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临修看着酒杯,面上流露出一丝为难。
他的身体不适合饮酒,尤其是这宫宴上的酒,颇有几分浓烈。
但卫家已是如履薄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拂了太子殿下的脸面,恐怕以后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卫临修紧了紧酒杯,犹豫片刻,还是喝了下去。
他喝了半口,微微呛了一下,却还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玉杯见了底,他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然而景溯却好像没看见似的,执起酒盏,在他的杯里重新蓄满了酒。
再来。
卫临修不敢抗拒,第二杯饮下后,他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他喘了口气的工夫,第三杯又递到了面前,景溯将自己玉杯里的喝下去,含笑点头:“果然爽快,与卫学士共饮,孤之幸事。”
他似乎对卫临修颇为赏识,言语亲近,可柳凝却发现,他脸上虽带着笑意,目光里却是她所熟悉的幽暗,透着一丝冰冷的戏弄。
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用好话把卫临修架起来,逼着他进退两难,若是不陪着继续共饮,那便是不识抬举。
但柳凝却不明白景溯这样做的用意,刁难卫临修,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卫临修为不为难,她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这边的动静吸引到了忠毅侯的注意,他朝这边看过来。
柳凝心念一转,觉得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便伸手握住卫临修正欲抬起的手腕。
“夫君体弱,不善饮酒。”柳凝从卫临修手中取过酒杯,“不如由臣妇待饮。”
她起身,执杯对着景溯虚虚一敬,撞进他幽深的眼眸里,心下微沉,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下去,烧了起来,感觉比当初在酒楼,他强灌着她喝下去的那杯更甚。
柳凝觉得泪花泛了上来,聚在眼眶边,眼前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景溯的脸模糊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握紧酒杯,半晌轻笑一声:“夫人好酒量。”
柳凝双颊生晕,礼貌地笑了一下,以为他会就此收手,谁知景溯却又握起白玉壶耳,为她添上新酒。
他眼睛只是从她身上掠过,转而笑着看向卫临修:“卫学士与夫人情深义重,叫孤好生佩服……孤再敬两位一杯。”
卫临修担忧地看了柳凝一眼,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柳凝弯了弯唇:“多谢殿下抬爱。”
她没有犹豫,直接将酒强灌了下去,这酒刺喉,若是慢慢饮下,反而像是折磨,不如一饮而尽的短痛来得干脆。
“嗒”的一声,酒杯搁在桌上,柳凝掐了掐手心保持清醒,然而酒气上冲,泪花却是越蓄越多,最终凝聚成珠,沿着面颊落了一颗下来。
他这回总该满意了吧。
柳凝知道景溯找上卫临修,不过又是变着法子调弄她而已。
可是抬起头,她却发现男人拿着玉杯的手微僵,神色复杂,瞧着她的目光里,隐隐挟带着一丝怒气。
他为什么生气?
柳凝戒备地望着景溯,本以为他还要继续刁难,谁知他却淡淡地搁下酒壶,没再看她,只是与卫临修又客套几句,便转身去了别处。
她心头松了下来,坐回桌案边,这才感觉头有些泛晕,忍不住将指尖轻轻按在额边。
“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卫临修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你明明比我更不善饮酒……”
“两杯酒而已,不算什么。”柳凝温柔地笑笑,“总不能任由夫君喝下去,伤了身体。”
虽然喝着难受,但她对自己的身体与感受,一向也不怎么在乎,两杯酒换卫家父子的信任与感激,也还算值。
卫临修不知柳凝的真实想法,只觉得心里难受。
他当时本想拦住她的。
卫家已不复从前的光耀,若是再触怒太子……他最终还是没勇气替她回绝。
卫临修看着妻子唇边的柔软笑意,心里越发愧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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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嘈杂,酒意迟迟不散。
柳凝在殿里待了一会儿,觉得愈发头晕胸闷,同卫临修知会了一声后,便出了大殿,打算在外面醒醒酒意。
她在廊下随意走动,往前走了一段,竟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片杏花林。
四月末的杏花已完全由粉转白,如细腻的初雪一般缀在枝头,风过摇落,几片柔软的花瓣落在她肩头的披帛上。
繁花入眼,倒是比宫宴上推杯交盏的缭乱,来得顺眼些。
柳凝惬意地往前又走了几步,却在不远处看到那抹深杏衣袍,正靠在树干边。
她心头一凉,酒瞬间醒了大半,正要转身离开,却已经迟了。
刚刚的脚步声惊动了他,景溯靠在花枝下,侧眼望了过来。
几片花瓣如雪,徐徐落在发间玉冠边,他眯了眯眼。
“你过来。”
柳凝脚步一滞,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她在他面前站定,景溯瞧了她一会儿,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花林深处带去。
柳凝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拖着她往里走,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殿下——”
景溯冷冷道,“不想把人招来,就闭嘴。”
他很了解她的命门在哪里,一语中的,柳凝收了声,看着他的背影,心绪纷乱。
景溯今天奇怪极了。
他骨子里再冰冷漠然,却也总会用一道虚伪的和煦掩饰,柳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不加掩饰的冷淡……还有烦躁。
她被景溯拖着,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杏花林最深处,那里建了座竹屋,玲珑清雅,与整座皇宫的氛围格格不入。
宫里还有这样奇怪的地方。
竹屋门前站着两名侍从,对着景溯弯腰施礼,见到他带着她进屋,脸上也毫无波澜,只是待命在原地。
竹门“吱呀”一声合上。
柳凝站在门边,景溯松开了她,拿起桌边的青瓷茶壶,倒了一杯茶。
“过来喝茶。”
柳凝思量片刻,在桌边坐下,却没动茶杯,只是任由它在面前冒着腾腾热气。
谁知道他在茶水里下了什么。
景溯注意到她眼中的警惕,皱了皱眉:“你自己也清楚,你的身体不适合饮酒……这茶解酒,快喝了。”
柳凝本来心里还绷着,听他这话,倒是微有些怒气涌上来。
他倒是惯会做好人。
那两杯酒喝下去,不正是拜他所赐?
柳凝握住了裙上的细纱,不紧不慢开口:“殿下不必替臣妇担心,两杯酒而已……虽不喜欢,但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景溯没说话,只是幽幽地盯着她。
柳凝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撇过头去:“殿下还有其他事么?若是没有,容臣妇先告退了……离席太久,恐怕夫君要担心了。”
她见景溯没有反应,以为他默许,起身正要离开,却听见一声脆响。
茶杯骨碌碌地滚到地上,茶水顺着竹桌缝隙淅淅沥沥滴下来,柳凝的衣袖被猛地拽住,往后一带,她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倒在了一旁的竹榻上。
竹榻坚硬,肩胛骨磕在上面,她疼得眉头一皱,看到景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俯下身来。
他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景溯手撑在她颈边,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脸,迫使她迎上他的目光。
“他哪里好?”他问,“你就这么喜欢他?”
她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卫临修。
“我——”
柳凝正要开口,景溯却似乎不想听。
炙热的唇覆了上去,封住了她还未出口的话。
第19章 孤比不上他?
柳凝大脑里的弦“铮”地绷断,唇边温度滚烫,男人的呼吸羽毛般落在她上唇肌肤。
她整个人被淡淡的荼蘼香气笼罩起来,里面混杂着一缕酒意微醺。
原来他醉了。
柳凝愣了一刻,很快挣扎起来,她下意识去推他,双手却被他反剪在身后。
她企图挣开他的禁锢,却反而招来景溯更凶猛的进犯——他近乎噬咬般,□□着她的双唇,像是欲壑难填的野兽。
柳凝觉得自己像陷入了藤蔓变成的网里,浑身被束缚得紧紧的,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不堪忍受地偏过头,忽然觉得唇瓣一痛,一股微腥的铁锈味在口中泛开。
景溯缓缓抬头,唇边沾上了一丝血迹。
是她的血。
柳凝看着那抹红,她晕血,脸色苍白了一瞬,与此同时,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慢慢从嘴边滑落。
他咬了她。
柳凝怔怔望着他的眼瞳,那里幽黑一片,只落下她的浅浅倒影。
景溯古怪地弯了弯唇,抬起手,用拇指指腹将她唇边的血迹拭去,玉扳指冷冰冰地压在她下颌的肌肤上。
“卫临修哪里好……孤难道比不上他?”
他的语气冰冷飘忽,渐渐转低,话问完,头便完全低了下去,埋在了她的怀里。
柳凝愕然,不过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他醉得太厉害,借着她折腾一场后,就睡着了。
柳凝皱起眉,嫌弃地想要将景溯推开,他的手臂却还箍在她腰间,推不动。
竹榻窄窄只容得下一人,她被搂抱着,离不开,只能与他以这样纠缠的姿势相偎。
柳凝无奈,却也没什么解决的办法,只能靠在榻上等景溯慢慢醒来。
然而经过刚刚一番折腾,先前饮下的酒又未醒全,倦意渐渐涌了上来,她没有等到景溯酒醒,自己却忍不住眯了过去。
睡梦里恍恍惚惚,依稀是景溯把她压在树干边,低头想要强行拥吻,双唇未触,却又忽然变成了一条蛇,紧紧缠绕在她身上,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柳凝一惊,猝然睁开双眼。
指尖下意识摸索,触碰到的却只是竹榻冰凉的纹理。
榻上只有她一个人,之前醉倒在她怀里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柳凝撑起身,她身上盖着件深杏色外袍,慢慢滑落到膝头。
那上面的金丝蛟龙纹饰,再熟悉不过,上面还残留着淡淡酒气。
只是这外袍的主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柳凝双唇微抿,将外袍放到一边,戒备地将四周观察一遍。
竹屋里空荡荡的,矮桌上散着几卷书册,不远处的高几上置着一座小香坛,内燃三柱清香,散着朦胧的香雾,将后面的观音玉像缭绕在其中。
那白玉观音颇有些脸熟,柳凝仔细辨认了一下,忽然发现这观音的面容,与故去的沈皇后有些相似。
这竹屋隐在杏花林,看上去又颇有些年岁,恐怕是当年沈皇后还在时建造的。
柳凝望着那玉像,模糊记忆里,浮现出先皇后那张慈和温柔的脸,隐隐又与景溯那张脸重叠,令她心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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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凝没有在竹屋继续逗留。
她在这里被景溯拖住,离开宫宴太久,恐怕卫临修要开始四处找她了。
柳凝提着裙边,穿过重重杏花林,匆匆外边赶,然而拐了个弯,却迎面碰上一个少女。
她堪堪止住脚步,没有撞上去,而眼前的少女擎着花枝,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少女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粉蓝色的宫裙,华贵却不失轻盈,乌发固定成双鬟,丝绦松松绾就,两边各缀着一枚宝珠蝴蝶簪,看上去一派天真烂漫。
不远处几名宫婢守着,见到柳凝突然出现,其中一名护了上来,叱道:“何人?竟敢冲撞公主!”
柳凝定了定神,瞧着眼前娇小的少女,抚了抚衣裙,不慌不忙地施了一礼:“臣妇柳氏,见过六公主殿下。”
少女眉头一扬,挥退了宫婢,饶有兴趣地瞧着柳凝:“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她说话没什么架子,天真和气,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光彩照人。
柳凝瞧了眼她的发边的蝴蝶簪,那簪头下缀着的宝珠是藩国特贡,一颗便价值连城,今年一共只贡上来两颗,却全部做成簪子戴在了这少女发间……除了皇帝最为宠爱的琼玉公主,还能是谁?
但她不便明说,只是淡淡一笑:“曾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想来公主是忘记了。”
柳凝本打算着随便说两句,将这公主敷衍过去便是。
然而琼玉却偏了偏头,满是好奇地望着她:“我们真的见过么?你生得这么美,如果我见过你……一定会有印象的。”
这让她怎么接?
柳凝扯了扯嘴角:“……公主谬赞。”
她盼着赶紧抽身,然而琼玉却似乎对她一见如故,亲热地执了柳凝的手,将她拉到不远处的石桌边。
那上面摆着笔墨,正中间一张素宣,上面画着几枝横斜的杏花枝,还未填色。
“夫人来品品如何?”琼玉指着画中花枝,有些苦恼地皱眉,“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柳凝瞧了一眼,画中那几枝杏花形状尚可,但比例不对,远近搭配得也不甚协调,因此整幅画看上去颇为生硬,不似真物那般自然和谐。
不过这画好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
柳凝正打算夸赞一番糊弄过去,却听到琼玉叹了口气:“听说母后最爱杏花,这幅画是要画给母后的……已经反反复复画了好几张,却总是不得其法。”
话到嘴边收了回来,柳凝斟酌片刻:“公主说的是先皇后娘娘?”
琼玉点了点头:“今日是母后忌辰。”
柳凝一怔,顿时想起那件沾染了酒意的杏袍。
原来今日是沈皇后的忌日,宫中却群臣欢宴、轻歌曼舞……难怪他会喝那么多酒,脾气古怪得不同往常。
“虽然我不是母后亲生,但三哥哥平日待我极好。”琼玉坐在石桌边,撑着小脸,“我也需得尽一份心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