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寺庙,她装模作样地祈了一会儿福,便支开婢女,一个人往寺庙后山的方向走去。
这地方她并不陌生,山崖边有一片杏花林,她在那里杀了她的婢女,自以为做得隐秘,结果反而招惹上了景溯这个大麻烦。
倒也是因果报应。
柳凝裹着轻裘上了山,山上的杏花已经完全盛开,花色也从原先的娇粉色渐渐转白,层层叠叠交织出一片雪色,如梦如幻。
等着她的人正站在崖边。
景溯背对着她,正朝着远处望去,他背对着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到来。
柳凝屏住了呼吸,一点一点挪过去。
她的绣鞋踩在柔软的花瓣上,没有发出声响,不动声色地接近景溯的身后。
就这么轻轻一推……她的一切烦恼,就全部解决了。
但若是没有成功,她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谋害储君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然而指尖才堪堪触上他的后背,景溯便霍然转身,手腕被紧紧攥住,她动弹不得。
他眉峰轻轻挑起。
“你想杀我?”
第15章
柳凝心跳一顿。
对上他的眉眼,却辨不出他幽深的双眸里,藏着什么情绪。
她抽了抽手,平静地叹了口气:“殿下误会了。”
“哦?”
他稍稍松手,柳凝轻轻揉了揉手腕,在他面前展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朵柔软的杏花。
“沾在殿下的衣衫上了,在背后。”她柔声说,“……我帮您取了下来。”
景溯盯着她掌心里的杏花,半晌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他把花瓣从柳凝掌心拂落,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不过你就算真的要推孤下去,孤也不会太意外。”
“……这个地方,你还记不记得?”
柳凝当然不会忘记,绿萼就是在这里,被她亲手推下去的。
她看了景溯一眼,他眉目间弯着笑意,看上去颇为轻松。
果然她料想得没错,景溯怎么可能把后背大刺刺地亮给她,站在这么微妙的地方,不过是试探她罢了。
“走吧。”
柳凝被景溯拉着,从崖边离开,穿过杏花林间一段小径,来到一座禅房门前。
这地方甚是隐蔽,重重花影遮挡着,从外面很难看见。然而这里却可以透过花枝,清晰地看到断崖边的一切。
柳凝瞬间就明白了,当时她杀人,景溯就是在这里看到了一切。
禅房的门被推开,里面与前山一众禅室不同,房间更宽阔些,室内的陈设布置也更加清幽雅致一些。
“这是专门为殿下准备的房间?”
“这是寺内僧人为母后保留的禅房。”景溯说,“你总该听说过,这座隐香寺,是由先皇后出资修建的。”
柳凝愣了愣,想起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面对景溯的时候,她很少会联想起先皇后。
在她的印象里,沈皇后正直宽仁,很难想象她会生出景溯这样的儿子——虚伪乖戾,做事毫无底线。
柳凝微微出神,忽然感觉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景溯笑着睨了她一眼:“发什么呆?随孤进来。”
他指着里面一间内室。
柳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来不是要作弄她,便是与她亲热调戏……来来回回不过是这么几出,哪一件她都不喜欢。
但又违抗不了。
她敛起情绪,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桌,桌案前坐着一个老人,发须尽白。
老人正低头在书卷上写着什么,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人来了?”
柳凝还有些愣怔,景溯却已经按着她的肩头坐下。
“烦请您替她瞧上一瞧。”
他语气里熟稔间又不失敬意,似乎与这老头有些渊源。
那老人“嗯”了一声,转向柳凝:“把手伸出来。”
他身上散着淡淡的药草味,柳凝很快明白过来,眼前这位老人是位大夫。
是景溯找来的,给她看病。
柳凝伸出手腕,搁在桌案上的脉枕上,余光瞥了眼身边的男人,心情有些复杂。
她上次在他面前犯过一回哮喘,他便记下了,找来了名医为她看病。
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便是卫临修,也做不到这样的体贴。
柳凝心中微澜,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对她好又如何。
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做给她看,他身居高位,收买人心的手段,想必早就用滥了。
“夫人脉象浮虚,气血不畅。”老大夫收回了手,提笔写了副药方,稍稍风干,递到柳凝面前,“按此方每三日服用一次,好生休养,切勿忧思过重……半年后,喘症可稍作缓解。”
“半年?”景溯挑眉,“这么久?”
“多年沉疾,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治好的?”老人摇头,收拾起药箱,看了柳凝一眼,“夫人待自己也要上心些,如此不注重调养,恐怕日后于子嗣上会有艰难。”
柳凝点了点头,轻声道了谢,将药方叠成小方,装进荷包里。
老大夫走后,景溯把禅房的门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静默。
柳凝抚了抚衣袖,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要感恩戴德一番。
“今日……多谢殿下。”
“孤不喜言谢之语。”景溯从门边回来,在她对面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阿凝不如给点实际的东西,以表谢意?”
柳凝抿了抿唇。
这个人就是这样……人家难得对他生出点感激,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地倒回原点。
她没说话,只是略微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打算做些什么。
“这么戒备做什么……孤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景溯失笑着摇摇头,从桌底抽出一面棋枰,两罐玉制棋子摆到桌面上:“陪孤手谈一局就好。”
他神态和煦,不过柳凝知道,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景溯把一罐白子推到柳凝面前:“下棋总会分个输赢,不如立个彩头,若你赢了,可随意向孤讨要一件东西。”
“若我输了呢?”
景溯唇角轻轻翘起:“那么你今晚,就留在这里。”
“留下来……做什么?”
“你说呢?”
景溯眉眼间氲着温和的笑意,双目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柳凝,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柳凝垂下头,“我……棋艺不精,可以不比么?”
她担不起输了的后果。
这具身子倒是毫不稀罕,若是能让他失了兴致,柳凝不介意他拿去。
只是坏就坏在卫临修不行,她未曾圆房,左臂上还留着那一点守宫砂,若是与景溯成了事,很容易就会暴露出来。
柳凝一脸为难,可景溯却像是颇欣赏她为难的神情,微笑着从玉罐里取出一枚黑子,“嗒”地一声,落在了天元的位置。
“也可以不比。”他支着额,慢悠悠地道,“那……孤就当阿凝你直接认输了。”
这她还有不比的余地么?
柳凝咬了咬唇,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从罐子里取出一枚白子,斟酌片刻,落在棋盘上。
彼此来往几轮,盘面上黑白连成片,景溯望着棋局,轻轻摩挲着棋子:“这就是你说的‘棋艺不精’?”
“如此心思缜密的对手,孤倒是很久没遇到了。”
景溯笑着瞧了柳凝一眼,又落下几着,却与先前和缓的风格不同,陡然一转,步步杀机。
其中颇有几分狠辣的意味。
柳凝握紧了手中白子。
前些日子她听说,冯翠英和沈家子侄偷情的事被挖了出来,两人按通奸罪处置,冯氏被浸了猪笼,男人则移交给官府,去了势,外加流刑三千……最后死在了半路上。
本来若是重金贿赂,倒也未必会罚得这么重……然而他们在沈皇后的旧居偷情,犯了景溯的忌讳。
他除掉了他们,就像除掉意妃那样,言笑晏晏,手段却毒辣雷霆,没有半分容情。
他的棋路也一样,是他一贯的风格。
景溯挂着温柔的笑意,手下的棋子却是步步紧逼,压得柳凝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勉力相抵。
无论如何,这一局,她不能输。
第16章 殿下输了
柳凝棋艺并不差。
可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才堪堪与景溯打成平局。
和棋。
“孤许久没杀得这么痛快了。”景溯看着桌上一盘残棋,笑道,“可惜未能分出个胜负来。”
“是殿下高抬贵手。”柳凝轻声应道。
虽然没能赢他,但也没输,至少她不用留下来陪他。
柳凝对这结果还算满意,反正,她本来也没奢望能从景溯那儿把玉佩拿回来。
她瞧了瞧天色,快到晌午,正打算起身离开,却听见景溯敲了敲玉棋子:“既然没分出胜负……不如再来一盘?”
柳凝一僵,不自然地笑了笑:“下棋耗时耗力,再来一盘……恐怕就要到晚上了。”
“无妨,孤有的是时间。”
景溯微微一笑,开始收拾起棋枰上的棋子,将黑白分门别类,柳凝看着,暗暗焦急起来。
她自然不可能再跟他来一盘,浪费时间不说,她没有必胜他的把握。
上一局已经是她竭力而为,堪堪打成和局,若是再来一盘……恐怕就是输面占大成了。
柳凝按住了他的手,景溯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殿下……”她轻轻开口,“我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轻易分出胜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哦?说来听听。”
景溯流露出一丝好奇,柳凝鲜少主动发表看法,她忽然这样,倒是勾起了他的一丝兴致。
柳凝却没再说话,只是慢慢把桌上的黑白棋都分类放好,最后只留下一黑一白两枚玉子,静静躺在棋枰上。
“我两手各执一子,殿下来猜白子在哪只手里。”她指了指两枚棋子,看着景溯,“殿下觉得如何?”
“靠运气?”景溯扬眉,“阿凝喜欢赌么?”
“不喜欢。”柳凝摇头,“但这是最快的法子,我是留是去,不如全部交由老天决定……殿下愿意一赌么?”
景溯静静地瞧着她:“若是拼棋艺,下一局……你未必能再与孤打成平手。”
言下之意,他觉得柳凝的提议,对他来说并不合算。
柳凝抿了抿唇:“那这样如何?我与殿下赌一把,若输了,我留下来;若赢了,我不向殿下索取任何东西……无论怎么看,殿下都是不亏的。”
她退了一步,景溯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会儿,笑道:“既然你这么坚决,那就来吧。”
她的想法也不难理解。赌赢的概率一半一半,倒是与他下棋的胜率要高些。
不过,她就这么嫌弃他,一点也不想留下来么?
景溯心里微有些不虞,而柳凝则将两枚棋子分别握在手心,背到身后来回换了几次,伸到了他面前。
“殿下挑一个吧。”
景溯笑笑:“凭运气的事,我一向不是很在行。”
他说着,轻轻捏住柳凝的左手手腕。
冰凉的玉扳指搭在腕骨的瞬间,柳凝颤了一下。
他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似乎在分辨她的表情。柳凝略显慌乱地低下头,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景溯提了提唇角:“看来是这只手了。”
他说着,放开柳凝的左手,指尖在她右手的手背上点了点。
柳凝眉头轻挑:“殿下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孤捏着你的左手时,你看上去有些慌。”景溯不以为意地笑笑,“欲盖弥彰……你一向沉得住气,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情绪外露,想来是故意迷惑孤罢了。”
柳凝望着他,忽而一笑:“殿下真的很了解我么?”
她缓缓展开右手手掌,里面却是一枚黑子。
景溯表情微滞,定定地瞧了一会儿,看向另外一只手:“可是孤确定,白子绝对不在你这只手里。”
如果白子在她的左手里,那他刚刚握上去的时候,她一定会异常冷静,绝对不会叫他看出端倪。
他对她的判断,不会有错。
柳凝倒是有些讶异地看了景溯一眼,伸开另外一只手,里面也是黑子。
她两只手握的都是黑棋,根本没有一枚是白色的。
景溯愣了一下,眉头浅浅拧起:“你戏耍孤?”
“不敢。我先前只说各执一子,并未明确说过一黑一白。”
柳凝将两枚黑子放回去,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白棋。
景溯瞧一眼便明白了,她之前故意慢慢收拾桌上的棋局,悄悄夹带一枚黑子藏在袖中,然后两手在背后交换棋子时,将袖子里的黑子勾出,与手里的白棋调了包。
“好算计。”他低低笑了一声,“看来孤先前,倒是小瞧了你。”
“我之前就跟殿下说过,我不喜欢赌。”柳凝轻声道。
她不喜欢把她的命运、她的愿望,悉数交给老天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