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婉娇糯的声音传来,带着少女独有的清甜,李德福把画轴接过来,面上依然板着脸,声音却软了些:“裴司艺,时候不早了,咱们这就走吧。”
裴昭颜顺从地跟在李公公身后,唇边的笑容又一点点垮了下来。怎么办呀,李公公亲自来了,皇上肯定很重视这次选妃。
不能坐以待毙,裴昭颜转转眼睛,小声试探道:“李公公,皇上昨晚睡得好吗?”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关心皇上龙体的人多得是,但是这么明目张胆问的,她还是头一个。李德福回头看她一眼,拉着脸道:“皇上自然睡得好。”
睡得好啊……裴昭颜有些难过,那她该怎么做才能让皇上睡着呢?
李德福最擅察言观色,况且她还不会藏匿心事,这样的人心思最是单纯,他心里那点不快顿时散了,主动开口:“皇上不喜聒噪。”
这便是忠告了,裴昭颜立刻点头,心想李公公还真是个好人。可是皇上不喜聒噪……她不聒噪怎么让皇上睡着呀!
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再抬头已经到了垂拱殿。裴昭颜小心翼翼的接过画轴,低声向李公公道了谢。李德福没什么反应,他走到祁淮身边,轻声道:“皇上,人来了。”
正闭目养神的祁淮倏地睁开眼睛,利目一扫,见画师抱着一摞画轴,看不清脸,他也没在意,揉了揉眉心又闭上了眼。
有眼色的小太监把画轴接过来摆在桌子上,裴昭颜定定神,福身一礼:“给皇上请安……”
糟了!好像忘了要把声音放平,裴昭颜责怪自己不谨慎。心思百转千回,下一句话就上了心,她慢吞吞道:“皇上万福金安。”
许久未听皇上喊“平身”,裴昭颜不敢起身,只是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压迫感袭来,转瞬又消失。她抿抿唇,有些支撑不住,便听见李公公刻板冷漠的声音:“裴司艺,起吧。”
裴昭颜连忙站起身,借着拿画轴的动作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徐徐展开画轴,声音比李公公还要刻板生硬:“皇上,这是礼部侍郎嫡三女,名赵春安,年十六,擅琴,性温顺……”
一长串的话背完,殿内却极静。
许久听不到皇上说话,裴昭颜从画像后面偷偷探出头,求救般地看了一眼皇上身边的李公公。
李德福待在皇上身边数年,选妃一事他也明白,不过是折腾人的,最后一个也选不上。他摆摆手,没有为难裴昭颜:“下一个。”
选妃还能让李公公做主?裴昭颜默默的把头缩回去,展开第二幅画轴:“这是户部尚书之女吴悠,年十五,擅棋艺,性恭勉……”
李德福依然摆手:“下一个。”
一连介绍了十几个,皇上依然没睁眼,裴昭颜说的口干舌燥,还有些郁闷,这到底是皇上选妃还是李公公选妃呀。
她没忍住,偷偷往上瞟了一眼,皇上姿态闲适地阖着眼睛,一只手正轻轻地叩着御案,哪有半点困倦的模样。她泄了气,自言自语道:“皇上到底什么时候睡着呀?”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闭目养神的祁淮睁开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裴昭颜猛地用画轴挡住自己,心里怦怦跳,亵渎圣颜是什么罪来着?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是什么来着?
透过画轴,她模模糊糊看见皇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阶,在她面前站定,随意问道:“叫什么名字?”
熟悉的压迫感接踵而至,裴昭颜心跳声如雷。
第3章 圣颜
两人隔着画卷对望片刻,裴昭颜余光瞥见一旁的李公公拼命给自己使眼色,她只好把面前的画轴移开,低头不语。
“回皇上,这是画院裴司艺。”李德福连忙开口。
“朕问你了吗?”祁淮淡淡开口,目光依然停在裴昭颜脸上。李德福吓得一激灵,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不再多言。
牵连到替自己说话的李公公,裴昭颜当下什么也不敢装了,连忙福身回答:“臣妾是丹青院正七品司艺。”
祁淮眉梢间隐见不耐,他的目光平静的划过裴昭颜的面容,压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朕问的是名字。”
皇上好可怕,裴昭颜咽了下口水,磕磕绊绊道:“裴、裴昭颜。”
清甜怯懦的声音让祁淮眉目舒展,他默念了两遍名字,道:“朕记住了。”
记住她的名字做什么?裴昭颜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当一回事,只要不是治她的罪就好。她小小的深呼吸了一下,垂首静立。
裴昭颜没什么反应,李德福却心口一跳,他侍奉皇上这么多年,何时见过皇上对一个女子这么上心?皇上的心病他是知道的,难道……治好了?
“皇上,这……还要继续吗?”李德福抹了把汗,伺候了皇上十几年,当下竟有些摸不准皇上的心思。
“继续吧。”祁淮落座,姿态依然闲适,只是这次没有再闭上眼睛,而是紧紧的盯着裴昭颜,目光逡巡她的周身,像鹰盯着自己的猎物。
裴昭颜被那目光一吓,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皇上怎么这么可怕啊,师父,我想回画院!
想归想,裴昭颜还是乖乖的把画像举了起来,还没等她开口,又听到皇上冷厉的声音:“没规矩的东西。”
心里一咯噔,裴昭颜腿马上软了,瞬间呼啦啦跪倒一片。她叫苦不迭的跟着跪下,又怎么了?皇上怎么这么难伺候!
“去,帮裴司艺举着。”祁淮随意一指,小太监马上爬起来,战战兢兢的走到裴昭颜面前把画轴夺了过来。
一副生怕裴昭颜不给的模样。
裴昭颜确实不想给,谁想面对皇上那张喜怒难辨的脸啊!可是她不得不站起身,羡慕嫉妒恨的看了一眼举画的小太监,清清嗓子又说了起来。
说到一半,皇上敲了敲御案,裴昭颜心头一喜,说了十几个,皇上终于有心仪的姑娘了?她瞟了一眼画像,心道皇上眼光不错。
“给裴司艺倒茶。”
这……李德福来不及惊讶,亲自捧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裴昭颜还晕晕乎乎的,她低声向李德福求救:“公公,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呀?”
他也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德福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但是对裴画师好一些总不会错,他压低声音安抚:“无妨。”
有了李公公的保证,裴昭颜也不怎么害怕了,虽然皇上又凶又喜欢杀人,还经常一惊一乍的,但是他让自己润了喉,总归还是不错的。
一屋子的人等着裴昭颜小口小口的喝完了茶,都悄悄抬眼看向皇上。皇上倒是饶有兴趣的盯着裴司艺瞧,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模样。
裴司艺不一般。
能在垂拱殿做事的都是人精,各个都在心里记了一笔,把裴昭颜这个名字加粗描黑,牢牢的刻在了心里。
喝了茶,裴昭颜终于精神起来,她怕皇上忘了画像上的贵女,连忙又重新说了一遍。说完又等了片刻,可是殿内还是一片安静。
按理说皇上应该开口留人了呀,她迷茫了一阵,没敢看皇上,转首望向李公公。
李德福看向面无表情的祁淮,轻咳一声,摆摆手道:“下一个。”
皇上的心思可真难猜呀,裴昭颜默默的在心里同情了一下李公公,能活到这把岁数可真不容易。
不过既然皇上看不上,裴昭颜也就把画轴放下了,又拿起一副,比上一个女子更美,出身也更高贵,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画的。
她手里的这幅画像画的是丞相幼女、三王妃之妹程玉砚。虽然才十四岁,但生的仙姿玉貌,她画的时候呆了许久才落笔。
裴昭颜原本就不精于人物,程玉墨长得又格外好看,是以她琢磨了许久才落笔,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不少功夫。
这幅画像她花了两个时辰才画完,但是也是她画的最满意的一幅,程玉砚也分外满意,还赏了她银子。
所以裴昭颜介绍起来也格外卖力,这么好看的人儿,皇上肯定要动心了吧?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笑起来,眼尾眉梢也染上春意,声音也格外鲜甜。
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裴昭颜被身边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戳了一下。她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来这是垂拱殿,偷偷往御案那边瞧,正好瞧见皇上正拧眉盯着她看,瞧着似是有些不喜。
她怎么能因为皇上发善心就忘了规矩呢?
想到这里,她连忙收敛了笑意,一板一眼的介绍了起来,再偷偷往上瞥一眼,皇上的眉毛却没有舒展,反而到了能夹死苍蝇的程度……
又是哪里出了错,裴昭颜边背着那些恭敬恪俭的话边出神,忽然御案又被敲了两下,裴昭颜心头一喜,她就知道皇上肯定会看上程家嫡女的!
“这画像是谁画的?”
皇上的声音辨不出喜怒,裴昭颜轻咬贝齿,还是跪了下来:“回皇上,是臣妾画的。”
榻上的人不置一词,他来到裴昭颜面前站定,然后蹲了下来,与她平视。
裴昭颜愕然抬头,便撞进一双戏谑的眸子里:“动不动就跪,怎么,朕这么可怕?”
皇上可真好看啊……裴昭颜看着面前面如冠玉的少年天子,一阵愣神。一时忘了不能直视圣颜的规矩,不由自主的就伸手想摸上去。
师父说了,画画不能只靠眼睛,还要靠双手。用手触碰,感知最真实的触感与温度,这样画出来的画才好看。
她一直对此理颇为不屑,但是如今看来,她是错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画出一个人,一个比天底下任何男子都要出众的人,画出他的剑眉星目,画出他的戏谑神情,画出他天生便带着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这种满足感,无可比拟。
“裴司艺!”
李公公粗噶的喝止声破空而出,裴昭颜回过神,看见自己伸到一半的手。
她呆了片刻,连忙收回手磕了个头,声音发颤:“皇上恕罪!”
一室静谧,众人大气不敢喘,更别说为裴昭颜求情了,他们的余光都注视着一蹲一跪的两人,丝毫不敢动作。
“何罪之有?”祁淮向来冷漠的声音莫名染上了些愉悦,他站起身,轻声说了一句“起吧。”
裴昭颜抿了下唇,慢慢站了起来,地上太凉,膝盖似乎有些酸,她没敢揉,也没敢抬眸看皇上,垂首静立在一旁。
“赏裴司艺蜀锦十匹、玉如意两对。”祁淮淡淡开口,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这画像我很喜欢。”
裴昭颜早在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抬起了头,她有些懵,但是还没忘自己的职责,连忙问了一句:“皇上,那这人您喜欢吗?”
祁淮没说话,转身回了榻上,他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睛:“都下去吧。”
就这样结束了?满殿的人惊奇不已,但是都不敢表现出来,轻手轻脚的开始收拾。唯独裴昭颜还呆呆的站在原地,恍惚还在梦中。
“裴司艺,请。”亲自抱着蜀锦和玉如意的李德福快步走来,侧过身轻声提醒了裴昭颜一句。
裴昭颜转过身,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榻上满脸倦色的皇上,才慢慢步出大殿。
第4章 粉衣
皇上选妃,最后无一人入选,反倒赏赐画师,这倒是有些耐人寻味,前朝炸开了锅。
前朝大臣们有女儿的,都为自己的女儿庆幸,不用入宫为妃,也就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了,皇上此举定是看上了画师。
众人去画院一打听,有门路的派人去画院看一看,都有些失语,一个小小的画师长成这般国色天香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想私藏。
单单长得好看,自然不能入皇上法眼,毕竟世家贵女一个赛一个的美,而且都是娇养出来的,还有显赫的身份,怎么想也不至于舍弃世家贵女,单单选了个画师送入后宫。
再一琢磨,众人这才明了,裴昭颜的画作在民间也是出名的,还有不少大臣珍藏的书画作品,署名就是丹青院司艺裴昭颜。
一个在民间能被人记住的女子,自然是不一般的。
皇上自登基以来,一改先帝尚武的风格,开始大力招揽名士。朝中有才能的文人太少,科举从三年一次改为一年一次,但是朝中可堪大用的文臣,依然凤毛麟角。
虽然皇上性子阴晴不定,也不如先帝有雄才大略,但是爱才之心,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声。
看中裴昭颜,或许还有借着她在民间的声望招揽人才的作用。
经过这一番分析,大臣们都有些猜不透皇上是真喜欢裴昭颜,还是利用裴昭颜了。
同样猜不透的还有画院学士裴学士,裴昭颜是她看着长大的,心中早已把她当成女儿对待,疼裴昭颜疼到了骨子里。
因为嫔妃接连消失,她一直对做后妃一事颇为抵触。考校功课的时候便心绪不宁,待看到爱徒脚步不稳的捧着蜀锦回来,她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就这样断了。
她疾步走过去,看着拧眉苦恼的裴昭颜,忽的放下了心,脸色是正常的红润,也没有傻笑。很好,只要不对皇上动心,就还有补救的机会。
她定定神,扫了一眼华贵的蜀锦,果然就见裴昭颜把蜀锦举到她面前,歪头疑惑问道:“师父,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呀?”
“不过是假借赏你的名义慰问画院罢了。”裴学士垂眸回答,把蜀锦从她怀里接过来,“咱们忙活了月余,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任谁都有火气。”
裴昭颜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皇上发善心,看我跪了这么久安慰我呢。”
听到这里,裴学士皱眉道:“昭颜,皇上为难你了?”
“皇上好可怕……”裴昭颜说了几个字就绷不住了,她吸吸鼻子,有些难受,“我吓得跪了好几次呢,皇上有话不直接说,还要让我猜来猜去的,我猜不到只能跪下了。”
“傻孩子,”皇上没有优待裴昭颜,裴学士放下了心,一向严肃的脸上也带了点笑意,又亲昵的点点她光洁如玉的额头,“放心吧,师父日后不会再让你这么为难了。”
裴昭颜眼泪汪汪:“师父,我不想再看见皇上了,以后我一定老老实实的待在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