面的活儿,家里没点关系还学不了呢,这干巴巴的小丫头居然大言不惭说自己会开?
陈红军摇了摇头,心说看不出来这还是个爱吹牛的。
再瞥见昂首挺胸,自信爆棚的江糖,忍不住手抖了抖。
这一抖,烟灰落下差点把裤腿烧出窟窿。
陈红军赶紧站起身把放下,随即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咋地,你还真会?”
江糖连连点头,拍着胸口保证:“那必须会啊。”
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开个拖拉机算什么,她还有飞行执照呢。
当初,爷爷可是将男女平等这一条贯彻实施到底了的,几个哥哥怎么摔打训练,搁她身上没掺一点水。
一是出于对部队深沉的爱,希望儿孙辈接棒,继续保家卫国。
二是因为国内外环境从来都不安定。内有政见不合的同志,外又群狼环伺。江糖被油罐车炸死时,某科技公司老大的女儿已经被白头鹰的盟友国扣押快两年了。
如江家这种革命家庭,若是没有点自保的能力,恐会成为敌人撕开家族、乃至国家的那道口子。
更有甚者,若有人在红色家庭的子女里发展间|谍,危害性不可谓不大。
所以,□□同志不仅致力于将儿孙培养成体魄上的强人,还要求她们成为意志上的王者。江家人可以平庸,可以干不出一番事业,但一定要有坚定不移的毅力。
江糖在这一点上,不逊于任何人。
她说得信誓旦旦,陈红军咋就还是不敢信呢。
陈红军下意识想抽口烟缓一缓,压压惊,陡然想起烟已经熄掉了。他一会皱眉,一会又看江糖一眼,就这套动作反复了两分钟左右,他仍不放心地问道:“江知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唷。拖拉机是集体财产,若是整坏了,那是要负责任的!你,真的会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