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柳凝自是不信,甚至觉得虚伪。
但琼玉的神色,却是半分伪色也无。
琼玉是皇帝最宠爱的辰贵妃所出,虽然长在深宫,却是如掌上明珠般疼爱长大,没叫她见着半分污秽诡谲,是以心思纯善剔透,竟有如白纸一般。
柳凝并不爱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但这小公主是为了沈皇后作画……她瞧着素宣上还未来得及填色的杏花,想到今日是沈皇后的忌辰,终是有些唏嘘,最后还是提笔,将琼玉的画细细改过。
也算是为故人,间接尽上份心意。
柳凝指点完琼玉后,天边已经微微染上些暮色,她不再作耽搁,寻了个由头脱身后,便匆匆往大殿内赶。
宫宴刚刚结束,群臣三三两两散去,夕阳映衬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渲染出几分萧条。
卫临修正站在石阶一侧,神色间透着几分焦急,左顾右盼间忽然瞧见柳凝,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袖。
“阿凝,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本在这附近醒醒酒意,谁知却遇上了琼玉公主。”柳凝将发丝勾到耳后,不紧不慢地解释,“被公主拉着一起研究画艺,到这个点上,她才肯放我回来。”
与琼玉的偶遇虽耽搁些时间,却也为她长时间的离席,找了个最妥帖的借口……倒省去了她胡编乱造的工夫。
卫临修一向好糊弄,闻言也没多怀疑什么,只是轻轻执了她的手:“天色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他牵着她走到宫门外,上了侯府的马车。
柳凝靠在车座的绣垫上,双目微阖。
今日饮了酒,外加在那竹屋里与景溯纠缠了好一阵子,直到此时,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略略松下来,倦意后知后觉地往上涌。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然后一口气还没透完,唇边却被指尖抚上,带起些许刺痛。
柳凝倏地睁眼,看到卫临修正微微前倾着身体,触着那处被景溯咬破的伤口。
他目光里带着询问,有些迟疑。
“这里……是怎么回事?”
第20章 春光正好
那处伤口并不深,她也抿唇略作遮掩,可还是被卫临修注意到了。
柳凝侧了侧头,避开他的触碰,指尖轻轻按在伤口上,状若无意:“先前不慎绊了一下,牙齿磕到了唇上……误伤而已。”
卫临修怔了怔,收回手:“是么。”
柳凝垂下眼,不知他是不是起了疑心。
卫临修一向信任她,但也难保不会多疑,她不能任由他有一丝的怀疑出现。
“当时陪公主作完画后,急着回来找夫君,就不小心被裙边绊了一跤。”柳凝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幸好当时公主在身边扶了我一把,不然恐怕脸都要破了相。”
她说得煞有其事。
将琼玉公主说成是目击人,这话可信度便一下子上去了——虽是十成十的谎话,柳凝却笃定,卫临修绝对不会为了这么件小事,特地向公主求证。
卫临修果然皱起眉头,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幸好没受重伤。”
“可不是,多亏了公主在。”柳凝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忽然问,“对了,夫君可有见过琼玉公主?”
卫临修摇头:“公主长于深宫,我也未曾随父亲入过宫,哪来的机会见她?”
柳凝自然知道他没见过。
她故意这么问,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把他的注意力引开罢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公主,当真是个极可爱的小姑娘,性子也讨人喜欢,被圣上那般宠爱着长大,却不见半分骄纵,倒是难得。”柳凝轻轻笑起来,“说起来,她似乎与我颇为投缘……明明只是第一次相见,却待我异常亲近,好似姐妹一般。”
“哦?还有这等事?”卫临修挑眉,随后紧了紧她的手,款款一笑,“不过我家阿凝,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任谁见到你,都会忍不住一下子喜欢上的。”
他语气温柔,满含情意,柳凝的手被他握着,亦是满眼含笑地回望过去。
可她心里却是一片荒芜,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对她再好,也只是仇人的儿子,她一向清醒,心冷如冰,怎么可能轻易被他打动。
“不过与公主走近些也好,卫家如今……”卫临修喟叹一声,“琼玉公主素来最得圣上宠爱,若是能替卫家进言几句,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那也得讲究机缘,今日能见到公主是运气,哪有那么容易就能遇上。”柳凝摇头叹息,“想要搭上琼玉公主的人那么多,岂是容易的事?”
她状似忧虑,实则是借此打消卫临修的念头。
卫家被皇帝冷落,是柳凝很乐意看到的景象。
她又怎能让他们攀上公主,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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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宴上与琼玉的见面,柳凝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只当是一个小插曲,然而宫宴没几天后,却有一封花笺递到了柳凝手上。
是琼玉托人送来的,邀请柳凝入宫,替她一解画艺上的疑惑。
柳凝将那花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不解。
她虽然还算擅长作画,但比起京中大家自是不及,更是比不上景溯那一手水墨工笔……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没道理非要她这么一介臣妻指点画技。
何况她和琼玉也谈不上熟,不过一面之缘。
但总归是公主之命,她没有违抗的余地。柳凝依着笺上约定之日,乘着马车进了宫。
琼玉公主所居的华珍宫,与辰贵妃的摘星楼遥遥相对。楼阁精巧,掩映在精心打理的花木间;殿内摆设着各种奇珍异宝,恢宏华贵间又不失精巧雅致,比寻常宫室的设计用心得多,足以彰显皇帝对这位公主的荣宠。
宫婢执着琉璃尺撩开柳凝面前的垂珠帘,琼玉正坐在桌案前,提着笔,琢磨着眼前的画卷。
她今日画的是寒梅图。
“夫人瞧瞧这幅如何?”琼玉把画给柳凝看,娇憨一笑,“母妃最爱梅花,我想画一幅最好的送她。”
“公主要送画给辰贵妃?”柳凝挑眉,“今日可是什么重要日子?”
“那倒不是。”琼玉叹了口气,“只是前日母妃不知为何与父皇闹了脾气,成日郁郁寡欢,我便想着画些她最爱的梅花,让她能高兴起来。”
她身量只比柳凝矮了半个头,再过两年便要及笄,却因平素被保护得太好,还是有一番单纯稚嫩的感觉。
柳凝今年也不过十八,只大了四岁,却瞧她像个孩子。
尤其她说起皇帝与贵妃口角时,还微微流露出些许委屈,柳凝望着她那双圆圆可爱的眼,竟一时有些恍惚。
隔着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年也是,冬天,母亲总是在偷偷的哭,眼睛成天肿得像桃,像是在害怕着什么……柳凝记得自己便去后园折了一枝红梅,送给母亲,盼着她能开心些。
可是母亲哭得更凶了,寒梅枝掉到地上,她被母亲抱在怀里,脸上沾满了她的泪,咸咸的。
过去的片段在脑海里匆匆闪过,柳凝早就学会了如何面不改色地回忆这些。
她甚至可以一面应付这些画面,一面提起笔,在宣纸上渲染开笔墨,轻言细语地向琼玉讲述作画的技巧。
谁也看不出一点异样。
柳凝挑了几种梅枝的笔法,细细地给琼玉讲解了一番。
她教得耐心,琼玉也不算太笨,但时间却也不知不觉过去,等琼玉能熟练掌握几种起笔后,已经到了正午。
柳凝看了看日头,本打算今日就教到这里,然而琼玉却似乎很喜欢与她相处。
琼玉把柳凝留在宫里用了午膳,还要请求柳凝下午也待在宫里,将梅花梅叶的画法也一并教给她。
柳凝不好反驳。
她也就顺着这小公主的意思来……左右是皇帝最娇宠的女儿,若是结交好了,将来扳倒忠毅侯府,没准还能派上用场。
琼玉有午睡的习惯,午膳后便在宫婢们的服侍下就了寝,而柳凝则被安排在这华珍宫里随意赏玩。
她身边没有宫婢跟着,一个人在这华珍宫的后花园里,慢悠悠地散着步。
柳凝沿着中间卵石铺就的小路,一路往下走,花园里各路芳菲争奇斗艳,她对着小径两边的繁花欣赏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也生出了几分倦意。
恰好不远处有架精致小巧的秋千,她走过去,在上面坐下,稍作休息。
这秋千群花环绕,几只蝴蝶在花间嬉戏飞舞,柳凝的手随意搭在膝上,一只浅蓝色的蝶掠过,在她玉一般的指尖上稍作停留。
想来她刚刚抚弄过一丛芍药,手指沾染上了香气,这才引得蝴蝶驻足。
柳凝饶有兴趣地瞧着指尖上的蝶,可惜睫毛一颤的功夫,它便飞走了。
她正兀自惋惜,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淡淡的嗓音。
“你倒是悠闲。”
这声音分外耳熟,语调不高,柳凝耳边却好像炸雷似的,猝然握紧了裙边,回头看去。
景溯正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秋千吊绳上。
他没看她,只是轻轻摩挲着绳索,玉色长衫融在微醺的风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柳凝唇边的伤口隐隐刺痛起来。
那日在竹屋,他醉后与她那荒唐的一幕……明明她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偏偏他又出现在她眼前,勾起那不堪的回忆。
柳凝咬了一下唇,当机立断打算起身,景溯的手却按在她肩头,隔着薄薄的春衫,能清晰感受到他手掌的力度。
“难得春光正好,”他轻声道,“就这么急着走,也不怕辜负了?”
第21章 心乱如麻
景溯的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另一只手扶着秋千缆绳,慢悠悠地推着她。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游戏。
和煦的风里夹杂着花香气,带着一丝慵懒的意味。可柳凝却紧紧握住垂在裙边的披帛,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没心思与他客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华珍宫的后园,来往宫人们的眼睛都盯着,柳凝没有想到景溯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这里招惹她。
“孤与琼玉的关系不错,能自由出入她的宫室。”景溯低眉道,“这很奇怪么?”
柳凝看着他唇边的微笑,先前困扰在心头的疑问,也就有了答案。
“我被公主请到这里,是殿下安排的?”
“孤只是随口提了两句而已。”
随口提了两句?
他的话哪有什么准头。
也不知他是如何说的,哄得琼玉公主将她邀进宫来。
“无论如何,殿下就算想见我,也不该选在这里。”柳凝叹了口气,淡淡道,“这里人多眼杂,若是被宫婢瞧见……”
景溯却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打断了她的话:“你怕了?”
这叫什么话?
柳凝微微皱起眉,看了男人一眼:“殿下难道就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和你比起来,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景溯轻轻推着秋千,语气随意,阳光透过花枝缝隙,洒落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
一派安详静谧,可柳凝却丝毫也享受不起来。
景溯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若真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又何必强按她在这儿为难?
一旦被人发现,景溯顶多是名誉受损,可她却难了,不仅蛰伏多年的计划毁于一旦,连性命恐怕也保不住。
柳凝眸中透出一丝焦虑,景溯瞧她一脸心不在焉,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放心吧,孤来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此处……不会有人发现。”
他语气笃定,柳凝听到后神色微松,一面又不免暗暗心惊。
他在这宫里,究竟埋了多深的势力,竟连公主的宫室,都能插得进去手来。
景溯心平气和地瞧过来:“现在可有心情,好生陪着孤么?”
柳凝自是不愿。
就算他早已安排妥当,不会被人发觉,她也不愿意与他干耗着。何况,万一他安排有失,叫人不慎发现,那便是满盘皆毁。
她一向行事谨慎。
“公主午睡,恐怕不久后便要醒了,”柳凝试着说服景溯,“不如改日再——”
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景溯的手握紧了她的肩头,他的手在背后用力一推,秋千连带着她整个人,高高地荡了起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柳凝惊呼一声,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秋千绳。
秋千飞快地荡到半空,倏地回落,最终在景溯身前停下。
他伸开手,柳凝便落进了他怀里,心怦怦直跳,后颈的肌肤与他腰间玉带相贴,凉意透骨。
景溯弯腰,凑在她耳边:“吓了一跳?”
柳凝从一时惊吓中回过神来,听着他在耳边低低的笑,一丝恼怒涌上心头。
“捉弄我就这么有趣?”
“这个么……”
景溯搂她在怀里,慢条斯理将她微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正笑着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瞥到她唇角边细微的伤口处,顿了顿,敛了笑意。
他半天不说话,柳凝蹙着眉望过去,看见景溯正静静盯着她的唇角,很快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
见面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提上次宫宴之事……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忘了最好,省的徒增尴尬。
空气略有些焦灼,艳阳下繁花乱眼,柳凝在景溯怀里侧过身,想说些什么把话题岔过去,然而口还没张开,他却屈了食指,指节轻轻按上了她的下唇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