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声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手,语气近乎冷漠,“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他缓慢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楼梯口,推开了楼道的门,进去了。
直到这一刻,梵声才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她是真的失去谢予安了。在他人生最无助绝望的时刻,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了。他宁愿选择一个人扛,他也不要她的陪伴,他冷漠地推开了她的手。
梵音和吴起等人都已先行离开,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梵声僵愣在原地,眼神痛苦。
满腔的痛楚席卷而来,她心痛难忍,眼前大片大片虚白,灯光刺得她双眼隐隐生疼。
蹲得久了,乍一站起来,脑子晕眩,双腿也有些麻。
楼道口,隔着一扇虚掩着的门,里面传来男人压抑克制的哭声,一声一声……
梵声只看到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他整个人挂靠在栏杆上,白衬衫的一个角从西装裤里逃脱而出,被风吹得簌簌摇摆。
他好像一下子被抽光了精气神,没了支柱,只剩下一堆皮肉。
梵声紧紧盯着那个身影,维持了好久好久。那个身影渐渐变成了虚空中的一缕白影,风一吹就散。
她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
谢家人很快举行了老爷子的葬礼。
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风也敛息,静谧无声。
葬礼现场满目黑白,庄严肃穆。
正中央遗像上,老人家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双目凝神。
梵声远远看着遗像,她觉得谢爷爷还未离开,他的音容笑貌犹在。
长到这么大,她已经直面过不止一次死亡。十年前父母离开,痛是痛的,但更多的是埋怨。她埋怨父母自私,为了逃避人世,自私地选择自杀,留下她和妹妹孤苦无依。
而这一次,她唯有心疼和满腹的遗憾。
谢予安身为唯一的孙辈,他负责操持葬礼的一应事宜。
短短几日,他好像光速清瘦了,下巴明显变尖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几乎瘦的不成样子,梵声感到了一种突兀的陌生。
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非常糟糕,黑色的瞳仁周边布满红血丝,他好像好几天没睡过觉了。下巴的胡渣又长了一些,微微泛青。眼神空洞无神,一应动作机械又麻木。
梵声和妹妹一起上前吊唁老先生,将菊花有序放下去。
谢予安看她的目光毫无波澜,淡淡的,跟其他的吊唁者一样。
从此以后大概真就形同陌路,见面不识了。
梵声忍着那股疼,默默地退到一旁。
老爷子葬在西郊墓园。远在郊区,远离人声鼎沸的市中心,独享一片宁静。
宛丘近郊多的是连绵不绝的小山丘,缥缈暗淡的雨雾中,远山青黛,草木青葱,入眼皆是成片成片的绿意。
刚过了清明节,春色愈发浓烈。
众人撑着黑伞,在无数压抑克制的哭声中送别了老人。
稀稀疏疏的雨丝,模模糊糊的哭声,缠缠绵绵的悼念,随着人群的散开,一切终止。
人死灯灭,一缕灰,一抔黄土,销声匿迹。
只有在亲人的心中,逝者永远都在。
这一刻,梵声难以避免地想起了未来自己的葬礼。
眼前这些人应该都会在,除了她自己。
随后众人有序离开。
白伊澜着急赶飞机,和梵声匆匆道别后就先离开了。
事发突然,她临时请假回来送老爷子,她赶着回浅都,手头一大堆的工作等着她做。
梵声等到最后,见谢予安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估摸着他还要再跟老爷子说说话。
韩慧女士悄声叮嘱梵声:“梵声你多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别人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他两晚没睡了,压根儿就没合过眼。”
她不免露出一抹苦笑,现在他应该也听不进去她说的话了。
不过她还是愿意陪着他,哪怕不说一句话,安静地陪他待着也是好的。
梵声温声细语,“韩阿姨,您先和叔叔回去吧,我陪着他。”
谢予安站在墓前,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没撑伞,雨很小,可飘得久了,雨水一点点积聚,还是晕湿了双肩,西服的颜色变得更为深沉了。
黑衣,黑裤,黑鞋,一身黑,连衬衫都是黑色的,暗沉的颜色彻底融入阴郁的天色。
梵声举着黑伞,横过他头顶,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伞外。
他不动,他也不动,一座雕像变成了两座,跟门神似的。
墓园很静,静得有些可怕。梵声甚至能够听到谢予安手表指针走动的声响,她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
“你走吧。”低沉暗哑的嗓音兀自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梵声下意识拽紧伞柄,提了口气,不紧不慢道:“我陪你待会儿。”
“用不着你陪!”男人的语气生硬又蛮横。
梵声不为所动,也不吱声。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跟那天在医院里一样,急不可耐地推开她的手,不允许她靠近。
梵声忍着心口的疼,仍旧没动。
此时此刻谁都赶不走她,谢予安也不行。
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愿意让步。
“你走!”一记重力,谢予安突然伸手,用力打掉了梵声手中的黑伞,“不用你给我撑伞!”
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梵声毫无防备,手中的伞掉在地上,伞面立刻沾上些许黄泥。
她愣了下,俯身去捡。
他却像是受了刺激,又一次打掉了她的伞。
“不许撑,也不许捡。”他握紧拳头,额角绷起。
俨然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三岁小孩。他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的。
梵声的眼泪再次被逼出眼眶,扑簌簌滚下面颊。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他控制不住。
看到她的眼泪,谢予安内心更觉烦躁,拳头一下子就硬了。
狠心的是她,提分手的她,避而不见的是她,不给任何解释的也是她。他都还没哭,她倒是先掉起眼泪了。
她有什么资格哭?该哭是他才对。
“一条微信就了结了我们十年的感情,连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你既然走了,还回来干嘛?”男人竖起满身利刺,眼眶泛红,喷薄而出的怒意,直逼而来,“闻梵声,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疼不疼,现在又虚情假意给谁看?”
第49章 第49根绳索 首发
梵声怎么可能会不在乎他疼不疼, 她最在乎了。从一接到吴起的电话,得知谢爷爷快不行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怕他承受不住, 她怕他会奔溃, 所以她拜托吴起看着他,她改签最近的一趟航班马不停蹄往回赶。
她最在乎的就是他了。可是有些事她没办法跟他解释。她的病她不能告诉他。
就连分手都是被逼无奈。她不敢当面跟他分手, 那样无异于是要她死, 所以只能借助微信。
这样的行径在他眼里可不就是敷衍狠心么!
梵声眼下的境地,她别无选择。她只能任由他误会,她无法替自己辩解。
起风了,细雨摇曳。雨丝不断拍打在脸上,微微凉意。
“对不起……”梵声嘴唇微动, 眼中的哀伤和痛楚几乎都要满溢出来了。
“对不起有什么用?”这三个字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
是啊,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伤害一分不少,痛苦一分不减, 孤独和无助分毫不变。
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就是她。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爱是她给的, 痛苦也是拜她所赐。
此时此刻她甚至没有资格待在这里。
“我走就是了。”梵声深吸了一口气,很努力很努力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没有拿伞,顶着毛毛细雨, 如游魂一般往山下走。
公墓统一建在半山腰, 她需要绕下山,走到墓园门口才能打到车回家。
她想走快一点, 她觉得很累很累,只想马上回家好好睡一觉。关掉手机,拉上窗帘,一个人沉睡过去,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可是她发现她根本就走不快。一双腿仿佛灌了千斤铅块, 完全迈不开,每走一步她都觉得吃力。
她走得很慢很慢,步伐也不怎么稳,背影纤瘦孱弱,不像是一个人在走路,倒是更像一片浮萍在水面上飘荡,漫无目的,更无所依托。
黑色长裙被风轻轻吹起一个角,里面蕾丝花边一闪而逝,只捕捉到一抹刺目的白。
谢予安在墓前僵站了一小会儿,再扭头往山下看,梵声已经没了身影了,她已经下了山坡,只剩下一个苍茫虚无的黑点。
他囫囵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黑伞,匆忙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墓园外,梵声还在打车。
墓园位置偏,出租车很少。她在叫车软件上下了单,可却一直没见司机接单。
这么偏的地儿,很多司机都不愿意往这块来。
她背着包,手里握着手机,脸色虚白,表情也是木讷呆滞的。她好像瘦了不少,全身上下没不见几两肉。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风一吹就倒。
这一刻谢予安更觉梵声陌生了。从爷爷去世到现在,他从未正眼瞧过她。哪怕刚刚在爷爷墓前,她就站在自己边上,他也没仔细看她一眼。
当下仔细看,竟发现她变了不少。她以前也瘦,但不会瘦成这般皮包骨,该有肉的地方很有肉。现在人瘦了,精气神也垮了,整个人呈现一种病态的颓败。俨然就是一朵接近枯萎凋零的玫瑰。
原来这段时间她也过得不好。
谢予安内心感到了些许平衡。在感情里,他尤其自私,他过得不好,也希望她过得不好。
可是她为什么会过得不好呢?分手明明是她提的,她还会痛苦吗?
过了二十多分钟,梵声才打到出租车。
谢予安开车跟在出租车后面,一直等她到了小区,下了车,进了电梯,他才离开。
***
那天从墓园回去,梵声彻底地垮掉了,她提不起任何精力工作,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整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连一日三餐都不想吃。
祁俨见她这状态委实不适合工作,就给她批了三天假。
这三天她过得就跟行尸走肉一般。
梵音因为工作需要到横桑出差去了。得亏她出差不在家,不然她都得担心死姐姐。
三天结束梵声才勉强提起点精神工作。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而这三天谢予安的状况也同样糟糕。谢老爷子的葬礼结束,他就病倒了。重感冒也不肯去医院,整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
韩慧女士都要急疯了,亲自把电话打到梵声这里,语气近乎乞求:“梵声,你去家里看看予安吧。整整三天了,他颗粒未进,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房间从里面反锁着,我让吴起把门撬开,拽他上医院,可他就是死活不去。我请医生上门,他也不配合医生看诊,还将医生给赶了出去。现在,他谁的话都不听。梵声,阿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你的,你快去劝劝他吧,再这么下去人就垮了。”
一直以来,韩慧永远都以优雅娴静的形象示人,何曾这样害怕无助过。孩子一直都是父母的软肋,这一刻她也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罢了。
梵声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阿姨,您先别急,我马上就过去。”
挂完电话,她火速赶到了松原一号。
一楼客厅里,韩慧女士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了。
见到梵声,她掩面而泣,“梵声,你好好劝劝他,再怎么难受,自己的身体也得顾着。三天了,公司不管,自己生病也不顾,就这么干熬着,精神完全垮掉了。”
吴起把梵声带上二楼,一边爬楼,一边说:“梵声小姐,老先生的离开对公子的打击非常大。老先生弥留之际一直盼着你能回来,他想见你最后一面。老人家一直记挂着你和公子早年的那桩婚约,闭眼之前还一直遗憾没能看到你俩结婚。公子也一直计划着娶你,可惜还是出了这么多意外。”
梵声和谢予安的那桩婚约,谢爷爷比任何人都要重视。他惦记了这么多年,也记挂了这么多年,这些年催过、骂过,无非就是想将婚约落实了。
可惜最终还是没没能看到。
卧室门被撬过一遍,新的门锁还没换上,如今门虚掩着,梵声轻轻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光线很暗,窗帘完全被拉死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
整个空间了无生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枯萎衰败。
她先走到墙边把灯给开了。
一刹间,黑暗尽退,万千星辉填满房间。
谢予安一个人坐在飘窗上,面向窗户,一动不动,跟雕塑一样。
梵声走近了才发现男人怀里还抱着一只鲸鱼玩偶,是她送给他的那只。他的右手手指紧捏着鲸鱼的鱼鳍,手指也一动不动。
看到这只鲸鱼,梵声胸口一阵钝痛,思绪翻涌。
他瘦得已经不成人形了,宽松的棉质睡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像是披了块破布。天生的衣架子居然还有撑不起衣服的一天。
好几天没洗头,短发凌乱,发丝泛油。双目无神,眼尾透着点红,脖子一片潮红。
他应该是发烧了。
梵声很想去探探他的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了。但是她忍住了。
“去医院吧。”她艰难地开口。
听闻声音,谢予安也没有抬头,只是很淡很淡地说了句:“你来啦!”
他好像料到了她会来,他好像一直在等她。
“既然你来了,也省得我去找你了,趁着现在把该说的都说清楚吧。”
他说着就下了飘窗,坐得久了,刚一站起来时,他的身体明显地摇晃了一下。
梵声心一提,无措地问:“说什么?”
谢予安从地板上捡起他的西装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红纸。那张红纸折了两度,折痕明显,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逐字逐句说:“这份婚书爷爷妥帖保存了二十多年,临终前才交给我。他一直惦记着咱俩的婚约。现在爷爷走了,咱俩的缘分也尽了,这桩婚约自然也就没有它存在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