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开他的手臂,往会场大门方向去。
外面暮色四起, 大厦的幕墙是霓虹颜色。
时盏点燃一支烟,环起一边手臂踱到月色下的一颗梧桐树下,初春时节,枝条上抽出新绿,气象也很新,透着十成的生机勃勃。
和闻靳深在一起后,他没有明说过要她戒烟,但每每她在他面前抽烟的时候,他都会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却是什么也不说。她懂他的眼神,就像懂他在床上喜欢什么姿势一样。
所以慢慢的抽烟频率也降下来,心想着总有一天会彻底戒掉吧。
这支烟抽到一半,一名白发老妪弓着背用发黑的扁担挑着两筐小橘子经过,看她衣着名贵,又停下,问她话时背驼得更厉害,“姑娘,你买点橘子吗?”
她淡淡说了个不用,往旁移开视线。
路边停着辆黑色宾利,有些眼熟。
她一时想不起。
老妪满面失落,颤巍巍地提脚欲走,时盏却看见她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你等等——”她将烟踩灭在脚底,“我要你手上的佛珠。”
那佛珠不算贵重东西,菩提子所制,黑线串联,刚好十八颗。
老妪在风中咳嗽一声,缓缓下蹲放下肩上扁担,说:“这是我过世的老头子留给我的,这个......”老妪吞吐犹豫,气势却很弱,“这个不卖的......”
“不卖?”
时盏不认为有买不到的东西,如果有,那就是价格不到位。
她摘下细腕上的宝格丽限量版手链,递给老妪,平静说:“换么?这就算拿去卖掉,也值好几万。”
好几万得卖多少小橘子。
老妪傻了。
在经过一番心理战后,老妪还是一狠心,从干枯瘦瘪的手腕上褪下那串佛珠,和时盏做了交换,接过她手里闪闪发亮的手链。
并且很小心翼翼地放进灰色破旧外套内衬的兜里。
人性从来不过如此。
过于无趣。
时盏在心里喟叹着,然后当着老妪的面将那串佛珠丢在脚边,在老妪错愕的目光里,用高跟鞋尖碾上去。下一瞬,十八颗佛珠往不同的方向四散。
老妪瞪大眼睛,怔怔看她,怔怔看满地乱滚的菩提子。
时盏比老妪高出一截,她微微俯脸去看老妪表情,欣赏着皱纹深重沟壑纵横的脸上出现的震惊,悲伤,交织在一起。
老妪开始流泪,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盏完全没有负罪感,她难以感知他人情绪,就算此刻老妪哭得悲伤至极,落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件比宴会有趣的寻常事。
她笑笑:“回家吧,橘子不用卖了。”
老妪没走,杵在原地抹眼泪。
闻靳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来寻她的,得知来龙去脉后的他,脸色瞬间沉作阴雨天,他深深呼吸,似在隐忍,但最后却维持着冷静对她说。
“时盏,道歉。”
“道歉?”时盏辩驳,“我为什么要道歉?我跟她换了,那么佛珠就是我的东西,既然是我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毁掉?”
老妪还在呜泱泱地哭,她皱眉:“不是你心甘情愿的?”
想得到什么,就不得不失去什么来维持平衡,世间哪有不劳而获的道理。就像她,如今书红人红,却骂声不断,名声恶臭。
所以,哪有什么两全法?
宴会正好散场,男男女女相继往外,经过时纷纷驻足围观,交头接耳议论不断。这令时盏觉得自己像个游园里的动物,花个几十块门票就能让人随意参观。
闻靳深与她坚持不下,他脸上的神情冷漠严肃,她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他用极为冷漠阴鸷的口吻,再次重复:“我要你道歉。”
“我不道!”时盏也强势起来,声调径直斜上去。
吼完那么一句正想走的她,被闻靳深一把拽住手腕,用力地拖拽回原地,“不道?那我们就在这里耗着,耗到你愿意道歉为止。”
手腕上被他拽过的地方立马现出一圈红。
时盏轻轻抚上那圈红,长睫低垂着,声音变小却还是坚持:“我不道,我没错。”
闻靳深扶额,长长叹息:“行,耗着吧。”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时盏几度想走,都会被他用力拉拽回老妪面前,他的态度强硬到令人生畏的地步,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狠。
最重的那一下,时盏直接失重摔倒在地。
周围爆发出唏嘘声。
她连眼眶都没红一下,满面平静地看着眼前男人昂贵疏离的西装裤,他的裤线非常笔挺,将一双腿衬得非常笔直修长。
就那么静静看着,没抬头去看他的脸,只是说:“我没错。”
于是,
就这么僵持着。
直到江鹤钦一脸春风地搂着个刚刚勾搭上的妹妹出来,看见前方围着一圈人,最中间的闻靳深单手叉腰脸色沉冷,而他脚边,时盏跌坐在那低着头不说话。
“等我一下阿。”他松开怀里的人,跑了过去。
江鹤钦跻进人群,弯腰就要去扶时盏,却听见一声没有温度的威胁:“今天谁敢帮她,就是在和我作对。”
时盏眼睁睁看着,那只伸到半空的手,悻悻然地收了回去。
“阿。”
一声意味深长的慵懒声自圈外传来,带着笑意,“在场的没人敢和靳深作对吧?那我来,我敢,也很擅长。”
众人循声望去。
十米开外,闻时礼白色西装,风度翩翩地英俊着,周身上下都散发着斯文败类的魅力,他温善有礼地笑着,笑意却丝毫不融眼底,堪堪浮在金丝边镜片表层。
这下周围炸开了锅。
“那不是闻院长的小叔么?”
“听说叔侄两人向来不和。”
“......”
那日在灵寒寺过后,再没见过闻时礼,时盏看着步步靠近的男人,才反应过来,那辆看起来有点眼熟的黑色宾利,原来是他的。
那么,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
人群自分两道,替他让路。也替闻家让路。
在港城,但凡和闻家沾点关系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横着走两步,比螃蟹还螃蟹。所谓权势滔天,也不外乎如此。
闻时礼走过来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踩过好几颗佛珠时还顺带碾了碾,嗤了声说,什么玩意儿这么硌脚。
最终,他停在时盏面前,也停在闻靳深的正对面,他双手微提西裤,单膝蹲下,偏头去看时盏的脸,笑了:“小东西搞得这么狼狈呢。”
这称呼,一出口就令闻靳深皱了眉,也令周围人闻到八卦的香气。
时盏别开脸,谁也不看,谁也没理。
这反应完全在闻时礼的意料中,他漫不经心地笑笑,手伸向木篮里拿起一个小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皮,然后掰下一瓣往嘴巴里面送。
“这么酸。”
他一边说尝后感,一边转眸去看满脸泪水的老妪,“收起你的眼泪,在我这里,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闻时礼将只吃了一瓣的橘子丢回篮子里,扯着西装衣襟从里面摸出钱夹,很厚一个钱夹,红彤彤的全是新钞。
他抽出一叠,丢在老妪身上,“来。”
老妪傻了。
紧跟着,他又抽出一叠丢上去,“还不够?”
老妪吓得连眼泪都忘记掉了,她低下脸,看着满身的红色钞票,一时无话。可对面气焰嚣张的男人还在不停地扔,“够不够?”
他一直在扔,周围人唏嘘不断。
老妪沙哑问:“先生,您在用钱羞辱我一个老太婆吗?”
闻时礼脸上依旧笑着,彬彬有礼极了,他故作惊讶道:“您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我只是想替小东西出个头而已,如果您非要认为这是一种羞辱的话,那我也没办法。”
这何止是羞辱。
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一种精神暴行。
闻时礼抽空钱夹,将最后厚厚一叠新钞扔上去,说:“给你两个选择。一,拿钱走人,二,你就坐在这里哭着卖橘子。”
众人:“.......”
还是选钱吧,真心建议。
静观多时的闻靳深终于没忍住,伸手揪着闻时礼的西装外套,将人直接从老妪面前提起来,“你有完没完?”
闻时礼看着落在肩上那只手,说:“我好歹算你长辈,放尊重点不行吗?何况,我还帮你解决问题,也不知感激。”
“你解决什么问题,你——”
闻靳深的话头在一半止住,他看见老妪正颤巍巍地去拾那些落在地上和自己身上的钞票。
这就是人性。
时盏又想到了这句话,人性从来不过如此。
闻时礼在这时俯身朝她伸出手,绅士至极地将另外一只手背在后面,他眯眸笑道:“乖,起来吧。”
时盏恍若不见,自己撑着地狼狈起身,却被高跟鞋一崴,跌进闻靳深的怀里。
那天。
她才见识到他的占有欲有多浓重。
闻靳深顺势将她圈进怀里,手禁锢住细腰,冷眼看那只依旧停在半空中的手,似乎那时候他连生气都放在第二位去了,只如临大敌般对闻时礼宣示主权:“我说过,她是我的人,也只能是我的人。”
闻时礼也不顾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只轻笑道:“那你得抓紧,小心哪天一不小心,她的身份就会变成你的小叔母。”
闻靳深:?
他额角青筋隐现,很想爆一句粗口,但基本的教养和素质不允许他这么做。
最后,他只是沉冷地对江鹤钦开口:“我还有点事,先把她送我车上去。”
江鹤钦试探性迈出脚步,还是礼貌地朝对面男人打了个招呼喊了句闻叔叔好,然后一把拉过时盏的手臂,逃似的离开。
第39章 九万38 最最最最迷恋闻靳深的一年
Chapter38
那天有风吗。
时盏记不得了, 唯一清晰的记忆画面,是她坐进库里南的后座里,隔着暗色的车窗, 看向依旧在大厦门口的闻靳深。
他没有继续和闻时礼拌嘴, 而是单膝蹲下去拾地上的菩提子。
人群还未尽散,闻靳深的身影叠进那些长短胖瘦不一的腿影中, 侧颜的轮廓鲜明,薄唇微抿在一起, 却依旧满面不动的平静, 令人看不出情绪。
那些沾上尘灰的菩提子被一颗一颗拾起。
全部落进他的掌心。
道路旁抽出新芽的梧桐在夜风中索索作响, 月光渗不进密叶深处, 只能落点零星的光点在地板上。闻靳深踩着那些光点,回到车上。
他一上车, 整个封闭空间里都是压抑的低气流。
就连前方司机的呼吸也似乎变得轻了,大气儿也不敢出。时盏没敢看旁边的他,明明觉得自己没错, 可真当他冷着脸坐在身边时,居然会觉得心虚。
其实闻靳深没有再责骂她, 不, 准确来说, 而是直接没有搭理她, 完全将她视作空气。
时盏低着头, 长长睫毛下掩住暗淡的眸光, 她注视着自己因为刚刚摔倒而被擦破手掌, 看着纵横整个掌心的道道血丝。
静静看了会,她收拢五指,将血丝和钝痛握在掌心里。
“闻靳深。”
无人回应。
“靳深。”
无人回应。
他的沉默能将她逼上绝路。
时盏侧身, 主动靠近伸出双臂去抱住他的手臂,小巧下巴放在他宽阔肩膀上,以很近距离地看着他清隽侧颜。她服软,说:“怎么不理我。”
闻靳深依旧没有搭理她,沉沉目光里是窗外飞快后移的景物。
时盏的心也随他目光,一起沉沉下落。
她变得不像自己了。
以前,从不主动低头告饶的她居然有朝一日收敛周身反骨,只为示弱奢求他的寥寥垂怜。但就算如此,他也并不领情。
她真的畏惧这种冷暴力。
像重新将她拉回那些不见天日的旧时光里。
无人关心,无人回应。
她抱着他,神情逐渐冷淡下去,声音却在露怯:“你哪怕继续骂我,也别这样不理我,我不喜欢你这样,不喜欢我们这样。”
闻靳深这才转过头,视线自窗外落在她脸上,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他确实也笑了一下:“我也不喜欢你刚刚那样。”
他的目光深似潭,加上此时的车内没有开灯,昏暗一片,以至于显得更加幽幽。
这不是个平凡的夜晚,因为他。
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
她若是妖,哪怕修行千年飞升,也难逃他这一劫。
眼下,时盏抱着他,却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一丝也无。寒冷席上心头,她对上他的视线,心跳加快,并非因为悸动,单纯是生畏所致。
“......你别生气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下,问:“你会在乎我生不生气?”
她心道自己当然在乎,可偏偏字句全部卡在喉里,被他的眸光冰封住。明明自己不是个畏手畏脚的人,可在他面前却原形毕露。
没人见过她这一面,只有他。
见识她的——
懦弱。
软弱。
敏感自卑。
可能是从那天开始的吧,他笑着说她不再是那个灰头土脸钻后备箱的小女孩,就已经埋下她注定在他面前卑微一等。
也许也不是。
有的人天生就高高在上,注定薄情,偶尔的温柔都像是大发善心的施舍。
时盏不想看他皱眉,深吸一口气后,示弱道:“今天这件事,就算是我的错好吧。”
就算?他一点也不配合,说:“晚了。”
事情发生后,他只希望她道个歉而已,可她不愿意。既然不愿意,那后来所有的认错都是马后炮,不值钱,也不太需要。
见他不肯买账,时盏失了耐心说:“我都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