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声摁亮手机屏幕,瞟一眼上面的时间,十二点过后了。
头昏脑涨,眼睑酸涩。她终于停笔。
耳机里一首《黄昏》已经单曲循环了几十遍。
戴得久了,双耳隐隐生疼。
摘掉耳机,伸伸懒腰。
低头将笔收进笔袋,把试卷放进书包。
很晚了,可以睡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外面下雨了。淅沥沥的雨声一直笼罩在耳旁,像极了京剧里那股子绵长的腔调,总也断不干净。
柳枝破芽抽绿,绿色的枝桠挂着晶莹的水珠,屋檐时不时淌下水来,窗台边缘那一圈几乎全湿了。
雨一下,更添沉寂。
梵声怔怔地坐在窗前,突然难过起来。
她悄悄开了抽屉,从中拿出相册。
一家四口的合照。父母犹在,笑容满面。
她的手指悄悄拂过父母的眉眼……
梵声想起谢予安给的那张银行卡还在她的钱包里。梵声把它拿出来,捏在手里,反复看了好几遍。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谢予安从始至终就没抛弃过她和妹妹,一直都在以各种方式帮助她们。
他这个朋友真心不错。
可惜他们身上还绑着一纸婚约,不然应该可以做一辈子的蓝颜知己。
想到这里梵声不禁叹了口气。她将银行卡锁进抽屉。
还不回去,她和妹妹暂时也用不上这笔钱,索性锁起来。
一夜无梦,闹钟在六点准时响起。
晨起雨停了,可天色阴沉,灰雾蒙蒙,是个阴天。
梵声困得要死,可还是得认命地爬起来。
住得远,光骑自行车都得四十来分钟,每天都被迫早起,各种兵荒马乱。
走出自己房间,闻梵音也刚起床,睡眼惺忪,一脸迷糊。
“早啊姐!”
“早,音音。”
洗漱完,姐妹俩也来不及吃早餐,着急忙慌背上书包出门。
考虑到外面刚下过雨,梵声换了双黑色的帆布鞋,耐脏。
一到校门口,姐妹俩就同时刹了车。
学校不允许骑车进校园,只能下车推自行车。
说来也凑巧,两人刚到,谢家的车也正好停在校门口。
梵声最先看到了熟悉的车牌,然后才看到后座车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白鞋踏地,少年顶着一张清秀耐看的脸庞,下颌线条刚毅冷峻,棱角分明。
“姐,我先进去了。”梵音很有眼力见,麻溜开溜。
梵声:“……”
梵声没想等谢予安,推着自行车掉头就走。
“闻梵声!”
校门口学生进进出出,说话声时起彼伏。对面街道车流穿梭不止,鸣笛响亮。少年干净清爽的声线骤然入耳,无异于是天籁。
梵声脊背一僵,怔愣在原地,下意识握紧自行车车把。
谢予安果断朝梵声这个方向走过来,白鞋纤尘不染,鞋底踏过潮湿的路面,带起无数细小的水渍。
他停在她眼前,阴影罩下来,又喊了一句:“梵声。”
梵声压下嘴角,弧度很小。好像笑了一下,又像是他的错觉。
“早。”女孩子的声线绵软细腻,刮人耳朵。
他往她车篮子里扔一只纸袋。
梵声垂眸看到纸袋上的烫金logo,和记的早餐。
他知道她每天都来不及吃早餐,每次都是到学校小卖部囫囵买个面包填饱肚子。
他给她买过好几次早餐,可惜都没送出去。那时她父母刚过世,她沉默阴郁,对谁都不说话,尤其不愿搭理他。
“你不吃吗?”梵声眨了下眼睛,长睫煽动,洒下一弧清影。
少年音色清淡,“刚在路上吃过了。”
“谢谢。”
“嗯。”
两人并肩往车棚走,梵声要去停她的自行车。
车棚在高三楼后面,长长的两排,自行车整齐地立着。
09年电瓶车还不太普及,学生们上下学大多都骑自行车。车棚堆得满满的,五颜六色,五八花门。
梵声找到空位置停车。
她弯下腰锁车,柔顺的长发顺势飘散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净漂亮的天鹅颈,弧线优美。
谢予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梵声,她的美丽是藏不住的。挺翘的鼻子,尖俏的下巴,樱桃小嘴,清秀耐看。
这两年她的长相精致了许多,眉宇间越来越有江南水乡烟雨朦胧的韵味,给人一种江南美女特有的娴雅和秀气。
尤其闻家出事以后,她整个人神奇地沉静了下来,话变少了,人也沉默了,不再张扬,甚至连身上的棱角都给磨平了。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爱笑,眼里带光的女孩,变成了如今这副波澜不惊,沉默不语的样子?
“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注】
谢予安真切地认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是真的变了。
命运固然是始作俑者,可他的父母又何尝没有推波助澜?
“这次英语比较难,班上很多人都没及格。”
这是在安慰她么?
“可你不是照样考了130?”从来就不是试卷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梵声低头看路,言语失落。
“如果搁平时,我妥妥140。”
梵声:“……”
“谢予安你闭嘴!”
两人并肩爬楼,离得有些近,谢予安温热的呼吸有点喷洒到梵声的右边脸颊。
她被烫了一下,赶紧往墙边走了两步,同他拉开安全距离。
她的这个举动无疑又让少年沉了脸。
楼梯口学生上上下下。
两人爬上五楼。
“等一下谢予安!”踩完最后一级台阶,梵声蓦地出声喊住他。
“怎么了?”谢予安一怔,立在原地。
只见梵声蹲在他面前,手中拿一张纸巾,在替他擦鞋面上沾染的水渍。
昨晚刚下过雨,路面还没干,一路好多积水,他的白鞋上沾了不少水渍。
这双鞋是他新买的,今天第一次上脚,没想到赶上了下雨天。
“这么贵的AJ,脏了多可惜!”擦好,梵声站起来,嫣然一笑。
走廊里起了风,三月间温柔的春风,吹起女孩披散的长发,发梢不经意擦过少年的脸颊,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心口。
他气血翻涌,浑身僵硬。
那一刻他心里骤然掀起一场海啸。可他静静站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在这把逆风局里,两人从来就是不对等的。
一个早已在暗地里盖了一座城堡,设想过所有可能,一生都过完了。
而另一个却浑然不知,始终在原地。
***
四月,南方地区的雨水明显增多了。
一连下了好几场春雨,空气中水汽积淀,好似吸了水的海绵,只要轻轻一用力,它就能拧出水来。
连续的阴雨连绵,像极了闻梵声当时潮湿阴郁的心境。
高三学生半个月才放一次假,一天半,好让住宿生回家休整。该拿生活费拿生活费,该补充营养就补充营养。
一天半后,学生返校,继续投身战斗。
周五最后一堂物理课,学生们早已蠢蠢欲动,心早就飞回了家。
偏物理老师还不善解人意,还要拖堂。
拖了大半个小时,同学们叫苦连天。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一哄而散,像被关久了的鸟似的,拼命往外飞。
梵声和白伊澜一起回家。两个姑娘先去车棚取了自行车。
取了自行车,推着走出学校。
白伊澜:“声声,老街新开了一家精品店,我想去买头绳,你陪我一起去呗?”
“就你这几根毛,还用得着头绳?”梵声扭头看好友,忍不住抿嘴笑。
白伊澜头发不长,堪堪到肩膀,平时披着,也不绑,这会儿居然心血来潮要买头绳了,也是神奇。
白小姐见瞒不过好友,只好和盘托出:“精品店有个店员超帅。”
“敢情是找我去给你壮胆的。”梵声眉眼弯弯,“有多帅?比起你男神呢?”
“那当然没我男神帅辣!我男神宇宙第一帅,无人能及!”一提到爱豆,白小姐眉飞色舞,两眼放光。
白伊澜捅梵声的胳膊,笑眯眯地眨巴眼睛,“去不去嘛声声?”
梵声笑,“去啊!有帅哥看干嘛不去!”
白伊澜一把搂住她脖子,“还是我姐们给力!等逛完精品店,咱们再去撸串,本小姐请客!”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一定吃穷你。”
“放马过来就是!”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脚步轻快。
一出校门,梵声跨上自行车,脚踩踏板,正准备发力,耳边突然传过来一个熟悉浑厚的男声,“声声!”
同一时间一个中年男人迎面走了过来。
梵声握住车把手,颇为意外,“舅舅?”
“声声,我到边上等你。”白伊澜认得梵声的舅舅,见两人有话要说,忙推着自行车自觉退到了一旁。
“怎么这么晚啊?我看其他学生都出来了。”严木林手里提一只公文包,浅咖色外套合身,露出里面白色的圆领T恤。
他今年快五十岁了,古铜色的脸上满是褶子,无比沧桑。头发剃地很短,鬓角处白了一大片。
梵声忙从自行车上下来,“老师拖堂了,不然早下课了。”
“还没吃饭吧?舅舅先带你去吃饭。”
“不用了舅舅,音音还在家等着我,我回去吃。”梵声不紧不慢地问道:“您今天来学校是有什么事情吗?”
姐妹俩和舅舅一家极少联系。舅舅难得才会去家里一趟。每次过来都偷偷摸摸的,送点东西,拿一点钱,坐不到一会儿就得走。
舅妈强势,舅舅是妻管严,就怕被舅妈抓到他在暗地里接济她们姐妹。
无事不登三宝殿,舅舅今天特地来学校,必然是有事找她。
“那个……就是……”中年男人一脸纠结,不自在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掌,看上去非常为难。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梵声越发疑惑,有些着急地问:“舅舅,出什么事儿了?”
严木林酝酿许久,一脸愧疚,“梵声,是舅舅对不起你……”
梵声被吓了一跳,忙说:“舅舅,您别吓我啊!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您倒是说啊!”
藏着掖着算怎么一回事儿。
“你舅妈瞒着我把你们姐俩住的那套老房子给卖掉了,对方过几天就要搬进去住了。”
第13章 第13根绳索 温润的光。
傍晚的天空灰雾蒙蒙,闻梵声看着天边那抹乌云突然觉得眼睛隐隐生疼。
有什么东西划破眼睑,只要她一闭上眼睛,泪水就能立马滚落下来。一定是热的,烫的,能够灼烧人神经的。
她仿佛被命运扼住了脖子,难以喘息,无力,也疲惫。
又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她紧紧束缚住,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生活总是这样残忍,她原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和妹妹的生活也会一天一天变好的。只要她熬过高考,她就不怕了。她可以去打暑假工,她可以自己挣学费,再不济还有助学贷款。等上了大学她也可以半工半读,她总有办法养活自己和妹妹。
然而老天爷还是无情地给了她重重一击,毫无防备,阵脚大乱。
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年纪,看似独立,却肩不能扛,风一吹就倒。梵声过早地体验了成年人的废墟现场——山呼海啸,至暗至深。
她平静地站在原地,没让任何人看出来。
她用力握紧车把手,吸了吸鼻子,无比平静地说:“舅舅,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和音音去找房子,等找到房子,我们马上就搬出去。”
“那个死婆娘瞒着我卖的房子,等我知道的时候,她早就跟人家把合同给签了。我跟她吵,话都没说两句她就寻死觅活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呀声声!”严木林抬手抹了把脸,老泪横秋,“声声,是舅舅没用,对不起你们姐俩,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妈……”
此刻中年男人的懦弱、无助、愧疚、自责显露无疑。
梵声不能怪舅舅,他也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得无力喘息的普通人。
舅舅文化程度不高,堪堪小学毕业。为人敦厚老实,不擅交际。他顶替外公的职位,在饮料厂干了几十年,如今也只不过混了个小组长,一年到头都挣不了几个钱。
早年外婆家条件不好,舅舅年轻时一直娶不到老婆,三十岁那年才经人介绍娶了二婚的舅妈。
舅妈是纺织厂的会计,专科毕业,文化程度比舅舅高,一直就看不上舅舅。
从小到大,梵声跟舅舅一家一直不怎么亲近。也就逢年过节才走动走动。在她的印象里,舅妈一直是个市侩势利的女人,爱贪小便宜,没少从闻家搜刮好处。
她不是没见过舅妈的强势和无赖,父母出事后,舅舅想接她们姐妹俩到他家去住,舅妈死活不同意,一哭二闹三上吊,舅舅被她拿捏地死死的。
梵声也确实不想住进舅舅家看舅妈和表姐的脸色,她果断找舅舅借了这套老房子。她和妹妹自立门户,难是难了点,但图个清净自在。
她万万没想到舅妈居然下狠手,瞒着舅舅悄悄把房子卖了,让姐妹俩无家可归。
“舅舅,您先回去吧,再不回去舅妈又该跟您吵了。”梵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冷静。
外甥女如此平静,不吵不闹,这让严木林愈加自责难过。脸上的褶子拧着,舒展不开,整个人颓废又无助。
他小心翼翼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信封,压低声线,“声声,这里面有两千块钱,是舅舅偷偷存的,你舅妈不知道,你先拿去租房子,不够舅舅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