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比起琼玉,还是景溯的胁迫来得更紧迫些。
柳凝稍稍歇了一会儿,指甲尖掐了掐手心,让自己打起精神。
她换了一身浅绿色家常裙衫,淡妆微施,对着镜子琢磨片刻,又在发间斜斜点缀了支青玉簪,看上去好似春雾朦胧间的湖堤细柳。
与景溯不同,卫临修最喜欢她这般素净的打扮,她要去说服他带上自己同行,总得投其所好。
这种小心思用在卫临修身上,总是得心应手。
柳凝收拾妥当,便出了屋,亲手端了卫临修每日需饮的药汤,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他果然在。
桌案上摆着几本书册,卫临修正来回挑选,旁边竖着一个小小的箱笼,里面摆着些日常所用的物件。
想来是在为出行作准备。
柳凝假作不知,只是缓步走到桌边,将药碗搁在卫临修面前,温柔地笑了笑:“夫君在忙什么?”
她脚步又轻,踩着绒毯上过来,卫临修似乎正思考着什么,竟未察觉到她的到来。
直到柳凝出了声,他才恍然初醒:“阿凝?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提醒夫君喝药。”柳凝微笑着搅了搅汤药,目光却落到桌上那几本书册上,假装不经意地问,“夫君这是要出远门?”
“你怎么知道?”
“你哪次不是如此。”柳凝笑吟吟地瞧着他,“就是个书痴……每回与同僚出游,也不管去哪儿赏玩,只在意要带哪本书路上看。”
卫临修听着也是一笑:“好像真是这样。”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柳凝稍稍思量一下,状似随意地拿起一本诗册,状似随意:“夫君这回要去哪儿?”
“江州。”
“竟是江州?”
她将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先是惊讶,随后眉眼间带上一丝淡淡的愁绪,“江州啊……说起来,距我离开,也过去一年多了。”
柳凝当年正是从江州嫁过来的,卫临修叹了口气,安慰地执起她的手:“阿凝这是想家了?”
“有一点。”柳凝回握住他的手,低眉顺目,“许久未见爹娘,前些日子还梦到来着。”
她隐晦地表达出自己的思乡之情,三分真心,七分却是假意,只盼着男人下一句,便提出带她一道同行。
然而等来的,却是卫临修的一声叹息。
“若是此行,能带上你便好了。”
柳凝心一沉。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能带上她了。
她默不作声,听到卫临修接着道:“这次江州之行,是奉了太子之命跟随公办。”
去江州是公干之行,他再爱妻子,也不能带她一道——若是让太子瞧见,恐怕会以为他是个轻浮浪荡之辈,不堪重用。
卫临修有些遗憾地垂下眼,他也许久没去过江州了,若是能与她携手相伴,游山玩水,自是再好不过。
可惜这次不行。
柳凝看着他的表情,抿了抿唇。
她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
柳凝额角隐隐作痛,可脑海里浮现出景溯那张脸,以及他最后威胁的语气,只能耐着性子周旋。
“虽是公办,但按以往旧例,也未曾说过不能带家眷同去。”她轻轻道,“听说太子殿下素来温和良善,极好相与,就算夫君带我随行,想来殿下……也未必会多做计较。”
何止是不计较?
她这般绞尽脑汁,本就是景溯所授意。
柳凝自觉这番话合情合理,可卫临修却摇了摇头:“殿下再良善,却也不是愚蠢之辈,公办之行,我若带着如花美眷同去,定会被殿下轻视。”
他语气坚决,竟是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柳凝咬了咬唇,侧过身去,低声:“旁人的目光,原来比我更重要么?”
她把手抽回来,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不悦,卫临修惊讶地看着柳凝:“你……怎么能这么说?”
“如今卫家渐失圣心,处境如履薄冰,唯有牢牢跟随着太子殿下,才算是出路。”卫临修眉头微微皱起,看上去有些不悦,“就算你再想念江州,大不了等我回来后再陪你同去,又何必在这种时候——”
“在夫君眼里,原来我就是这样任性的女子?”
柳凝眉头挑起,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思乡固然是有,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夫君。”
卫临修一怔,柳凝眼圈微红。
“你的身体平日多由我亲自照顾,极少假手下人,此去江州近千里之远,你身体弱,又极少出这样的远门,路上若是没人照顾……我一番心意,竟被你看轻至此。”
卫临修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想的,神色有些动容:“阿凝,我……”
他想拉住柳凝的手,却被她避开。
柳凝拢起衣袖,淡淡地开口:“既然夫君害怕失了颜面,那便只当妾身未曾提过此事。”
她一脸漠然,与平日里温柔可亲的模样大相庭径,令卫临修觉得分外陌生,还没来得及拉住,柳凝便转身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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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柳凝嫁过来,这还是第一次与卫临修口角。
柳凝最后出门时,分明瞧见了男人眼里的愧疚与自责。
但她独自回房后,卫临修却并未找上来道歉,听婢女说,他在书房里呆呆坐了半宿,才心不在焉地回屋歇息。
他不来哄她回心转意,柳凝倒也不觉得意外。
卫临修身体虽孱弱,却也是男子,读了多年的圣贤书,书里教的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自然早就烙印在思想里。
他被她落了脸面,就算再喜欢她,又怎肯放下尊严,屈尊俯就?
男人都是这样。
柳凝无所谓他如何行事,她当时故作冷漠,不顾他挽留拂袖离去,本就有激他的用意,至于最终能不能达成她想要的目的,还得看运气。
她不喜欢赌运气。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若是她苦苦央求,磨得卫临修没了脾气,说不定他也会松口。
但柳凝不愿意。
她不在意耗费心机,也不在意天天作伪,维持着虚有其表的假象,甚至连自己这具身子也不怎么在乎——唯独低下头去央求仇家,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可能接受。
就算面对景溯的威胁,也是一样。
三天很快过去,第三日清晨,柳凝早早起来,正修剪着青瓷瓶里的花枝,婢女却急急忙忙地进了屋,传了卫临修的口信,说让她简单收拾一下,他在侯府门口的马车上等她。
柳凝动作一顿,却很快回过神,纤细的手指扣着银剪子,不慌不忙,将最后一根枯枝妥善剪去,才慢悠悠起身。
她赌赢了。
可是柳凝一点也不开心。
只要景溯还在,这样磨人的赌博就会不断重演。
她换了衣衫,一身天青水绿,着婢女简单收拾一下细软,便离开了香雪院,往侯府门口走去。
柳凝并没有耽搁太久,她带的东西不多,也不需要带太多物件,左右她会一直待在卫临修和景溯身边,断不至于缺少什么。
人去了就行。
柳凝带着婢女,迈过了侯府大门,车驾停在门口,却不止一辆。
除了卫府的马车,正前方还有一驾,离得不远,紫檀木车厢四角缀着白玉铃铛,随风发出轻微的响动。
车窗边锦帘被缓缓掀起,露出了景溯的半张脸。
他视线直接定在她身上,唇角轻轻往上一提。
柳凝与他的目光相对,对上一瞬,便匆匆撇过头去。
第24章 阴沉
柳凝匆匆偏过头,没再朝景溯的车驾看一眼。
她低着头,在芳菲的搀扶下,上了卫府的马车。
因为前日闹了别扭,柳凝独乘一辆,没有与卫临修坐在一起。
马车行了快一整日,快马加鞭,最终在广陵城停下。
这一次江州之行,目的地是江州,但路途遥远,会在几个途径城镇短暂停留。
广陵城便是其中之一。
景溯派人包下了当地的一家客栈,几位随行官员同他一道入住,也包括卫临修与她。
广陵富庶,依山傍水,气候也宜人,杨柳依依,青墙灰瓦栉比鳞次,酒楼旅舍高悬的旗子迎风飘扬,像是舞女回旋间温柔拂过的水袖。
然而柳凝却无暇欣赏这美景,已近黄昏,日薄西山,她的心也跟着晦暗起来。
她手里捏着张字条。
刚刚景溯身边的随从给各房间送去糕点食盒,送到她这间房里来的,是一盒桃心酥,里面隐蔽地夹着这张小纸条,上面的字迹出自景溯之手。
“酉时,后门。”
他留得简洁,意思却在明显不过,他要她在酉时,去客栈的后门等他。
柳凝轻轻咬了咬唇,他指令下得轻松,她却难了,她与卫临修住在一间房里,偷偷与景溯溜出去,又不被察觉,哪有那么容易。
可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柳凝眉头微蹙,轻轻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顶帷帽戴上。
无论如何,同景溯在一起时,总不能叫人认出她来。
半透明的素纱垂下,遮住了柳凝的脸,她打开房门,正要走出来,却撞上了要进屋的卫临修。
她脚步一顿,卫临修也似乎有些惊讶,眉头微微挑起。
“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话音落下,空气有些凝滞。
两人还没有完全和好,卫临修碍于颜面不好意思低头,柳凝的态度也一直淡淡的,既不冷脸相对,却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温柔,让人捉摸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之前来的一路上两人分坐两车,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妾身嫌闷,出去随便逛逛。”柳凝撩开面纱,回答他刚刚的问题,“夫君是要回房休息么?”
她刻意使语气冷漠些,只盼着这个节骨眼上,卫临修别给她多添什么乱子。
卫临修似乎感受到她的冷淡,表情一滞,似乎有些尴尬。
尴尬就对了。
她虽然需要和卫临修和好,但并不是在这个时候。
柳凝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将面纱轻轻巧巧地放下:“我要出门了,夫君没什么事……就先让开吧。”
她推开卫临修,抬脚就走,可是没走出两步,却被他握住手。
“我……陪你一起。”卫临修沉默了片刻,开口,“天快黑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柳凝一怔,随后想要将手抽出来,他却难得握得有些紧。
“你还在生气?”卫临修声音有些低落,“让我陪你……总该给我个机会。”
他终于还是服了软,她在他心里,总归还是有些地位的。
柳凝本该为此感到满意,并善解人意地就着他给的台阶下来……可却偏偏碰上了这不赶巧的时候。
景溯还在后门等她,如果失约,她不知会沾染上什么样的后果。
但卫临修的态度也很坚决,他握着柳凝的手腕,还没等她开口反驳,便拉着她离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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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的是前门,没有与景溯撞上。
柳凝看着天边落日一寸一寸西沉,她被身边的男人抓着手,根本抽不开身。
就算现在回去,也晚了。而且,也没有合适的理由脱身。
与景溯的约定,是彻底去不了了。
柳凝心慢慢沉下去,但与此同时,也生出一丝莫名的快意。
本就是景溯自作主张,强行逼她出来,又算得了哪门子约定。
她受他挟制这么长时间,心中积怨已久,本就不愿与他单独相处,现倒是有了推脱的借口。
反正卫临修也在,她时时与他待在一起,景溯再无耻,也总不至于当着一众随行官员的面,对着有夫之妇下手。
柳凝心头的紧张感渐渐消散,她放松下来,指尖也不再紧绷。
卫临修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变化,松了口气:“你终于不生气了。”
他不知道景溯那些事,还以为一路上柳凝沉默不语,是因为还在生他的气。
柳凝哪里有气可生,她对他没什么真情实感,顶多是算计而已。
但她也没否认,只是轻柔地笑了笑,反握住卫临修的手,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温柔和气的神态。
就好像前两天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小性子偶尔使使或许是情趣,但分寸过了,那便反倒显得面目可憎。
他已经低头,柳凝也不会清高地端着,她唇边含笑,主动搭起了话:“夫君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难得到广陵来一趟,自然要沿着这街巷逛逛。”卫临修低眉含笑,“我们就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码头,再泛舟赏月,可还算风雅?”
这很符合他的作风。
柳凝对这种吟风弄月的事没有太大兴趣,但自然也不会反驳他,毕竟在卫临修眼里,他们是一对志趣相投的知己夫妻。
他们五指相扣,穿过日暮沉沉的楼阁街巷,漫步到湖边时,已是华灯初上。
卫临修包了一条小舟,两人靠在船舷边,相对而坐。
广陵繁华,虽是入了夜,酒家客舍却都支着明亮温暖的灯笼,高高挂在门前,灯色映在水面,顺着波光粼粼,浮光连成了一条曲折漫长的线。
“好看么?”卫临修轻轻问。
“好看。”
柳凝温顺地应和他,一边欣赏起湖中的月色灯影。
确实好看,尤其今天还是满月,皎洁月色落在水里,合着春日微醺的暖风,的确令人陶醉。
可惜一同赏景的人,不合她的心意——再好看的风景,也勾不起她的心思。
柳凝靠在船舷边,垂下眼,漫不经心抚着衣袖上的萱草绣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