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人之美——织梦姬
时间:2021-03-27 09:12:14

  她成了囿于华美牢笼的雀鸟, 不过把她拘在这里的人,却几乎不来看她。
  景溯不来, 她也出不去,便只好整日待在雪霁院里, 同阿嫣在一起。
  阿嫣已经六岁了, 正是需开蒙读书的年纪, 柳凝隔三差五便从藏书阁里取本书来, 亲自教她读书写字。
  前些日子教了广韵,今日她则取来了一本旧诗册。
  瞧着像是颇为珍贵的孤本。
  柳凝和阿嫣一起坐在桌案前, 将诗册翻开,本是想挑一首寓意简单的小诗,适合小孩子理解, 然而翻开书页,却自动跳到了中间。
  一枚红叶映入眼帘。
  是枫叶, 似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保存, 除了略有些褪色, 模样几乎完好无损, 此时被当做书签夹在这诗册里。
  柳凝拈起红枫叶的叶茎, 轻轻转动起来, 来回看着, 觉得有些眼熟。
  “婶婶,这是什么叶子?”
  “红枫叶。”柳凝回答,“秋山摘的。”
  她说完, 不由得愣了愣,垂下眼,有些诧异自己竟能一眼看出这叶子的来源。
  秋山与皇陵遥遥相对,常作为皇家狩猎与祭祀的地方,柳凝只去过一次。
  当时半山腰上偶遇景溯,被他带着进了一片红叶林,她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取了一把弹弓,击落了一片红叶,落在手心里后,鬼使神差地送给了他。
  她以为这叶子不是被扔了,就是慢慢枯黄死去,哪成想却被那人保存了下来,夹在了一本诗册里。
  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柳凝低头去看诗册,夹着红叶的两页,拼凑起来是诗经里的一首旧诗。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阿嫣指着这几句,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柳凝说,“就是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弹琴鼓瑟,到老了一辈子。”
  她说完,忍不住笑了一下。
  本是隽永含蓄的诗句,竟被她解读得毫无风情,一点美感也没有。
  柳凝打算将这页翻过,哪知阿嫣似乎对刚才那首诗念念不忘:“要在一起一辈子?那一定得很喜欢才行……就像阿嫣和婶婶那样。”
  “这个……”柳凝失笑,“以后,阿嫣应该会遇到更喜欢的人。”
  “才不会。”阿嫣仰起小脸,“我最喜欢婶婶,永远永远都会是这样。”
  柳凝哭笑不得地摸摸她头上的两只丸子,这孩子还弄不清楚什么是男女之情,待再过几年,想来便能明白过来了。
  但究竟什么是喜欢,她自己到现在,也未能全然索解。
  这些年来,她凡事皆将自己束缚起来,只念着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而她究竟喜欢什么,却早就忘到了脑后,同幼年的自己一道埋葬在了萧府的断壁颓垣里。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对那个人,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一种情感。
  柳凝把红叶小心地放回原处,瞧了半晌,然后翻页。
  情诗不适合讲给小孩子听,她在后面挑了几首,慢慢吟诵,而后解释给阿嫣听。
  柳凝的语气温柔而平缓,与平日无异……只有她自己清楚,心底适才泛起的微澜,迟迟未能散去。
  午后风轻轻拂过,小楼檐角的垂铃叮咚作响。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下午。
  天色暗下来以后,雪霁院掌起了灯,阿嫣被婢女领着回了自己的房里,而柳凝用晚膳后,仍旧待在楼里。
  被囚禁的生活就是如此枯燥乏味。
  不过柳凝心静,该吃的时候吃,该走动的时候走动,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能将空着的时间安排妥当,写字画画绣花,断不会让自己陷入有失沉稳的境地。
  然而今夜与往常不同。
  景溯踏着月色走进屋里时,柳凝正坐在塌边绣花。
  她有些吃惊,将手里的针线搁到一旁的小几上,站起身:“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这里是孤的私宅。”景溯说,“孤想来,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不敢,殿下恕罪。”
  柳凝施了一礼,低声道。
  自从拘进这朝暮居后,景溯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这样,冷若冰霜,讲话带刺。
  她倒不至于为此伤怀,也没什么难堪,只是不明白明明憎恶于她,又何必不辞劳烦地从东宫趁夜赶来。
  难道就为了用话刺上她两句?
  柳凝与景溯寒暄了几句,然而见他阴寒着一张脸,兴致缺缺,往往说三句只答一句,便也不再强行交流,重新坐回了塌边,拿起尚未完成的绣品,继续绣了起来。
  景溯在她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卷宗,展开来细细地看。
  两人明明坐得很近,却毫无言语,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灯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柳凝余光瞥见烛芯边结了一圈灯花,并蒂双蕊状,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曾记得小时候,母亲将她抱在怀里,与父亲在灯边闲话,那时烛灯也曾结出这样的形状来。
  那是冬日,雪夜,窗外细雪静静落下,屋子里灯火通明,母亲说灯花结出是喜兆,尤其是这并蕊双花,极是难得,兴冲冲地拿起银剪子要将灯花剪下来,父亲则在一旁微笑瞧着,柔声调侃……两人相视间是说不尽的情浓与默契。
  她的父母,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柳凝默默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他们之间就完全不一样,明明挨得很近,却好像又相隔甚远,以至于这灯烛结出来的并蒂花,竟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柳凝知道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她伤了他;但若他不曾用那样专断独行的手段,将自己的意愿硬施加到她身上,其实结果也本不至于如此。
  总之谁是谁非早已经分不清,乱成一团,再往前追溯,或许连最初的相遇都是一个错误。
  柳凝心思纷繁,忽然指尖一痛,下意识“嘶”了一声。
  她分了心,没留意手里的针,结果不慎扎到了手指,指尖上有红血珠冒出来。
  柳凝看到血有些发晕,面色发白地撇开眼,正想着拿什么处理一下,受伤的手却忽然被握住,随后指尖出传来濡湿温暖的感觉。
  他把她扎伤的指尖含进了口中,轻轻吸吮。
  男人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不虞,像是在责备她为何如此不小心。
  虽然他表情不善,可这动作终究是暧昧至极……柳凝脸颊泛起红晕,剪瞳若水,双唇微微张开,犹豫着是否要将卡在嗓子眼的那声“殿下”唤出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景溯却先反应过来,松开了她的手指,一副怔怔然、如梦初醒的模样。
  他倏地站起身,“啪”地一声将手里散开的卷宗合上,塞进袖子里,匆匆转过身去。
  “殿下。”柳凝见他像是要离开,开口唤住他,“等一下。”
  “干什么?”
  他语气冰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愠怒与……羞恼。
  他没转过身,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深衣背部的银蛟纹。
  “事到如今,殿下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柳凝静默片刻,轻声道,“我们……一定要这样相处下去么?”
 
 
第74章 醉酒
  她说完这句话, 屋里又是一片安静,随后景溯转过身来。
  “那你想怎么样?”他问。
  “那要看殿下的心思是什么样的。”柳凝淡淡道,“若欢喜, 便好生待我……若憎恨, 殿下也可顺从自己的心意,杀了我, 一了百了。”
  景溯神情阴鸷,唇间却逸出一声轻笑:“你是觉得, 孤不会杀你?”
  “殿下若想杀, 我又岂能反抗得了?”
  从卫家获罪开始, 柳凝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无论是死在狱中、死于刑罚、还是被景溯杀死,均已做好了觉悟。
  柳凝当然也想活下去……只是被禁锢在这里, 生死完全掌握在景溯的手。
  她的命,她决定不了。
  “殿下想让我死,我怎敢苟活。”
  柳凝柔柔地说了一句, 闭上眼睛,随后下颌传来一阵剧痛, 又迫使她睁开眼, 蹙起眉。
  “你放心, 孤不会杀你。”景溯举止暴力, 神情和语气却是无比缱绻, 凑近了她耳边, “孤一向觉得, 死人总是比活人更舒服的……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孤要折磨你。”
  “你不是曾说,孤将你当作玩物么?”
  “现在如你所愿, 你就永远在这里待着,做孤的禁脔——一直到老,到死。”
  景溯低声说完,一把推开柳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室内一片沉寂,灯火幽微,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粉墙上晃动,柳凝在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看到了自己的脸。
  下颌边留下两道指印,泛着红,余痛未消。
  幽幽的叹息声响起,却不是柳凝叹的气,她从铜镜里,看到素茵站在身后。
  素茵是景溯安排在她身边的人,与岚芷不同,她跟在柳凝身边的时间更长,柳凝也更习惯她的服侍。
  每日就寝前,她都会替柳凝除去发间钗环,今夜也是如此。
  柳凝对着镜子,瞧着身后动作稳重的婢女:“你刚刚,是在可怜我?”
  素茵的手顿了顿:“奴婢不敢。”
  “那为什么叹息?”柳凝微笑,“素茵,你跟随我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
  她寡言内敛,办事却又妥帖周详,虽然是景溯派来的人,却并不妨碍柳凝欣赏她的沉稳与能力。
  这样的情绪外露,她几乎从未在素茵身上看见过。
  “奴婢并不是在同情夫人。”素茵沉默片刻,道,“奴婢只是不明白,夫人与太子殿下明明彼此般配,却为何非要相互折磨?”
  相互折磨?
  柳凝微微摇头:“我没有折磨他。”
  素茵安静了一会儿,轻轻道:“奴婢服侍太子殿下多年,对殿下的性子也算有些了解,他面和心冷,平日里虽瞧着和善有礼,但实则没有什么人能走进殿下心里。”
  “唯独对夫人,是特别的。”
  “夫人若是肯服个软,或许……殿下会回心转意,不再与夫人为难。”
  柳凝微微挑眉。
  想来素茵并不清楚刺杀之事的内幕,她恐怕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症结在于何处,只当是情人之间的小打小闹。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过柳凝还是点了点头,微笑着接受了素茵的提议。
  事到如今,除了一点一点软和景溯的态度,别无他法。
  她毕竟还需要取得景溯的信任。
  只有他卸下心防,这朝暮居才不至于像密不透风的囚牢一般,让她一点逃出去的机会也没有。
  入了冬以后,天气越来越冷。
  雪霁院里草木摇落,枝头上最后的花叶褪去,只剩下张牙舞爪的秃枝。
  约摸半个月后,柳凝才再次见到景溯。
  这日是他的生辰,宫里头办了生辰宴,柳凝本以为他不会来,谁知入了夜素茵却传来消息,说是太子的车驾已经停在了朝暮居门口。
  她便匆匆披了一件雪绒斗篷,提着一盏灯笼出去,等在雪霁院门口。
  结果等来一只醉鬼。
  景溯身上满是酒气,混着荼靡花香,幽幽绕绕缠在她鼻端……柳凝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总之整个人完全不对劲。
  他倒在柳凝怀里,险些将她压趴下。
  柳凝皱着眉唤来婢女,将他带进屋,安置在榻上,又命人去煮一碗解酒茶来。
  仆从悉数退下,这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床幔低垂,柳凝坐在床边,静静瞧着床榻上的男人。
  她是第一次见到景溯喝醉的模样,他酒品似乎不错,并不像寻常酒鬼那样胡言乱语,只是阖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脸色也正常,唯有耳廓处较平日红一些,能隐约从中看出一丝醉意。
  他醉了后,反倒比清醒时省事得多。
  柳凝用浸湿的面巾轻轻替他擦了脸,心里正感慨着这人还是醉了的时候更讨人喜欢些——谁知他却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呢喃,然后睁开了双眼。
  “……”
  柳凝的手顿住,两人对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酒。
  “殿下既然醒了,我去给殿下端碗……”
  她本想说去给他端一碗醒酒茶,然而景溯却打断了她的话。
  “你怎么又出现了?”
  柳凝一怔:“我……”
  “孤不想见到你,”他皱眉,“你不要总是来,孤不想梦到你。”
  柳凝:“……”
  原来还是醉的,偏偏语气和眼神那么唬人,她几乎以为他清醒了。
  他盯着她,指了指门口:“你出去。”
  “好……我出去。”柳凝叹了口气,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这屋子便让给他,她决定到楼上的软榻上将就一晚,然而刚站起身,手腕却又忽然被他攥住。
  他一把把她拽到床上。
  “我让你走,你就走?”
  景溯语气忽然凶狠,“什么话都不听,只有让你走的时候,才这么干脆。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他好像很生气,但随后渐渐平息下来,眉头皱着,俯视着身下的女子。
  柳凝看着他的双眼,那里似乎蕴藏着别样的情绪。
  与清醒时的冷漠阴鸷不同,很难用一个具体的词来描述他的情感;恼怒、温柔、怨恨、怜惜……像是统统揉碎了一般,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眸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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