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痛么?”
“……已经好了。”
其实他指节触上来时,还是轻微有些刺痛。
但柳凝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也不喜欢他的触碰,只是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敷衍地应了一声。
“那日,孤在宫宴上多饮了些……”景溯沉默了一会儿,却没再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后来遇到琼玉,她将你画的杏花送到了东宫……画得不错,孤在母后冢前烧了,想来她会喜欢。”
柳凝一怔。
那日在杏林里第一次教琼玉作画,时间仓促,哪有那么快见效,因此最后的杏花图上,大半是由她把着琼玉的手,代笔所绘。
他竟看了出来。
不过更令柳凝吃惊的,是景溯的后半句话……听他的意思,先皇后似乎并未葬在皇陵,反倒像是在别处有一座坟冢,置骨安魂。
这其中必有些隐秘的缘故。
柳凝虽好奇,却还是忍住没有问,而景溯也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没继续往下说。
他安静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只精致的青瓷小瓶,指尖上蘸了一点点半透明的药膏,轻轻点在她的伤口上,小幅度地画着圈。
他动作很温柔,羽毛一般落在她唇上,可柳凝却悚然一惊,暧昧的酥痒从唇边泛开,丝丝缕缕蔓延到耳根处,染上了一层温热。
她受不了这样的挑逗,一把推开他的手,略微侧过头。
景溯动作一顿:“怎么?”
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柳凝垂下眼,低声:“我自己来就行。”
景溯没有强求,将药瓶递到她手里,青瓷瓶沁得手心微凉,柳凝取了一点药膏,均匀地涂在唇边。
药膏是半透明的,涂在唇上也看不出来,里面还夹杂着浅浅的荼靡香气,与他身上的味道相似。
柳凝上完了药,用丝帕清理了一下指尖,将药瓶盖好还给景溯。
“不必了,这药就送给你了。”景溯说,“你的伤,似乎愈合得比寻常人慢些。”
确实是这样,她的身体比寻常女子虚弱,就连伤也恢复得更慢。
“上次去隐香寺,大夫给你开的药,有按时服用么?”
“喝了。”柳凝面不改色地撒谎,“每三日服用一剂……身体感觉比之前有了些起色。”
她本就不信任他,再加上对这身体也没那么在乎,当日从隐香寺回府后,她将那药方束之高阁,便就此忘到了脑后。
景溯点了点头,柳凝见他并不怀疑,心下微松。
她望了望日头,正打算随意找个借口离开,却见景溯从她身后转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他颀长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裙身上,挡住了一部分阳光。
“孤要去江州巡察一段时日。”他低头看着柳凝,“三日后便要动身了。”
柳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
“那……预祝殿下诸事顺利。”
她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心里却盼着他越早动身越好,最好走得远远的,永远也别回来。
“孤会把卫临修也带去。”
柳凝心里一突,这才抬起头,犹豫了片刻:“夫君体弱……殿下带他去做什么?”
“自然有他的用处。”景溯冷冷一笑,“怎么,提到他就来精神了?”
“……我哪有。”
柳凝垂下双眸,景溯好像误会了她对卫临修的感情。
不过这样也正好,她就算真的喜欢谁,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景溯沉沉地瞧了柳凝一会儿,上前一步,抬起她的脸:“怎么不说话了?”
“……殿下想听什么?”
柳凝的声音细细柔柔,鸦翅般的发盘成随云髻,垂落下两缕发丝,颊边的肌肤细腻得宛如新雪,耳畔两枚小巧的明珠耳坠,晃晃荡荡,落着清浅的光晕。
她是那样温柔沉静,半分火气没有,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可景溯却觉得情绪莫名在心底生根蔓延,让他胸中渐渐闷仄起来。
他也不知道他想听什么,只是指腹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下颌,声音微沉。
“江州之行,你也跟去。”
柳凝没有惊讶,自从听到景溯说要把卫临修也带上,她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不过是找个借口,把她也一道带上。
柳凝心乱如麻。
这个人怎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第22章 她该如何是好
柳凝决定再挣扎一下。
“殿下去江州有要务在身,带上我……恐怕于理不合。”
“这又何难?”景溯略微松开对她的钳制,嗤笑一声,“听说卫临修对你一向疼宠,江州又是你父亲任官之地,思乡情切,求你夫君带着你一块儿去,他总会心软。”
他对她的事,还真是了解。
柳凝揉了揉颌下肌肤,他刚刚力道有些大,那里恐怕已被他揉捏得有些泛红。
“若夫君不肯答应呢?”
“他会的。”景溯拢了拢衣袖,抚着袖边的竹纹,“就算他一开始不同意,你也总有办法说服他的,对么?”
“这……”
柳凝面上有些为难,心里却早开始算计起来。
她的确有说服卫临修的能耐,可她一点也不想去江州,景溯与卫临修都在,若是一路跟随去,无疑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为什么要耗费心力,去做一件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
柳凝心思转了几转,最后决定先暂且答应景溯,横竖说服卫临修的人是她,她自然有把握搅黄这件事。
反正景溯总不能越俎代庖,强行要求卫临修把她带去。
她斟酌了一下言辞,刚弯起一个温柔诚恳的笑,脸上却贴上一个冰凉的物事,凹凸不平的纹理硌在脸颊边,冰丝穗在下面微微晃荡。
她的玉佩。
这枚玉已经被景溯扣了许久,柳凝一直想拿回来,当初被他所胁迫,也正是因为这个。
景溯漫声道:“只要你这回跟过去,这玉就还给你。”
柳凝一愣,随即心头恼恨起来。
“殿下还打算拿这玉佩,来逗弄我?”她压抑住怒气,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几分嘲讽,“被戏耍了这么多次,妾身虽愚钝,却也不会再上当了。”
景溯偏了偏头:“你生气了?”
“可这次是说真的。”他微微皱眉,“只要三日后你跟着来了,这玉佩当日便可还你……不是戏言。”
他的表情难得认真,似是在郑重地承诺。
“当然你不想要这个机会,也行。”景溯把玉佩收回了袖袋,淡淡道,“那一路上便只有孤与卫学士相伴……难保会不会说出些不该说的,惹他生疑。”
利诱不成,就开始明晃晃地威逼了。
事已至此,柳凝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去劝夫君,带我同行。”
“这才乖。”
景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柳凝垂下双眼,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指节泛白。
她与这个男人无冤无仇。
可是她觉得这个男人讨厌到了极点,比卫临修更甚。
--------------------------------------
应付完景溯,柳凝精疲力竭地离开秋千,往前面的宫殿走去。
算算时间,琼玉应该已经快醒了。
柳凝抚着左手腕上的白玉镯,也不知刚刚她与景溯,有没有被这华珍宫的宫婢瞧见。
看样子像是没有。
这个时候宫人们都围守在琼玉的寝房附近,现在正来来回回各忙各的,端着水盆的,捧着清口竹露的……想来是公主刚醒。
柳凝被宫婢请到了书房里,在里面候着。
墙角高几上的鎏金香炉里缓缓升着香雾,是梅花香,清气馥郁,让她莫名生出一丝安心熟悉的感觉。
旁边立着一座书架,摆着各类画册书籍,还有几卷画卷,绕着画轴用绳线缠好,放在空当处。
其中一支画轴突出一截,瞧着颇有些别眼,柳凝伸手想把它摆正,却不慎碰了下来,掉在地上缠绳一松,画卷便铺开展现在了她眼前。
柳凝弯腰捡拾的手停住了。
画上是个男人,眉眼清淡里,带上了一丝柔和与病态。
再熟悉不过。
竟是卫临修。
柳凝发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不得了的隐秘,滞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将那画卷从地上拾起来,拂落灰尘,打算重新卷起来放回原处。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她还没把画完全卷好,琼玉已经跨进了门。
空气似乎凝固了。
琼玉站在门边,呆呆愣愣地朝这边看过来,她注意到了柳凝手上的画,似乎认了出来,脚步顿在原地。
柳凝微微握紧画轴,躬身请罪:“臣妇一时不慎,将公主的画碰落下来……还望公主赎罪。”
她没有惊慌,态度不卑不亢,就好像她从未窥见这隐秘,只是单纯地将一幅不值钱的画碰落了而已。
柳凝很清楚,只有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未触及到琼玉的隐私,她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她将画卷卷好,递给琼玉。
琼玉将画卷展开,来回看了片刻,确认没有任何损伤后,松了口气,对着柳凝粲然一笑:“夫人无罪,不必自责,这画完好无损。”
卫临修的面容又在那画卷上出现。
柳凝瞧了一眼,状作不经意询问:“公主如此珍惜这画,这画中……可是什么重要之人?”
琼玉似乎有几分扭捏:“我……”
柳凝温柔地笑了笑:“可是公主的意中人?”
眼前的少女双颊生晕,一派天真娇羞地点了点头。
柳凝噙着微笑,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真麻烦。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琼玉公主竟然对卫临修有意。
她自然不会吃卫临修的醋,只是本还想能利用这小公主削弱卫家,现在情势却倒转过来——搞不好,琼玉还因为卫临修,反过来对付她。
柳凝沉默不语,瞧着琼玉对她的样子,应该还不知道她与卫临修的关系。
“我与他只见过一面。”琼玉握着画轴,幽幽叹气,“去年民间灯会,我偷偷溜出宫,遇见了他……至今不知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少女的心事总是千奇百怪,琼玉面上浮着憧憬欢喜,柳凝却觉得莫名其妙。
明明只见了一面,却就此情根深种,实在让人费解。
不过柳凝还是稍稍松了口气,她运气还不错,琼玉不知道这画中男子是卫临修,更不知道她是他的夫人。
省去了些麻烦,虽然只是暂时的。
柳凝瞧着那张男子画像,虽然特征都能与卫临修对上,却并不是十成十的相像,画像的笔法异常生涩,一看便出自琼玉之手,想来是她仅凭着脑中印象所绘。
她沉思片刻,柔声问:“公主不曾凭着画像,寻访过此人么?”
琼玉原本还微笑着,此时却染上了一层落寞:“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母妃不许……她说父皇已为我挑了一桩极好的婚事,不该再招惹别的男子。”
柳凝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
年前,皇帝便为琼玉定下了驸马人选,是新科探花郎,生得斯文隽秀,学问也做得极好,家世也是恰到好处,不复杂,没有寻常世家间的弯弯绕绕,也不会卷入朝堂风波,很适合琼玉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
能寻到这样一桩婚事,足见皇帝对琼玉的疼宠,竟是像寻常人家中的慈父对待女儿,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只盼着她能觅得良人,终生幸福。
前面几位公主不是与外邦和亲,便是以姻亲笼络重臣,只有琼玉是特殊的。
但她似乎并不太满意。
“我觉得嫁人这事,还是应该我真心喜欢才好。”琼玉抱着画轴叹气,“可惜父皇决定好的事情,几乎不会改变……就算我有心想寻访这画中男子,在这宫里圈着,也跟聋子瞎子似的,很难打听到什么消息。”
柳凝抿了抿唇:“公主何必如此执着,万一……他已经有了妻室,就算找到了,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琼玉愣了愣,看样子似乎并未思考过这件事。
不过她也没有愣太久,很快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那又如何?如果真的能知道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样的身份,我都会去求父皇替我做主,就算……就算他已经成家,我也不介意以平妻的身份下降。”
她言之凿凿,柳凝看着她高高扬起的眉头,心下叹息。
终究是金枝玉叶,性子再怎么天真烂漫,骨子里也始终有皇族的骄傲与任性。
柳凝垂下双眼,收敛起满腹思绪。
现在琼玉还不知道卫临修,不知道她与卫临修的关系,只要不让两人碰面,还是能持住这平静的局面。
可是这其中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就算再竭力阻拦,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柳凝看着琼玉手里的画卷,头隐隐作痛起来。
她该怎么办才好。
第23章 男人都这样
柳凝在琼玉宫里留到申时,将后面的一些笔法简单讲完,才回了忠毅侯府。
她回了房,在妆台前坐下,卸下发间钗环。
一同卸下的,还有脸上温和的微笑。
柳凝闭上眼,指尖按在双眉之间,轻轻揉了揉。
这段时日她总是很容易累。
烦心的事太多,景溯那里还没有完全摆平,现在……又多了个琼玉。
她对卫临修的倾慕来得莫名其妙,柳凝觉得自己就像走在初春尚未解冻的湖面上,或许一下刻冰面就会碎开,她将被冰冷蚀骨的湖水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