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和唇边笑容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但他语气却温和,连声致歉:“是我太过惊喜,一时失了分寸,还望柳小姐莫要责怪。”
他说完,见柳凝往景溯那边看去,以为她不知景溯身份,便替她简单介绍了一下。
“这位,是南陈的太子殿下,此行作为使臣,出使到咱们北梁这儿来。”赵承和说,“阿……柳小姐,听说你自幼在南陈长大,不知可有见过这位殿下?”
何止见过。
柳凝看着景溯,他也看着她,两人目光撞到一起,最后柳凝先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没见过。
赵承和想她也应该是没见过的,他微微一笑,又指着柳凝,介绍给景溯。
“这位柳小姐,是顾将军的妹妹……顾将军的名声,太子殿下可有听说过?”
景溯含笑点头:“北梁战□□声,早在南陈便听说过,先前顾将军代表北梁出使,孤还有幸与他推杯交盏过几次。不过么……”
他话锋一转,柳凝抬起头。
“既然是顾大将军的妹妹,怎么是姓柳呢?”
景溯轻轻地眯起眼,话是闲聊散漫的语气,眼睛却盯在柳凝身上,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也没什么稀奇的理由,只是小时候便与兄长失散,长在南陈,被一柳姓的人家收养,又取名柳凝。”柳凝说,“一时再改其他名字,听起来也怪怪的,兄长便说倒不如干脆将这名字用下去,既方便,也算是时刻念及着柳家抚养的恩义。”
景溯颔首:“看来顾将军,对柳小姐这位妹妹,很是宠爱。”
这话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柳凝却总觉得这话里有话,语气更是平静里暗藏汹涌,叫她遍体生寒。
她只好笑着应了两声。
景溯倒也没再借着刁难她,只是笑着对赵承和说:“柳小姐匆匆而来,想来是找赵兄有要事,孤不便叨扰,下回再到府上与赵兄论经对弈,如何?”
赵承和自是和气地应了声“好”。
景溯走了。
柳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想起刚刚他管她叫“柳小姐”。
认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最开始初识时,他唤她“夫人”;之后纠缠得深了,便就叫她“阿凝”;后来惹恼了他,生气时,便连名带姓地喊她“柳凝”。
柳小姐。
感觉……怪怪的。
柳凝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神情漫不经心,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一句“柳小姐”,侧过头来。
是赵承和唤的。
他也瞧着景溯离去的方向,问:“柳小姐,觉得南陈太子如何?”
柳凝一愣,慢吞吞道:“我一女子,怎能妄议此事。”
“女子自也有女子评判的法子。”赵承和笑道,“这南陈太子入梁不过数日,坊间却传了不少传说,连说书排戏的都将他现编了进去,夸他神姿玉容,我北梁不少女儿家,也对这太子生了倾慕之心……柳小姐,你是怎么想的呢?”
有说书的将景溯编了进去?
柳凝隐隐有些兴趣,倒是想听听是个怎么样的说法。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该回答赵承和的问话才是。
柳凝说:“今日才见了这位太子一面,倒也很难生出什么想法。”
“南陈太子这般姿容,柳小姐不心动?”
“姿容等等,不过皮相罢了,任其是美是丑,百年后也不过是一躯白骨。”柳凝说,“我心不心动,又怎么会只拘泥于区区容貌。”
“柳小姐这番话,倒是颇谙佛法之理。”赵承和似乎颇为认可,顿了顿,又问,“也不知……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叫小姐动一动心。”
不仅仅是探她喜好,其实赵承和也确有些好奇。
这女子,他总是摸不透她在想什么,一张脸生得眉目如画,总是带笑,看着虽赏心悦目,却又总像是少了些鲜活气儿。
她遇事总是不慌不忙、波澜无惊的。
像她这样的人,这世间可否有男子,能入得了她心里,乱她心池,潋滟生波。
赵承和觉得,是人皆有癖好,女子择郎君亦是如此:有人爱千金,有人喜俊容;有人恋慕高岭白雪,有人偏好红尘浪客;还有那清风高节的文人、风流倜傥的雅士、气吞山河的将军、万民朝拜的帝王……
总该有一样,是她所喜欢的。
只要摸清了她的偏好,赵承和自信能装得八九不离十,让她一点点掉进瓮里。
“柳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喜欢什么样的?
柳凝想了许久,最后缓缓开口。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轻轻说,“知我懂我,一片真心,便可。”
第87章 七夕
知她懂她, 一片真心。
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可真要实现,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就算真的遇到了, 也未必能有缘分。
赵承和笑了笑:“柳小姐的心愿原来这样简单, 我……”
“六殿下,这是兄长托我带过来的东西。”柳凝打断了他的话, 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似是什么要紧的事物, 还请六殿下收好。”
赵承和挑了挑眉, 接过盒子。
他似乎也不知道里面能装着什么要紧之物, 也不避讳, 当着柳凝的面,便将盒盖打开。
檀木盒里铺着锦缎, 上面躺着一枚圆滚滚的珠子,折射着日光,五彩耀目。
柳凝一愣, 没想到顾曦让她送来的东西,竟只是一颗舍利子。
这东西虽说珍贵……但也着实没必要赶着送来, 又何必让她专程跑一趟。
“顾将军倒是有心。”赵承和取出舍利子, 拿在手上欣赏, “许是知道我近日痴迷佛法, 竟送了这样贵重的礼物给我。”
他把舍利子放回盒子:“柳小姐平日里会读佛经么?”
“只是偶尔。”柳凝摇摇头, “我对佛法什么的, 钻研并不是很深。”
她并没有兴趣与赵承和在这里谈佛论经, 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便以府中事物为由,离开了皇子府。
出了府门, 门边只剩下顾府的车,另一辆却不见了踪影。
景溯已经走了。
他没有在这地方堵着她……柳凝略微松口气,上了香车,回府。
她心情谈不上太好,不是因为景溯,而是因为顾曦托她送的那颗舍利子。
初时她还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事后稍稍一想,柳凝便了然。
一件贵重的礼物,本可托下人送去,偏偏要她送去……顾曦想要送过去的并不是礼物,而是她。
他想撮合她与赵承和?
柳凝心情有些复杂,她知道顾曦并不会害她,但赵承和这人,她既不喜欢,也直觉他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类型。
与之相交,弊多利少。
若是顾曦当真有意与六皇子联姻……
柳凝握紧了手里的丝帕。
她觉得有必要和顾曦谈一谈,回了顾府后便等着顾曦,然而却只等来了他外出公办的消息。
归期未定。
此事便只好暂时耽搁下来,柳凝待在府里,深居简出,一转眼就到了七月。
七月初七,乞巧节。
柳凝按北梁习俗,用桂木浆和兰花沐了发,擦干,然后一头长发便松松散散地垂于脑后。
她没带步摇发簪,只用一根浅色丝带作装饰,便出了门。
柳凝先前已经推拒了几次赵承和的邀约,今日长乐公主约她游乞巧,她自然不好再拒绝。
夜幕低垂,半边明月挂在天际,街市上灯火通明,两边挂满了织女灯,浅浅的光晕落在石板地面上。
锦楼上有舞乐表演,两边竖着锦布扎成的仙女人偶,还有香线结成的小桥,似是在模拟神话故事。在锦楼下不少人驻足围观,充斥着姑娘家清脆的笑声,水粉胭脂的香气,悠悠荡荡地飘散在风里。
柳凝也停下来瞧了一会儿,然后才穿过重重人群,到了一座廊桥边。
长乐正在桥上等她,不过她身边还有一人。
柳凝看到景溯,双眼微微睁大了些,直到长乐朝她挥了挥手,她才若无其事地上了桥。
“这位是南陈太子,此行来北梁的使臣。”长乐介绍道,“见过他么?”
“上次在六殿下府中,有过一面之缘。”柳凝说,“公主与太子殿下……”
“偶然在街边遇上了,便邀来一并同行。”长乐抿着唇笑道,“左右太子殿下还未领略过北梁的民间风光,今日乞巧,比往日热闹些,倒也是个好机会。”
她说着看了景溯一眼,笑意更深,景溯亦是微微一笑。
柳凝看着他们,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有传言,说是北梁皇帝有意挑一位公主,许配于南陈太子,以结两国之好。
长乐么。
如果是这样,她倒不应当待在这里。
柳凝忖了忖:“既然公主正领着太子殿下游览,我便不打扰两位……”
“无妨。”
没等长乐说什么,景溯却先微笑着开了口,“本就是乞巧佳节,多些人同行,倒也热闹些,公主说是不是?”
长乐看了一眼景溯,又看了一眼柳凝,弯了弯唇:“正是呢,阿凝,你又何必见外……等六哥哥处理完了手上的公事,他也会赶过来与我们会和的。”
赵承和也会来。
柳凝看着眼前的长乐和景溯,只觉得局面愈发乱了起来。
她跟着他们,一道沿着廊桥往下走,长乐笑盈盈地搀住了柳凝的手:“阿凝,这几日六哥哥多次约你出游,为何总是拒绝于他?”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身子不适,这才闭门不出。”柳凝略垂下眼,“若是将病气过给了六殿下,那便我的罪过了。”
“原来是这样。”长乐笑道,“我还当阿凝你瞧不上六哥,这才屡屡躲避。”
“六殿下是这燕京城中一等一的郎君,我怎敢轻视。”柳凝理了理袍袖,“只盼六殿下能早日觅得良缘,六皇子妃……想来定是燕京中最貌美多才的女子。”
“阿凝这样说,六哥哥怕是要伤心了。”长乐惋惜叹道,“可怜六哥的一片真心,尽付流水……太子殿下,你说呢?”
她转头看向了景溯,柳凝心头一顿,也抬眼看向他。
明明不是清冷之人,月色落在他脸上,却映出了几分凉,景溯淡淡一笑:“孤不太懂男女之事。”
“不过么。”他视线从柳凝脸上扫过,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河流,“一片真心,倒是难得——不正是柳小姐所求之物?”
柳凝步子停顿了一下。
一片真心。
那日她与赵承和的谈话……他听见了?
柳凝双唇轻轻启开,想说些什么,但当着长乐的面,又不好开口。
于是最终又归于沉默,而景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能听见长乐夹在他们中间,语气柔柔地介绍着沿途的民间景象。
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承和来了。
他先与景溯互相见过礼,然后目光落在柳凝身上:“柳小姐,好久不见。”
柳凝轻轻施了一礼,客套了几句。
四个人继续朝下走着,沿着桥对岸往下去,在河边散着步。
桥对岸亦有不少游人,熙熙攘攘穿街而过。他们四个亦走在其间,景溯和长乐走在前面,柳凝走在他们身后,身边是赵承和。
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柳凝低头,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离开,一双手却递到了她面前。
手里托着一枚小小的绳结,五彩绳编就,样式精致。
“柳小姐。”赵承和唤了一声,将绳结递给她,“我亲手所编,送给你的。”
乞巧节在北梁,亦是定情之日,时有男女互赠五彩绳结,系于腰间,以结同心。
柳凝看了眼他手里那枚绳结。
比景溯编的,倒是要好看许多。
不过她当然不可能收下,轻轻推开赵承和的手,以示拒绝,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死心,直接将五彩结系在了她腰间的衿带上。
这举止便有些唐突了。
柳凝皱起眉:“六殿下,你怎能强求我收下。”
“柳小姐,这是我真心实意为你所做。”赵承和说。
他的话并不能打动她,她只觉得厌烦。
柳凝生出手指,想要拆掉腰间的绳结,但指尖碰了碰,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也罢,一个绳结而已,又能代表的了什么。
回去拆下再扔不迟,倒也没必要为此与他撕破了脸。
柳凝往前瞧了一眼,景溯并没有回头,估计也不知道她与赵承和发生的事情。
他与长乐似乎言谈颇欢,织女灯垂落在他们身上,微微有些刺眼。
柳凝唇角轻抿,抚了抚腕间的白玉镯,然后听到赵承和的声音:“快看,河灯宴开始了。”
她手腕被赵承和拉着,到了河岸边,身前是矮矮的木围栏,再往前是映着月光的河面,此时漂浮着不少河灯,多是做成鹊鸟形状,烛芯燃着淡淡的光,一盏盏顺着水流往下漂。
“这是民间的百姓们所扎。”赵承和解释道,“听说这鹊灯常寄托着有情人的心意,顺水漂远,心愿便可达成。”
“可是我却听说,这种河灯,最后都会沉下去,烂在淤泥里,与鱼虾尸骨为伴。”柳凝默了片刻,道,“与其寄托心愿,不如寄托想忘却的烦恼。”
赵承和有些讶异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