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边临湖,湖水泛着微波,映得日光粼粼。
当柳凝再次睁开眼时,低垂的日暮将湖水染红,已是黄昏。
她所在地方是十字亭,距离长乐公主宅邸不远,此处人烟稀少,寂静得很。
亭子里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旁人,柳凝环视一圈,没有见到景溯的影子。
唯有身上披盖着的一件深杏外衫,提示着他曾经在这里过。
然而许多细节之处却想不起来,她究竟与他做了些什么……如今只剩一些绰绰影影的片段,从脑中一晃而过。
竟像宿醉一般,她现在有些头痛。
柳凝吁了口气,不再去多想什么,只是将披在身前的外衫取下,叠好,捧在怀里。
她伸手时微微愣了一下,看到左手被药纱裹了起来。
之前为了自救,她用银簪扎破了自己的手,流了不少血……如今手腕、手背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一点痕迹也没剩下。
左手掌被白纱重重叠叠包着,结打得歪歪扭扭,活像只臃肿的白粽子。
是他一贯的风格。
柳凝看着粽子一般的左手,忍不住笑了一下。
湖边渐渐起了风,天色也越来越暗,她没有再多作逗留,走到附近街市上租了辆马车,回到顾府时,庭院里已经掌了灯。
顾曦还没回来。
柳凝也就无需解释她晚归的原因。
她泡在浴桶里,水里浮着茅香叶,心口的蝶纹隐在水下若隐若现。
柳凝将今日被赵承和碰过的地方,揉搓了几遍,心头的不适感消失后,手指慢慢抚上耳边。
她回府后才发现,左耳边的明珠耳珰不见了。
想来是被他拿走了。
柳凝心中微澜,随即又很快想起,当时为了从树下接住她,景溯的手臂,似是受了伤。
虽说他们不该相见,但……他也算救了她。
无论如何,应该当面道一声谢。
于是第二日,柳凝将他的外衫放进竹篮子里,还带上一壶药酒,便提着去了景溯的私宅。
他的宅邸位置,并不难打听。
她下了马车,拎着篮子走到府门口,通报了一声,很快便一个身着松绿袍的年轻男人,出了府门迎她。
来人不是景溯。
“柳小姐,好久不见。”
男子文文雅雅地施了礼,柳凝一怔,只觉得此人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大人是……”
“在下沈弈。”沈弈笑了笑,“从前在沈府有过数面之缘,柳小姐不记得了?”
柳凝这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她曾与沈月容在沈府待过一段时日。
当时沈弈是新任家主,对她们也算是颇多照顾……后来沈月容病故,丧葬之礼亦是由此人亲自操持,办得极是周到。
柳凝对沈弈,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柳小姐到这儿来,可是来见太子殿下的?”沈弈笑了一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柳凝觉得这个人好像是知道她与景溯之事,微微有些不自在。
“……昨日承蒙太子殿下搭救,今日特来道谢。”她解释道,“殿下他昨日似是受了伤,也不知好些了没有?”
“殿下他昨日回来,由医官诊治过后,便一直待在房中,谁也不见——便是臣,也未能知悉殿下情况。”沈弈执着折扇柄,轻轻敲了敲手心,“所以……恐怕还需柳小姐您,亲自去瞧一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柳凝引进府中。
沈弈的话虽是一本正经,柳凝却还是听出一丝调侃之意。
“沈大人就这么带我去,不需要向殿下通报一声么?”她抿了抿唇,“殿下不见外人,若是不经通报便贸然拜访,岂不是要吃个闭门羹?”
沈弈侧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对殿下来说,柳小姐怎会是外人?”
柳凝没想到他话说得这样直白,脚步猛地一顿。
她发边的银蝶步摇晃了晃,默了片刻,哂笑道:“沈大人……怕是误会了,我与殿下,并非是大人想象的那种关系。”
她解释了两句,又觉得稍有些词穷,毕竟她与景溯的关系,着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哦……是在下失礼了,还请柳小姐莫怪。”
沈弈朝柳凝躬身,致歉请罪,可唇边却仍挂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显然她是越描越黑。
柳凝决定不在此事上多作辩驳。
她安静地跟在沈弈身后,直到他在一处幽静的院门前停下,折扇斜斜一指:“此处便是殿下的居所了。”
“柳小姐,请进去吧。”
沈弈笑了笑,便摇着扇子离开,只留下柳凝一人在院门前。
她犹豫了一下,迈步踏了进去。
这院落不大,布置颇有些古意,青绿色的地锦爬满了墙,夏日艳阳下,彰显出清清爽爽的翠意。
此处没有婢女执守,不合常理,柳凝怀疑是沈弈事先将人全部屏退了去。
真是……
她摇了摇头,明明她只是来正常探望,顺便道个谢——此情此景,倒像是她与景溯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奸情。
柳凝来到房门口,门虚掩着。
她微微迟疑,最终推开一半,探身进了屋里。
屋里很静,鎏金香炉里吞吐着沉水香,沁人安神,榻上和桌边都没有人。柳凝目光一转,最后落到一侧的拔步床上。
景溯身上盖着锦被,双目阖着,似乎正沉睡着。
柳凝微怔,暗怪自己莽撞了些,她不该就这么贸贸然进来,若是惊扰了他的休息,那便是罪过了。
她轻轻地将竹篮子放在桌上。
景溯没醒,呼吸匀净,似是睡得很沉,柳凝见此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之前他抻伤的是右手臂,此刻这只手垂落在锦被外,寝衣袖内隐隐有包扎起来的痕迹。
应该是上过药了。
柳凝这便安了心。
她凝视着他的面容。
明明是那样肆无忌惮的一个人,闭眼沉睡时却是这样安静,甚至透着几分温顺可爱的感觉。
温顺可爱,用来形容男子,本是极不恰当的。
但她就是这样觉得。
听说……老虎眯着眼睡着时,也会有些像一只大体格的猫。
柳凝看了一会儿,忽然惊觉她已经耽搁得太久。
她不能在待下去了。
她轻轻迈开步子,转身,足音微不可闻。
柳凝没有回头。
若是她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在她转身的瞬间,床榻上的男人便睁开了眼。
第91章 她好像失踪了
景溯是装睡的。
他一向眠浅, 一点动静就能让他醒来,先前柳凝和沈弈在院门外说话时,他便听到了。
之后, 他听到门被推开, 她周身的香气慢慢靠近。
景溯很想睁开眼,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还不知道, 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于她。
来北梁已经有一段时日, 也零零散散见过她几次, 可他们终究没有好好地说过话。
他拿捏不准, 该如何对待这个女人。
景溯慢慢撑起身, 他的伤不重,已经好了许多, 他站起,步行到桌边,翻看着竹篮里的事物。
那是她带来的, 里面放了他先前留下的外衫,还有一瓶药酒。
外衫上的银丝纹, 有添补过的痕迹。
先前他接住她时, 不慎勾坏了一角……想来是她回去后, 又重新缝补上的。
她绣工精湛, 又独具匠心, 破损处并未还原原先纹样, 而是在其基础上添了几朵银丝勾勒的杏花, 瞧上去极自然,不显分毫突兀。
景溯贵为太子,喜精舍爱华服, 虽谈不上娇贵,衣食住行却也颇为讲究——如这般钩破了边角的衣衫,也无需缝补,直接丢掉便是。
然而眼前这件,他却没扔。
他指尖从银丝花样上轻轻划过,瞧了片刻,末了,收进了衣箱里。
景溯合上竹皮衣箱的盖子,随后朝窗外望了一眼。
院落里几株绣球花开得正好,粉白浅紫一片,有蜻蜓偶尔停留在上面。
她离开时,春天还没到,而现在却是快到了夏末。
柳凝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她沿着来时的路,分花拂柳,出了宅邸的大门。
她拐进宅邸一侧的巷子里时,脚步顿了顿,回头瞧了一眼。
以后大概是不会来这里了。
她本不该主动见他,这次来是为了送药致谢……可惜他睡着了,她想要道的谢没有说出口。
不过她想,他看到那件缝补过的衣衫,还有药酒,应该能领会她的心情。
柳凝低下头,理了理衣袖。
东西送过去了,他们之间的事也就到此为止……她不该再多想这些无用之事。
她定了定神,沿着空无一人的窄巷子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前方有阴影透露。
柳凝抬头,顾曦正站在她面前。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不少侍卫,手中执着剑戟,在日光下幽幽闪着寒芒。
顾曦沉着一张脸,盯着柳凝,幽黑的瞳仁里浸满了怒意。
他没说话,柳凝却知他为何而怒,低低叹了口气:“哥哥,你回来了。”
没想到顾曦竟是今日回来,若她知道,就不会走这么一趟了。
“我是回来了。”顾曦默了半晌,缓缓开口,“一回来,就发现你不在府里……果然,是在此处。”
柳凝不语,顾曦眉头皱起:“多久了?”
“……什么?”
“你们这样见面,有多久了?”
“……”
柳凝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她与景溯前前后后见过几次,但都有旁人在,唯独昨日他救她的那次,还有的……就是今日。
“不是你想的那样。”柳凝轻声道,“昨日他救了我,还受了伤。我今天来,也只是为了道声谢,并没有……其他的心思。”
然而顾曦却好像不太相信。
“救你?”他冷笑一声,“他不害你就不错了。”
柳凝一怔,随后摇摇头:“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没有害过我。”
这话不假思索便说出了口,说完后她才觉得微有些不妥。
此时她该保持沉默才是,说这样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恐怕顾曦是不会信的……他只会觉得,她是被景溯迷惑了。
顾曦的反应确实就像她料想得那般。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先退了下去,窄窄的小巷子里,只有兄妹二人。
“阿凝,那人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竟说出这样的话。”顾曦又气又怒,眼中带着一抹沉痛,“你难道还想被他捉住,继续做他的禁脔么?他从前……那样折辱于你,你都不记得了么?”
柳凝垂下眼:“我记得,也没有要继续做他的禁脔。”
其实,他只是关着她,并没有把她当什么禁脔。
在朝暮居时,他再愤怒、心里再是恨她,也并没有强迫她做些什么……那段日子,其实比在柳家、在卫府,都要快活许多。
但柳凝并没有再多辩解什么。
“哥哥既不愿我多见景溯,以后我避着他就是。”她淡淡地抬起眼,盯了顾曦一会儿,“那六皇子呢?”
顾曦一愣:“什么意思?”
“哥哥不是打算把我嫁给六皇子么?”她问,“你现在,还是这样想的么?”
顾曦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原来早就被她瞧破了。
他确实有这样的打算。
赵承和是北梁一众皇子中,最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一个——虽说目前谢家颇受皇帝忌惮,但赵承和本人却文武双全,且礼贤下士,是一众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由他鼎力相助,赵承和便能坐稳这储君的位子,之后再继承大统……柳凝若嫁了他,便能成为北梁的皇后。
顾曦沉默良久,算是默认了这个想法。
柳凝点点头,问:“哥哥是觉得,储位最终会落在六皇子手里,所以这才决定联姻,将我嫁过去,以示支持的诚意?”
顾曦吃了一惊,随后脸色沉下来。
“你是觉得……为兄在拿你的婚事,当作筹码?”他冷声道,“阿凝,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可以随意牺牲妹妹的兄长?”
“那为何一定是六皇子?”柳凝问。
“我看中六皇子,是为了你好。”顾曦深深叹了口气,“阿凝,你嫁给六皇子,若将来他承了帝位,你便是皇后……也只有这样,才有能力与景溯抗衡,才能护得住你。”
其实他也不愿柳凝嫁入宫中。
若是将她嫁入平常人家,或许能一生顺遂——但那南陈太子屡屡纠缠,寻常男子,又哪有能力护得住她?
他长年征战,难保有朝一日便命丧沙场,思来想去……唯有让她成为皇后,身居高位,才能保护得了她。
而六皇子是最好的人选。
“阿凝,六皇子为人温和有礼,对你一往情深。”顾曦说,“那一点不比那景溯强上许多?”
柳凝原本还在思考,如何将六皇子算计她的事情,委婉地告诉顾曦。
此时却听到他这样说,心头却是陡然一沉。
“哥哥,你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吗?”她不再思索,直接开口,“六皇子与长乐合谋,给我下了药,然后……他企图非礼于我,就是为了强迫我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