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楼。
这座酒楼她不是第一次来,当初与景溯相识不久,他曾半强迫地将她带到此处,轻薄戏弄。
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是过了好久好久。
景溯捏住手镯之间的细链子,牵扯着柳凝往前走,她必须紧跟着他的步伐,否则就很容易被绊倒。
望仙楼有三层,他们上到了最高层,凭栏处的一间雅座,往下看可以看到楼对面熙熙攘攘的街景。
此时街上热闹至极,百姓们拥挤着、吵闹着,似乎在围观着什么,而从三层楼高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人们挤着要看的是什么。
行刑。
被绑在刑柱上的人,柳凝再熟悉不过,是卫穆、还有卫临齐,不过并未见到卫临修的身影。
她心里有疑惑,但还是暂时按捺下去,目光定在上刑的那两个人身上。
卫临齐曾是将军,如今有气无力地靠在刑柱上,早没了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而卫穆更是苍老得令人心惊,发须尽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整个人瘦得脱了相,活像一具骷髅。
卫家父子受的是剐刑,一百二十刀,示众。
此时刑罚刚开始没多久,然而两人前胸、腿上却已经是伤痕累累,血肉黏黏答答地糊成一团,不似人样,一开始还能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后声音越来越低弱……四周人群里,也时不时发出抽气声,有些柔弱的姑娘家见不得这场面,看到一半,甚至忍不住弯腰在地上呕吐起来。
柳凝一向也见不得血,她晕血,可此时却冷静得出奇,双目一瞬不瞬,瞧着那残忍血腥的场面。
店家小二很快将菜肴呈了上来,瞧了眼外面,颤声问了句要不要替他们将帘子遮上,景溯说了句不用,随后挥挥手叫他离开。
八仙桌上的菜点琳琅满目,杏仁豆腐、红烧狮子头、松鼠桂鱼、金钱虾饼……满满摆了一桌子。
景溯扫了眼面前的菜肴,抬眼看向柳凝:“吃吧。”
他自然不是好心请她吃饭,柳凝心里明白,不过还是端了一碗芙蓉鱼羹到面前,用银勺轻轻搅拌着,一口一口喝下去。
她的脸色没有什么异样,食欲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如平日里进餐的模样。
景溯掀了掀唇:“看着这种场景,亏你还能吃得下东西。”
“这没什么。”柳凝面不改色。
她用小银勺舀起鱼羹的姿势,温婉而优雅;一双杏眼即便无情,也是温柔和煦的形状。
景溯盯了她半晌,笑道:“蛇蝎心肠。”
“是,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女子,殿下不知道么?”柳凝放下勺子,轻轻颔首,“……看上我这样的人,后不后悔?”
后悔么?
倒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景溯想,她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知道的。
生了一张清丽秀雅的脸,温柔纤弱得好似芙蓉花,实则却是偏执狠毒到了骨子里,一颗心又冷又韧,不逊男子,半分女孩子家的柔软也没有。
“殿下待我真好,能让我亲眼看着仇人受尽酷刑而死。”柳凝说,“可惜,不能由我亲自动手,手刃卫家父子……解我心头之恨。”
她受过的苦、她阖族亲人的含冤枉死,如今都化作千刀万剐,报在卫家父子的身上——这正是天理昭昭,因果报应。
她怎么会怕呢?
高兴还来不及。
柳凝忽然拿起桌边的铜铃,摇了摇,唤来小二:“烦请上一壶酒。”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酒?”
“拿你们店里最烈的来。”
柳凝没有理会小二诧异的目光,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处,很快一壶烧酒端上了桌,她倒了一杯,然后看向景溯:“殿下要来一杯么?”
景溯冷冷地看着她:“你自己喝。”
柳凝也不在意,看了眼窗外的行刑,随后饮了一口杯中酒。
烧酒入喉,像是刀子一般,刮割着她的喉管,炙热而刺痛,柳凝极少饮酒,更没喝过这样烈的酒,一入口,便忍不住地呛咳起来。
她平息片刻,想要再饮一口,手里的杯盏却被景溯一把夺过。
他泼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掷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看上去有些愤怒。
“你发什么疯?”
“不是发疯,我高兴。”柳凝笑道,“殿下恨我入骨,难道还在乎我饮不饮酒?”
她的话似乎戳到了景溯的心思,明明已经不打算在意她,可却还是见不得她饮酒,见不得她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对自己毫不怜惜。
“你——”
景溯拽紧了连在她手腕上的细链子,发出细细碎碎的脆响,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雅座边的珠帘却忽然被掀开了。
“太子殿下好雅兴。”
顾曦站在门口,目光落到柳凝身上,金面具下的薄唇微微翘起:“这位夫人……倒像是……”
“顾曦。”景溯冷声道,“之前行刺孤的那名刺客,虽然已经死了,但想要找到她究竟来自何处,也并非难事……如今你代表北梁来本国谋政议事,想来也不愿横生事端,毁了两国盟好。”
他意有所指,显然是对妙音的底细有了一定把握,虽然没有揭发,却拿过来作为把柄,威胁顾曦不要多事。
顾曦唇边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睛盯了景溯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殿下的提醒,臣记下了。”
他说完,瞥了柳凝一眼,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像是在说:他没办法救她走了。
顾曦收拢折扇,用扇骨掀起珠帘,他离开后,垂下的珠帘相互敲击,发出清脆圆润的声音,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柳凝感觉到手腕一阵刺痛,转头,看到景溯勾着手里的链子,唇角弯起嘲讽的弧度。
“真是好手段,连顾曦都成了你的入幕之宾。”他说,“……是不是但凡是个男子,你都不会放过?”
柳凝皱了皱眉,没答话,景溯也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地各坐一边,望着窗外刑场,卫家父子被缚在刑柱上,已经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一块能看的地方。
“没什么意思了,”最后景溯开口,“走吧。”
柳凝被链子带着,出了酒楼,两人穿过人群,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忽然像是发生了什么,人群中一阵窜动,乱了套,推搡拥挤间细链从景溯的手中滑落,他倏地转身,看见柳凝被人流裹挟着往另一边去。
景溯急忙伸手,没抓到,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角。
再挤开重重人群时,柳凝已不在原处,彻底失去了踪影。
第71章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柳凝并没有主动逃跑。
她是被人掳走的。
当时拥挤的人群将她与景溯分开, 随后被人从身后抓住,她双手被镣铐镯扣着,无法挣扎, 只能任由人捂住她的口鼻, 迷晕了她。
柳凝再次醒来时,是在一间整洁干净的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旁人, 她身上的衣衫完好整齐,柳凝慢慢从床上起身, 刚站起来, 就听见“吱呀”一声, 房门从外面被推开。
进来的, 是个她没想到的人。
柳凝微愣,很快敛了惊讶, 施了一礼:“……公主。”
琼玉与在宫里的打扮完全不同,一身素衣,外罩一件简单的斗篷, 看上去只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
柳凝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她,更不明白琼玉派人将她掳到此处的用意。
琼玉合上门, 上前一步。
柳凝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琼玉见状, 顿了顿:“柳……你放心, 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我把你带到这里, 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卫临修。”
柳凝听到这个名字, 眉头微微扬起:“是你救了他?”
难怪她在刑场只见到了卫穆和卫临齐, 却不见卫临修……原来,他一早就被琼玉救走了。
琼玉没有回答柳凝的问题,只是低声道:“算是我求你, 去看一看他。”
“为什么?”
“他不太好,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琼玉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疲倦,“他什么东西都不肯吃,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发呆,你……你能劝得动他,对么?”
卫临修吃不吃东西,说不说话,关她何事。
柳凝本是这样想,但心念微动,便没有立刻拒绝琼玉的请求。
“公主将我掳到此处,还要求我与卫临修见面。”她问,“太子殿下知道么?”
琼玉的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道:“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时间,等你见完他……我立刻送你回去。”
她的神情变化,柳凝尽收眼底,看来,琼玉很清楚她与景溯的事。
“不,公主不必送我回去。”柳凝说,“我可以答应去见卫临修,但还要请公主帮我另一个忙。”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镣铐镯,发出轻微的声响。
“太子殿下不顾我意愿,将我囚了起来……等我见完卫临修,公主能否替我解开这镣铐,助我离开?”
“……”
琼玉迟疑,似乎并不太愿意得罪景溯,但最终还是点了头:“好,只要你去劝他,我就帮你。”
当真是情深义重。
柳凝不知道,为什么她能为了卫临修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她也并不关心别人的想法,得了琼玉的承诺,柳凝就跟着她出了屋。
这是一座三进小院,她们来到西侧厢房,琼玉指着紧闭的房门,低声:“他……就在里面。”
柳凝点了点头,轻轻推开房门。
也好,她正巧有些话要对卫临修说。
卫家倒了,卫穆与卫临齐都死了……与卫临修之间的恩怨,也是时候该做一个了结。
柳凝推门而入,看见的是一片狼藉的屋舍,椅子翻倒在一边,桌上摆着的饭菜未动分毫……卫临修靠在床头,面容憔悴,双眼涣散。
柳凝知道卫临修最爱整洁,然而此时他窝在一片狼藉的被褥里,头发乱糟糟的,曾经那样讲究喜净的一个人,此时邋里邋遢,好似天上皎月掉进了泥潭里,染上了满身污秽。
他还活着,可是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
直到柳凝走到他面前,唤了一声,一潭死水才泛起波澜。
卫临修干裂的唇轻轻张开,一开始没发出声音来,适应了一会儿才嘶哑道:“……阿凝……你还活着……”
他好像很高兴,伸手去握她的手,然而却触到她腕上冰凉的镂花金镯。
“这是……”卫临修愣了愣,“他干的?”
无需多做解释,柳凝自然明白他指的是景溯,点了下头,然后把手抽了回去。
卫临修感觉到柳凝好像不太一样了。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
“阿凝……我之前见过景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告诉我,是你害了卫家。”
“这怎么可能呢?分明是我不计后果犯下了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卫临修干笑了两声,“可是他非说那是你设计的一个局,他胡说的,他想要离间我们的感情对不对?他——”
“是真的。”柳凝说。
卫临修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景溯告诉你的那些,都是真的——是我害了卫家。”
柳凝声音轻轻的,把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到卫临修慢慢坐直了身子,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我不信。”
“妙音会弹的江州小调,是我教她的。”柳凝说完这句话,看到卫临修忽然变了的脸色,又接着道,“当然,她也是我特意安排在你身边的。”
柳凝用不疾不徐的语调,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完整地讲了一遍,她每多讲一句,卫临修的脸色就白上几分。
最后柳凝停了下来。
卫临修看着眼前的女人,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却觉得陌生得可怕。
“不……可……能。”他浑身颤抖起来,“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为什么……”
“你错了,我有理由。”柳凝说,“我和卫家有仇。”
“我并不姓柳,‘柳凝’也不是我的本名,我也不是江州人士……当初接近你、嫁给你,都是别有用心,只是为了能离报仇更近一步。”
她说的话并不多,只是寥寥几句,卫临修却仿佛听不懂般,呆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你……骗我。”卫临修摇头,喃喃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江州,那天下了很大一场雨,你把伞给了别人,躲在了屋檐下,我在楼上看到,撑着伞送你回去……这些,怎么会是……”
“那都是我精心设计的。”柳凝轻声道,“卫家的二公子到江州来,稍稍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最常去西街到头的那家茶楼,最爱坐二楼临窗的位置,心肠温软,最是怜柔惜弱……所以大雨里我将伞赠了旁人,在屋檐下等着,不过是为了获得一个接近你的机会。”
柳凝此时此刻的语调依旧温柔,可卫临修却是一脸毛骨悚然的表情,他看了半晌,忽然俯下身,干呕起来。
他许久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干涸的声音,语不成调,像是痛苦的呜咽,又像是愤怒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