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人,柳凝有过几种猜想,但都无法确凿;当年的萧家树大招风,在明在暗的敌人都不少,而她当年年纪还小,一些朝堂局势的细节也都不大记得……几乎无从确证她的猜测。
甚至也可能单纯是卫穆信口胡说,他想要报复她,才故意有此一言。
柳凝思考得头有些痛了,便舒了口气,闭上双眼。
虽然周围只有干草和潮湿的黑墙,但她知道外头很快就要到冬日了。
她小时候最爱冬天,萧府的冬日总是很美,雪落在古朴的亭台和桥栏边,覆盖在后院的花枝上,银装素裹一片;她可以在烧着银炭的屋子里,窝在母亲怀里,一边听故事,一边看着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而等到雪晴后,偶尔会有别家的小姑娘来府上玩,当时女孩儿家们常玩一种鞠球,彩锦金丝编成,缀着银铃铛,高高抛起来的时候,总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丁零当啷。
柳凝耳边也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不过比记忆里的沉重许多,那不是银铃声,更像是锁链冰冷的敲击声。
她睁开眼,看到黑牢的门从外面拉开,两名狱卒走了进来。
“有人要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谁?”
柳凝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她的手被绑起来,双眼也用一块黑布条蒙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自己被带着走出了牢房,出去,随后被推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颠簸了许久,再下来时,又被领着穿过重重回廊,门“吱呀”两声,像是被推开,又合上。
遮眼的黑布被取下来,柳凝睁开眼,又闭上,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眼前的亮度。
她知道是有人要见她,下了命令,将她从黑牢带出来。
本以为睁开眼就能见到,谁知并没有,她现在所在之地,似乎是一间净室,四周的装饰精美雅致,中央是一座圆形浴池,玉砖砌成,水面上漂着花瓣,还向上冒着腾腾热气。
只有两名侍女立在池边,她们低着头上前,将柳凝身上的衣衫褪去:“请姑娘入浴。”
柳凝踏进浴池,任侍女们替她洗浴……这两名侍女动作轻柔,神态恭谨,但当她问起这里的主人、她们受何人差遣这些问题时,却都沉默不答。
柳凝见这样,也就不再多问,任由她们摆布,左右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她洗浴完后,又被侍女引着更衣梳妆。
柳凝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刚被换上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裙,上面是烟花缠枝的纹样,衣料是又轻又薄的纱,穿在身上微微能透出内里细腻的肌肤,压根儿就不像是良家女子穿的衣物。
身后的侍女擦干她的头发,用一支银蝶步摇装饰在上面,然后将她送进了另一间屋子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雕花檀木床,床幔拢在床柱边的小银钩上,柔柔地垂到地上。
侍女们把柳凝送进屋后就退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
柳凝站在床边,闲着无事,指尖轻轻撩起床边的幔帐。
没过多久,一阵推门声传来,她应声回头,一下子就看到男人站在门边上,正朝她望过来。
看到景溯,柳凝并不意外。
她看着他合上门,一步一步走过来,深色的衣裾拖在地上……她记得他一向更偏爱颜色浅淡的衣服,现在穿深衣,衬得他脸色瞧上去有些发沉。
敛容肃穆,不怒自威。
柳凝行了大礼:“见过殿下。”
她跪在地上,看着景溯在面前站定,他没叫她起来,只是用食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让她的头抬起,低头瞧进她的眼睛里。
“这两日,过得好么?”
说的是关心问候的话,可是他的语气冰冷而阴森,几乎能结出冰来。
第69章 得不到,孤宁可毁掉……
“……还好。”
柳凝沉默片刻, 回答了他的话。
“就这么喜欢待在牢里?”
“我报了仇。”柳凝说,“在哪里都是心安。”
“就算要跟着卫家陪葬,你也愿意?”
“既然决定做成一件事, 就该准备好付出代价。”柳凝垂眸, “这样的结果我想到过,也不是不能接受。”
“代价?”景溯忽然嗤笑一声, “那么我呢?我也是你的代价么?”
柳凝不语,他手下的力道加重:“我问你, 那天, 你是不是下了迷药?”
“是。”
“那个刺客, 是不是你的安排?”
柳凝顿了一下, 没有直接回答:“这件事,殿下派出去的人, 没有查明白么?”
“一切证据都指向卫临修。”景溯冷笑,“不过卫临修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孤问你, 这个局,是不是你设计的?”
他不再以“我”自称, 一切又仿佛回到最初。
柳凝抿起唇, 思忖了片刻, 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坦诚道:“是的, 是我做的。”
这句话说完, 钳制着她下颌的手, 松开了。
景溯在她面前负手而立,她跪坐在地上,他站着, 低头俯视着她。
他遇上的刺杀,其实是她精心设计的局,为的是引卫临修入瓮,然后作为攻击卫家的利刃……景溯在事后将一切细节串联起来,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难。
可他还是再问了她一遍,然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并不觉得开心。
“柳凝。”景溯唤了她的名字,“你把我的命,当作什么?”
他的语气让柳凝怔了一下,她抬起头:“……我没打算让你死。”
在她的计划里,他只是其中一环,他必须受伤,甚至重伤,以此堵死卫家的退路。
“那杏花糕里,我下的迷药分量是有分寸的。”她慢慢道,“这些分量只是会稍稍限制你的动作……但应该不会妨碍你躲开要害。”
景溯看着她轻言细语解释的模样,就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刀剑无眼,若是孤死了呢?”
柳凝不答,直到他蹲下身,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才抬起眼,开口:“那么……就是我欠殿下的,只好等下辈子杨雀衔环,偿还我欠殿下……”
她还没说完,双肩上的手用力收紧,有些痛,她眉头微微蹙起。
柳凝身上的纱衣,随着他的动作有些歪斜凌乱,露出了半边肩头,景溯的指尖顺着锁骨与脖颈往下,点在她心口正中。
那里画着一只磷蓝色的蝶,色泽明亮,是当初去江州公务时,他替她点上的。
当时不过是存了有趣的心思,戏弄于她。
然而如今,景溯再触摸上此处时,心境却全然不同,他盯着那冰凌凌的蝶纹,仿佛想看透她皮下那颗心脏。
“你这里,真的有心么?”
“孤对你不够好么?千般用心待你,却换来你这样的背叛!”
柳凝本来不想多说,可听到“背叛”二字,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么殿下你呢?你又把我当作什么呢?“
“你明知道报仇是我最在乎的事,却还是要将我关起来做你的禁脔;你明明知道我对卫家恨之入骨,却还是与卫穆商谈,许以卫家利益……殿下,你不曾考虑过我的心意,我也不必忠于你,我们之间,谈什么背叛?”
“殿下,你不过是把我当作玩物,图一时新鲜而已。”柳凝不再跪坐在地上,站起身,“我只想报我的仇,又有什么不对呢?”
“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景溯轻声道,“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是不是?”
柳凝没有回答,他顿了顿,也没有再等她的答案。
“好,你想当玩物,孤满足你。”
“你之前不是说,你欠我的,要下辈子来还么。”景溯忽然笑了起来,“不必等到那时候,现在就可以——你总该知道,孤肖想于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将她拦腰抱起来,快步走到床边,一把扯下床幔,纱幔轻轻地飘了起来,柳凝躺倒在床上,身上的衣裙半褪未褪。
他身上淡淡的荼蘼香气笼罩在她周身。
她既不迎合也没拒绝,只是安静地躺在景溯身下,看着他俯下头,唇落在她的脸颊边,带着几分凶狠的意味。
景溯没有吻她,只是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细腻纤长的颈边,他张口,毫不留情地咬下。
柳凝痛得哼了一声,抓紧了落在手边的床帐。
他们虽然交缠在一起,但并没有什么浓情蜜意,他噬咬在她颈边,几乎像是要咬下一块肉来,仿佛恨之入骨,要将她拆分入腹。
柳凝眉头蹙着,随后又慢慢地舒展开来。
罢了,说到底她还是欠了他的。
虽然他想要将她囚禁起来,她讨厌这一点……可有些东西,却也并不全是虚假的。
柳凝看到景溯的手移到她腰间,要将缠在上面的衣带解开。
她缓缓闭上了眼。
然而等了许久,身上的人却并没有什么动作……柳凝睁开眼,看到景溯两手撑在她的头两边,低头注视着她。
“为什么……你的表情是这样?”
她的脸上没有厌恶,没有羞愤,也没有悲伤。
她的表情是那样平静,近乎无动于衷,甚至景溯能从她波澜无惊的眼里,看到一丝怜悯。
到底是谁在羞辱谁?
“你心里……”景溯看着她,“一点想法也没有么?”
柳凝望着上方的男人,双唇微启,正要开口,脖颈处却忽然一紧。
他一只手环在了她的脖颈上,用力收紧。
“你知道么,孤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景溯掐着她的脖子,眸色沉沉,“如果得不到,孤……宁可毁掉。”
他大概,是真的动了杀意。
柳凝被他掐着,发不出声音来,脸颊涨得通红,耳边渐渐起了嗡鸣声,眼前也模糊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逼出,顺着侧脸滑落下去。
冰凉的泪珠滴在了景溯的手背上,他眸子颤了颤,如梦初醒般,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柳凝剧烈地呛咳起来,喘了几口长气后,抬眼看着他。
景溯从她身上起来,站在床前,他神色已经恢复了沉静,只有眼角微微发红。
他伸出手,轻轻抹去残留在柳凝脸颊边的泪,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原来你的眼泪,也像寻常人一样……是咸的。”
景溯说完这句话,静静地看了柳凝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滚。”
他轻轻吐出这个字,可却没等柳凝下床,自己率先出了屋子,消失在她眼前。
门没关上,外头有冷风吹进来。
柳凝走下床,拥起身上单薄的纱衣,觉得有些冷。
她正迟疑是否要从这屋里出去,门却又忽然合上,随后响起轻微碰撞的声响。
似乎是从外面上了锁,将她困在此处。
第70章 剐刑
柳凝被锁在房里, 直到一日一夜后,才被放了出来。
虽说是放了出来,但活动范围其实也只局限在这座宅邸, 门外有侍卫驻守, 不允许柳凝外出,而她身边也常跟随着两名婢女, 其中一个是素茵,另一个名叫岚芷, 想来一样也是景溯派来监视她的人。
她所在的这座府邸并不陌生, 名为朝暮居, 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金丝笼, 在离开卫府前,景溯曾带她来过一次。
几经波折, 最后还是到了这里。
朝暮居依山傍水,景色雅致,内里所建的雕梁画柱、亭台水榭皆是一等一的精巧华美。宅邸正中央是雪霁院, 院内花树草木环绕,中间是一座二层小楼, 檐角缀着护花铃, 是柳凝住的地方。
这里人不多, 很静, 她日日无事, 便待在小楼二层远眺, 或是拿本书随意翻翻。
景溯一直没有来过,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柳凝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要持续多久,直到七日后, 素茵和岚芷将她带了出去,一辆马车正停在朝暮居的大门口。
景溯坐在里面,柳凝撩开车帘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一只锦盒。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等她坐下后,打开了锦盒:“把这个戴上。”
那锦盒里装着一对手镯,约摸一指宽,纯金制成,上面镂空雕刻着繁复工巧的花纹,还散落着细小的玛瑙璎珞。柳凝将两枚金镯子取出,发现上面各有一个锁孔,扣上容易,再打开却需要与其相配的钥匙。
镯子之间,有一根细细的链子将两者连在一起。
原来是副制作精美的,镣铐。
柳凝抬眸:“一定要这样么?”
“你没得选。”
景溯冷冷地抛下一句,一把攥住她的手,略有些粗暴地将镯子扣在了她的腕上。
手腕纤细、雪白,金色镂空的花纹,配上浅瑰色的璎珞珠宝,晕染出一丝活色生香来。
景溯目光微顿,随后匆匆移开视线。
他没再看她,只是沉声吩咐马车驶动,车轱辘晃晃悠悠地转了起来,碾过朝暮居门前的石板路。
柳凝没有问他们要去哪儿,反正问了,他也未必会回答。
一路上车里安安静静,两人曾多次同车共游,唯独这次相顾无言,景溯一身暗青色蛟纹直,外罩鹤氅,靠在车壁边,摩挲着玉扳指,闭目不语。
他似乎不愿意看到她。
这也那怪,无论如何,他还是险些死在她手上。
柳凝靠在坐塌边,眉目轻敛,表情虽然安静,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既然不愿意见她,又何必将她叫出来折腾……她抚了抚手上的镣铐金镯,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马车晃悠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停在了一座酒楼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