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时间的绳索——喻言时
时间:2021-03-27 09:04:49

  这几个月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公司、家,两点一线,规矩单调,甚至于机械麻木。他总是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 让自己看上去很忙碌,也很充实。他不敢让自己有空闲时间,一旦闲下来他就会永无止境地想念梵声,继而孤独便会彻底击败他。
  这段时日他好像跟外界脱节了,短暂地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从未推开窗户,正眼去看看外面的景色。不知不觉中,原来春色竟已如此浓郁深厚了。
  往年这个时候,他和梵声的活动一向格外丰富。她时常拉着他出门踏春。爬山、游湖、赏花,哪里热闹往哪里去,她总是乐此不疲。
  梵声自小便喜好热闹,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更喜欢亲近大自然。儿时那些春游秋游活动她往往最积极。
  她在,知四季;她不在,四季都与他无关。
  黑色小车穿行于大片树影里,微风一起,粉白小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车身上也沾染了不少。
  吴起专注开车,后视镜里谢予安慵懒地靠在后座,双目微阖,神色瞧着有几分疲倦,整个人显得全然没有精神。
  他还在住院,脸色一直不太好看,气血明显不足。一个人有无信念支撑差别巨大。以前刀枪不入的人,如今一场感冒居然轻而易举就击垮了他。
  吴起熟练地打了右转灯,车子顺利进入潮海路。
  潮海路一整条路上种满统一高度的丹桂,现下并不是桂花开花的季节,入眼只有一树树浓绿的叶子。
  桂花树历来是低调的树种,高光时刻也只有每年入秋开花的那一两个月。眼下花期未至,自然暗淡落寞了许多。比起刚才樱花树密布的老街,潮海路可是冷清太多了,除了穿梭不止的车流,一个行人都没瞧见。
  眼瞧着目的地快到了,吴起这才打开了话匣子:“公子,您不是有祁总的电话么,这种小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犯得着亲自登门?”
  谢予安缓慢撑起沉重的眼皮,垂眸瞟一眼腕上手表,光洁的玻璃镜面低调地反射出微微光芒。
  这表他爱护得好,这么多年过去,表盘依然很新,镜面上一丝丝划痕都未曾留下。
  “这不是小事。”他语气郑重。
  凡事涉及到梵声就绝不是小事。
  吴起自觉失言,余光扫向后视镜。
  只见年轻的男人爱惜地紧了紧表带,音色温淡又和缓,“请人帮忙该有的姿态咱们得有,打电话总归不够正式,还是亲自登门更好。”
  吴起语气担忧,“倘若梵声小姐叮嘱祁总守口如瓶,那您亲自登门也没用。”
  谢予安面色沉静,姿态从容,“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有的是办法让祁俨开口。”
  ——
  祁俨的秘书亲自将谢公子请到办公室。
  祁总坐在对面泡茶,滚烫的沸水缓慢注入茶壶,空气中立刻飘来几缕清淡的茶香。
  谢予安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实不相瞒祁总,我今天来确实是有事向请教祁总。”
  他话说得谦逊,姿态也放得低,俨然就是一副求人办事的模样。堂堂科技大佬,往日里只有别人求他的份儿,他何时求过别人。
  他为了梵声真的抛却了一切,什么身份地位,他全然没放在心上。
  祁俨受宠若惊,忙说:“请教不敢当,谢公子有话直说,若是有什么我祁俨能帮忙的,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祁俨也不是傻的,谢公子今天突然登门,他心里多少能猜到一些。梵声的叮嘱犹在耳旁,他当然要先跟谢公子打打官腔。
  谢予安:“祁总言重了,赴汤蹈火倒不至于,小事一件,还望祁总如实相告即可。”
  祁俨给谢予安奉上热茶,“愿闻其详。”
  谢予安接过茶杯,握在手心里。
  他没喝,盯着杯子里几片漂浮的青绿色叶子多看了两眼。
  再徐徐抬头,径直对上祁俨的视线,“我听说我们家梵声跟贵公司的合同今年六月到期,她并不打算续约,有这回事吗?”
  “确实是这样。”
  “我能知道原因吗?”
  “梵声说她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谢予安微微挑眉,“祁总相信?”
  祁俨:“一开始我当然不相信了,我只当梵声是嫌钱少,想让我给她涨工资。我立马就给她涨了薪酬。可她还是不续约。我想着她不是想另觅高枝,就是想自立门户了。”
  他一针见血道:“祁总于梵声有知遇之恩,她这人最是感恩,必然不可能动另觅高枝的心思。至于自立门户,她暂时还没那么多钱。”
  祁俨呵呵笑,像是一尊弥勒佛,笑容慈祥,“她钱不够,不是还有您谢公子么?你不给她支持啊?”
  谢予安冷冷一笑,“她若需要我的支持,公司早八百年就开起来了,何必拖到现在。”
  祁俨:“……”
  祁俨当即就被噎了一下。
  办公室里沉默一瞬,复又听到年轻男人低沉清冷的声音,“梵声不续约,祁总同意了?”
  祁俨:“不同意也得同意呀!梵声她不愿意续约,我总不能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续约吧!”
  “据我所知姜意南小姐可是华严一姐,除了梵声贵公司还有哪个经纪人有能力带她?祁总想必也知道依到姜小姐如今的发展势头,跻身顶流不成问题。在如此关键时刻,祁总就放心给姜小姐换经纪人?”
  “这是华严内部的事情,就不方便跟谢公子多透露了。”祁俨姿态淡定,始终在跟谢予安打太极。
  “贵公司的家务事,我自然不好多加打探。我今天之所以跑这一趟,就只为问一个问题,祁总是如何同意梵声不续约的?”
  年轻的男人神色严肃,分明是在警告祁俨,他想听真话,别拿一些不三不四的理由糊弄他。
  谢予安言至于此,祁俨知道这人今天不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是不会罢休了。
  可祁俨心里慌啊!他一早就答应了梵声,他必须守口如瓶,死也不能将她生病的消息透露出去,尤其是谢予安。
  祁俨都快哭了,“谢公子您就别为难我了,我是真不知道原因,这您得去问梵声本人啊!”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叨扰祁总了。”谢予安轻轻放下手中的骨瓷茶杯,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抬手理了理西服衣摆,轻飘飘的语气,“前几天碰到盛时的商总,我们一起聊了两句,商总很是看好姜意南小姐,他一直说姜小姐在华严是屈才了,华严给到姜小姐的资源实在有限……”
  祁俨脸色一僵,语气立刻生硬了几分,“谢公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总是聪明人,不用我多加赘述,你也能明白这其中利害。姜小姐是梵声一手带出来的人,梵声都不在华严了,祁总你说姜小姐会不会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
  这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杀伤力无敌。祁俨的腿一下子就软了,面沉如冰。
  要说谢予安是真的狠,撬人墙角神马的最无耻了。
  姜意南可是华严的摇钱树,公司上下全指望着她。这些年公司倾力培养她,所有的好资源都向她倾斜。如今正是挣钱的时候,倘若被盛时撬走,那华严可就彻底凉凉了。
  “祁总,我不妨给你交个底,今天是我有求于你,如果你肯行个方便,我保证姜小姐还好好地待在华严,不止如此,我还会安排谭暮亲自带她。”
  谭暮同样是圈内的金牌经纪人,名气甚至在梵声之上,他手底下不止有当红小生许经年,更有综艺界一姐谢思依。
  祁俨此前就有所耳闻谭暮和原来公司合同到期,打算另觅高枝,好多公司都争着抢他。祁俨也向他抛出过橄榄枝。只不过人家压根儿就没搭理过他。华严这样的小公司,人家根本就看不上。
  倘若谢予安真的有本事让谭暮加盟华严,由他亲自带姜意南,那就不愁姜意南会出走了。
  谢予安此举恩威并施,让祁俨无力挣扎。
  商人唯利是图,比起公司的利益,梵声的秘密完全不算什么。祁俨无耻地想或许让谢予安知道,更有利于他俩真正解决问题。身为朋友,他也不想看到梵声下半辈子孤苦无依,一个人在疗养院度过余生。
  “梵声她生病了……”
  ——
  祁俨的办公室选了个很好的方位,朝南,向阳,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恣意地洒进来,将整个空间彻底填满,一室明亮。
  四月的太阳本该最是温暖和煦,照在身上总能让人感到暖意融融。可是此刻,谢予安僵坐在沙发上,却感觉到自己手脚冰冷,如坠冰窖。
  祁俨小心翼翼观察着谢予安的表情,声音越来越低,“事情就是这样,我劝过梵声,我让她早点告诉你,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你们应该共同面对。可是她不听啊,她这人太犟了,她哪怕一个人住疗养院,她也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她不犟就不是她了……她这人一贯有主张,总是自以为是替我做主……”年轻的男人露出一抹冷笑,表情悲凉。
  这么大的事她还一直瞒着他,他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了真相。她到底把他这个未婚夫当什么了。
  谢予安双腿绵软,勉强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要告诉梵声我今天来过。”
  他用力推开办公室门。
  吴起一直候在外面。见他出来,忙迎上前,“公子,谈得怎么样?”
  “谈好了。”他脸色苍白,言语无力。
  “梵声小姐怎么了?”
  “先送我回家。”他扶住一旁的墙壁,走了两步。
  一双腿又沉又重,仿佛灌了千斤巨石,完全提不起来。
  吴起见他走得艰难,及时扶住他,面色担忧,“公子您怎么了?”
  进去和祁俨聊了半个小时,再出来脸色白如蜡纸,说话吃力,连路都走不了了。
  联想起梵声过去这段时间的反常行为,再看自家公子这样的反应,吴起猛地意识到梵声可能是真的出了什么状况。
  吴起心下一惊,“公子,梵声小姐究竟怎么了啊?”
  “她生病了。”
  吴起心一沉,忙追问:“生什么病了?”
  “阿尔茨海默症。”
  “也就是咱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嗯。”
  吴起完全不敢接受,“这怎么可能啊!老年痴呆是上了年纪的人才得的,梵声小姐还这么年轻,她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会不会误诊了?要不要再去查查呀?”
  “她们家有这个病的家族病史,她外婆,她舅舅都得了这个病。”
  谢予安用力抓住吴起的手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这事儿先不要声张,快送我回家。”
  “您还回家干嘛?您现在应该回医院。”
  “回去找点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您的身体更重要啊!”
  谢予安却无比坚持,不容商榷,“先送我回家。”
  吴起无奈,只好先将谢予安送回松原一号。
  谢予安一下车直接冲进二楼主卧。
  他径直打开床头柜抽屉,入眼两只薄荷糖盒子。这是梵声之前留下来的。
  自从她搬离别墅以后,他一个人就去睡了客卧,这间屋子一直空着,东西也没动过。她没带多少东西走,大部分的物品都还留在这里。隔壁衣帽间也全是她的衣服鞋子包包。
  两只薄荷糖盒子他全打开了,其中一只还残留着一颗细小的颗粒。
  这明显不是薄荷糖,而是药片。
  这都是梵声的障眼法,用薄荷糖盒子来装药,让他以为她是在吃薄荷糖。
  他之前还奇怪来着,一个从来不吃薄荷糖的人,有一天突然就吃起了薄荷糖。
  他问她,她只说年纪大了口味变了。而他当时居然无知无觉,没感觉到任何不对劲儿。
  他怎么可以这么糊涂,人的口味最是恋旧,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改变。
  他瘫坐在地板上,用力握紧那只空盒子,手背青筋暴起,盒子在他手心里瞬间变了形状,中间一块全部凹陷进去。
  再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飘窗上那只鲸鱼玩偶。
  大块头规规矩矩地立在飘窗的一角,白色浑圆的肚皮正对着谢予安。
  谢予安浑身一颤,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大脑。他赶紧松开手中的空盒子,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点开度娘,在搜索框中输入“鲸鱼的寓意”。
  手指抖得厉害,使不上劲儿,短短五个字他输得磕磕绊绊,中途还错了好几遍。
  好不容易输完,手机屏幕迅速跳转出诸多内容。
  他大致浏览一遍,眼尖看到了其中不太醒目的一条——
  【鲸鱼是一种非常神圣的生物。据《圣经-旧约》一书中记载,先知约拿在一次海难中被鲸鱼吞入腹中。这位有勇有谋的先知通过坚强的意志,在鲸腹中足足呆了三天三夜,最后竟然安然无恙,成功脱险。自此之后,世界上一直流传着人在鲸鱼腹中幸存的故事。后来有些学者认为,先知约拿和鲸鱼的故事,其实是暗喻巴比伦的陷落和犹太人获救。因此鲸鱼在心理学上也寓意着重生。】【注】
  一鲸落,万物生。
  “重生……重生……”谢予安不断呢喃低语,整个人瑟缩成一团,双手颤抖,手机都险些握不稳。
  脑子里全是梵声之前说过的话——
  “据说一头鲸鱼的尸体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哪怕鲸鱼死了,它也能够继续在这世间以另一种方式存活百年。谢予安,我希望能陪你一百年。”
  阿尔茨海默症是不可逆的,它只会越来越严重,基本上等同于绝症。所以梵声才会需要重生呀!
  难怪她经常健忘,总是丢三落四的。
  难怪那天晚上她会突然问他:“予安,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你了,你会怎么办?”
  难怪她不接受他的求婚,并且卯足了劲儿跟他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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