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婚约,两份婚书,谢家一份,闻家一份。红纸黑字,落款署名,这是老一辈人的讲究。
梵声手里也有一张,搁家里抽屉里好好锁着。
两位老人渴望亲上加亲,试图将闻谢两家的友好关系延续到小辈。初衷自然是好的。可是谁都没料到梵声和谢予安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梵声全身的血液往脑门上冲,她双腿发软,有些站不住。
周遭静默了几秒,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低很低,“你要解除婚约吗?”
“没错。”谢予安的视线越过梵声,落在婚书上,“婚约立了,自然要解。”
梵声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好。”
她以为她和谢予安就这样结束了,婚约自动作废。没想到他竟要当面跟她解除。
这无疑是在打她的脸,赤|裸|裸地告诉她她是那背德之人,是她先背弃了他们的感情。
这简直比当面分手还让人难受,她几乎能当场心痛得死去。
“梵声,我从高中就喜欢你,我怕你飞远,怕你离我而去,我不惜拿着这么一桩没有任何法律效应的婚约绑着你。我知道你重信守诺,这桩婚约一日不解,你就不可能真正离开我。所以十年前你拿着婚书前来谢家退婚,我果断就拒绝了。这十年来我也一直在不断努力,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落实它。”
“爷爷曾经笑我天真,靠着这么一纸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应的婚约我又能够绑你多久。我告诉他,我想绑你一辈子。我们谢家出情种,认准了一个人,那就是一辈子。”
“可惜在你眼里这桩婚约它不过就是长辈早年的玩笑而已,你从未真正重视过它。就像你也从未重视过我一样,十年的感情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以前觉得我非常了解你,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了。事实上不是。我好像从未了解过你,你狠心得让我觉得陌生。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变了,变得让我不认识你了。你突然跟我提分手,我想过很多很多理由,我甚至怀疑过你和祁俨。可没有一样理由能够说服我。你毅然决然地要跟我分手,我想你大概是真的累了,厌倦了我,你不再爱我了。没有什么感情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十年太长了,我们朝夕相处,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或许爱真就给消磨殆尽了。”
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下,他的胸腔微微起伏,深深地呼了口气。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他明显感觉到难受。
他还在生着病,脖子、耳根全部泛红,气息明显不顺畅。
他做了个吐纳的动作,继续将余下的话说完:“爱应该是彼此的安全网,而不是束缚对方的缰绳。【注】既然月老成全不了咱俩,那就放手。都是成年人了,我们都体面一点,犯不着这样痛苦的,拖泥带水的耗着,到头来伤人又伤己。我也不想让我的爱成为你的负担。所以闻梵声,我今天将你归还人海,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半点瓜葛。”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张泛黄老旧的红纸给撕掉了,一口气撕成好几片,狠狠往空中一撒。
纸屑一点点飘到地上,散落各处。
总归是在一起十年,总归是爱过一场,他们应该当面好好道别。他不是梵声,他这个人一向追求完美,不喜欢敷衍了事。他不想老了回想起来后悔。
他们的故事始于婚约,今日终于婚约,不算皆大欢喜,但也算有始有终。
第50章 第50根绳索 首发
每个字, 每句话,他的停顿,他的语气, 他的转折, 这些统统都化作一把把刺刀狠狠地扎进梵声的胸膛。这样还不算,这些刀得很深很深, 它还要在皮肉里搅动几下, 看到心尖的血一点一滴流出来,直至淌满地面。
梵声已经快痛死了,全身痉挛,止不住发颤。
谢予安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跟之前埋怨、歇斯底里的模样判若两人。热情和期待不复再见, 没有爱, 甚至连恨都没有了。他好像终于认命了,不再苛求自己, 正式和过去道别了。
这也意味着他真正放弃梵声了。
“最怕在乎的人突然变了口气, 那种感觉就像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了。”【注】
从现在开始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将该说的一股脑说完,男人不再逗留,转身就走。步伐坚定, 态度决然。
梵声眼睁睁地看着房门合上, 从外面传进他嘶哑沧桑的声音,“吴起, 送我去医院!”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铁门开门的声响,汽车的引擎声,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一些。没过一会儿,这些声音彻底远去, 整栋别墅重归寂静。
人都走了,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梵声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栽倒在地。
她已经不会哭了,一个人在心痛到极致时是哭不出来的,眼角干涩难耐,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没有什么能比心爱之人当着你的面亲口说放弃你更虐心的了,比起现在她之前所受的那些痛都不过是皮毛。
她瘫坐在地上,将碎纸片一片片捡起来,再找来胶带,一点一点粘起来。
还好谢予安撕得不算碎,不然这张婚书她拼都拼不起来。
她带着这份破碎的婚书离开了松原一号。
毫无意识地走到小区门口,相熟的保安和她打招呼,她也全无反应。整个人像游魂似的,脚步虚浮,一直飘着。
走到小区对面的公交站台,一辆85路公交车适时停下。
她也没看路线,浑浑噩噩地上了车。
坐了七八站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坐错了车。
等公交车到了站点,她又着急忙慌下了车。
然后又重新拦了辆出租车。
妹妹梵音出差还没回来,家里就梵声一个人。
家里冷冷清清,一点人气都没有。
她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没有换拖鞋,而是赤脚踩着地板。
她回到自己房间,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她一直保管了很多年的婚书。
当年爷爷弥留之际把这份婚书亲手交给了父母。父母自杀时,卧室的梳妆台上就摆着这张婚书,后面就到了她手上。
十八岁那年,她曾拿着这份婚书到谢家解除婚约。可惜被谢予安中途拦截了,没成功。
倘若那时退成功了,一个在海里当咸鱼,一个继续待在江里,海水不犯江水,两人也不至于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世事无常,就是这样让人无奈。
梵声将两份婚书展开,一起摊在茶几上。她怔怔地看了很久很久。
脑海里全是谢予安的话——
“这份婚书爷爷妥帖保存了二十多年,临终前才交给我。他一直惦记着咱俩的婚约。现在爷爷走了,咱俩的缘分也尽了,这桩婚约自然也就没有它存在的意义了。”
“闻梵声,我今天将你归还人海,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半点瓜葛……”
每一句话都是沉重的魔咒,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彻底击垮。
连谢予安都放弃她了,突然之间梵声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人和事值得她留恋期待了。她已然被全世界给抛弃了,她觉得自己就是多余的那个,不管对谁来说都是累赘是负担。反正她也病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失去记忆,不认识任何人,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
活着好累好累啊!自打确诊后,她一直饱受折磨,生理和心理双重打击,意志被一点点消磨掉,信念被慢慢敲碎,重塑无门。整个人以最快的速度枯萎衰败。
此刻梵声精疲力尽,只想立刻陷入沉睡,再也不要醒来。
这么多年,梵声一直埋怨父母自私狠心,一瓶安眠药就了断了自己。这一刻她忽然理解父母当年为什么能够狠下心自杀了。一个人一旦彻底崩溃,失去了精神支撑,她就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自然也就不怕死了,对于他们来说,死亡是另一种解脱方式。
“好好睡一觉,睡着了就解脱了,睡着了就不会痛了。”她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
她一口气跑到储物柜前,拉开第二个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小药箱。
药箱里有常备药,是梵音备着的。她翻出一瓶安眠药。
这安眠药是梵音的,她工作压力大,经常容易失眠,她就找医生配了点安眠药。
梵音倒了杯温水,一口气吞下了一大把药。
果断,没有任何犹豫。
她躺在沙发上,缓缓闭上双眼。
现在她终于可以抛开一切,好好睡一觉了,什么都不要管,谁都不要在乎。
***
梵音这次到横桑出差,原定是一周,但项目临时出了点意外,她就提前回来了。
拉着行李箱进门,一眼就看到姐姐躺在沙发上睡觉。
她老姐也真是的,好好的床不睡,非得睡沙发。睡觉也不盖条毯子,感冒了怎么办。
梵音换好鞋,赶紧到卧室拿了条毛毯给梵声盖上。
她知道姐姐最近状态不好,见她睡着了也不舍得叫醒她,就让她搁沙发上睡。
梵声睡容安详,一点都不受影响,看来睡得很沉。
梵音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一路没喝水,眼下口渴得很。
半杯水下肚,她注意到了茶几上的两张红纸。
她拿起扫了两眼,发现是婚书,一张还粘着胶带,一看就是刚撕过一遍的。
姐姐的婚书梵音见过,闻家一份,谢家一份,是两家老人当年亲笔写下的。
现在怎么两份一起都到姐姐手里了?其中一份还是撕破的。
梵音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正打算叫醒姐姐问问情况,余光一扫看到茶几上还摆着一瓶她的安眠药。药箱也放在地板上,盖子都没盖。
梵音心一沉,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她赶紧拿起那瓶安眠药,发现里面只有几片药了,都快空了。
她立马去喊梵声:“姐,你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心急如焚,用力去摇晃梵声的肩膀,“姐,你快醒醒啊!你别吓我啊,快醒醒!”
可惜梵声毫无知觉,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跟睡死了过去一样。
天呐,这是吞了多少安眠药呀!
她伸手探了探梵声的鼻子,好在还有呼吸。
她倒也冷静,立刻拨打了120。
然后给吴起打电话。谢予安还在生病,她不敢通知他,就先把自己男朋友喊过来帮忙。
没想到吴起比120来得还及时。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谢予安。
年轻的男人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脸色苍白,急出一头汗。
“姐夫你怎么来了?你不是生病住院么?”
“你姐怎么样?”
“她把我的安眠药吃了,我不知道她吃了多少,应该吃了挺多的,我叫她一直不醒。”梵音带着哭腔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出差回来。一回家就见我姐躺在沙发上睡觉,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只是正常午睡。谁知我看到了茶几上的婚书,还发现了安眠药。我才意识到出事了。”
梵音:“姐夫,这婚书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有两份啊?有一份还是被撕过的。”
谢予安往茶几上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了那两份婚书。整整齐齐摆在一起,其中一份还粘着胶带。是梵声给她粘好的。
电光石火之间,谢予安当即就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梵声是因为他解除婚约才吞安眠药自杀的。
一瞬间,他脸色煞白,后背遍布冷汗。
这姑娘竟这样偏激,连命都不要了。
她连跟他分手都舍得,他不过就是解除一桩不具备存在价值的婚约,她却居然动了轻生的念头,并且还付诸行动了。
谢予安觉得他现在越来越看不懂梵声了。他完完全全被她的行为给吓到了。他可以接受他们不在一起,却万万不能接受她离开人世。死别比生离更让他感到绝望。
“快送医院。”他一把抱起梵声。
他自己还在生着病,体力明显不支,抱起梵声没走两步路就腿软,险些摔倒。
还好梵音和吴起及时扶住。
梵音忙说:“姐夫你还在生病,让吴起背吧。”
谢予安想想自己眼下的情况,发烧不说,全身根本就使不上劲儿,确实抱不动梵声下楼。
吴起把人背下楼,救护车正好到。
众人随着救护车一起赶到医院。
梵声立刻被推进抢救室抢救。
老天保佑,抢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
这下好了,好好的两个人,一个重感冒住院,一个吞安眠药自杀,明明是一出皆大欢喜的喜剧,愣是让这二位活生生演成了虐心苦情戏,简直不要太虐心。
梵音弄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的。这两人不是互相折磨么?
不止她不明白,身边谁都不明白。在这段感情里,他们都是旁观者,谁都不明白梵声和谢予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抢救室出来,梵声就被送进了病房。医生说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梵声人还没醒,梵音赶紧回家收拾点东西带来医院。病房里就先让吴起看着。
谢予安还在住院,被护士强行拉去病房输液了。
梵音开车回家,找了个小行李箱,以最快速度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
然后去找姐姐的包,她的手机和身份证都在包里。
梵声的包就丢在沙发一角,她一眼就发现了。
包里各种杂七杂八的小物件,手机和身份证都在。刚才去医院走得急,也没来得及拿。
包里除了常用的东西外,还有一盒薄荷糖。
照理说薄荷糖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姐姐在包里备一盒薄荷糖太正常不过了。可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梵音去关注那盒薄荷糖。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立刻就将那盒薄荷糖给打开了。
往手心一倒,倒出三四颗白色的圆形小颗粒。
她记得这种包装的薄荷糖不是这样的形状,而且颜色也不对。原来是椭圆形的,还带点淡黄色。
难道出新品了?
她心中异样,拿起那小颗粒仔细闻了闻。她没闻到任何薄荷的香气,反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