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曦一愣。
“他们差一点就得手了。”柳凝缓缓道,“幸好我早有防身的准备……可即便如此,却也很艰难才逃脱。”
她把手上的药纱解下,掌心有两处还未愈合的伤口,触目惊心。
顾曦怔怔地看着她手上的伤。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怎会如此,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柳凝手里的药纱,掉到了地上。
“哥哥不相信?”她静默半晌,忽然一笑,“也对,在哥哥眼里,我早已和景溯同流合污……这件事,说不定是我编出来的,只为了能摆脱与六皇子的婚事,好和景溯双宿双飞。”
“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她语气温温和和的,唇边也带着一丝微笑,可是眼里映出来的,却是尖锐和冷漠的情绪。
顾曦心头颤了一下:“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柳凝却转头就走,她脚步匆匆,沿着反方向离开。
“阿凝——”
顾曦着急地跟上去,从身后喊了她一下,可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她匆匆跑了起来。
顾曦跟着她转过街角,然而人却已经消失,找不到了。
他有些着急,派带来的侍卫搜寻,可在街上查了一圈,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晚上,柳凝依旧没有回顾府……也没有任何她的消息传回来。
她好像,失踪了。
第92章 渡气
深夜, 顾曦在府里急得团团转。
他心焦如焚,也有些悔恨。
无论如何,他下午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他知道柳凝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
她是他这世间唯一还存活着的亲人, 他们共同承担着恨与怀念, 是彼此相依为命的存在。
就算他对事情的真实性有质疑,也不该流露出不信任的态度。
但覆水难收, 说出去的话已无可挽回,他现在不知道柳凝在哪里, 也没有任何能找到她的头绪。
顾曦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深深叹了口气, 看向窗外。
窗外夜沉如水。
这么晚了, 她究竟会去哪里?
同样的夜晚,顾宅是一片安静的死寂, 而燕莺楼里,却是笙歌笑语、灯火流璨。
这里是燕京最大的烟花之地。
热闹多集中于华美的厅室里,而楼阁下的花园里, 却清冷许多,只悬着几盏幽幽的灯笼, 散着朦朦胧胧的光。
花园里种着不少花, 然而夜色幽暗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只能闻到淡淡的香气;花园里有一个小池塘, 月色和灯光倒映里头, 泛起柔和的波光;池塘上有座廊桥, 檐角翘起, 一根根立柱等距排开,连结这桥栏与桥身。
整座桥都上了朱漆,颜色很是鲜亮, 有些像月老庙门前的姻缘桥。
不过这里是青楼,大多是逢场作戏的女子与恩客,欢愉尚且来不及,又有谁会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到这红桥上走一遭?
所以这朱色桥,异常的清冷,华美楼阁上传来的琴音与笑声,仿佛离这儿很远。
只有柳凝坐在这桥栏上,背靠着廊柱,静静望着桥下水面。
她手里提着一壶杏花酿,已经喝了一半,双颊微微有些烧红。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柳凝侧过头,借着暗淡的灯光,看到男人一身杏色衣衫,朝她走过来。
他停在面前,低头瞧着她。
“殿下……真是神通广大。”柳凝略微仰着头,轻笑着叹了一声,“我躲在这里,你都找得到。”
景溯半张脸浸在夜色里,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打量着她。
她现在的打扮,与平常很不一样。
乌发高高地束起,用玉簪别好;细细的眉似是用黛笔描粗描深了些;身上穿的,也不是先前的裙衫,而是一身男式锦缎直,墨色,上面绣着精致的竹叶纹。
竟是做男子打扮。
她此时斜斜靠着廊柱,抬头瞧着他,灯光晦暗不明,将她染出一丝雌雄难辨的美感。
她这副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有暗探来报,说你进了一家成衣铺子。”景溯看了一会儿,偏过头,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然后就猜,你十有八九是要扮男装,躲进烟花之地,好让顾曦找不到你。”
他猜的完全正确。
无论躲在哪里,都有被顾曦找到的可能,唯独这里——顾曦洁身自好,从不涉足这样的风月之地;他也不可能想到,柳凝竟会躲在这里。
柳凝看着身前的男人,轻轻一笑。
他是真的很了解她。
她只消做一件事,他便能将后续全部猜出——不得不说,他们之间确实很有默契。
至于他话里提到的其他事……柳凝没有问为什么会有暗探跟着她,也没有问他为何会了解她与顾曦的事。
她今天什么也不想问。
只想喝酒。
柳凝轻微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抬起来饮了一口。
身边传来簌簌的衣料摩擦声,景溯掀起衣摆,跨过桥栏,在她身边坐下。
“顾曦惹你伤心了?”
“其实也谈不上伤心。”柳凝说,“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罢了。”
“然后就一个人待在了这里?”景溯声音微沉,“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来。”
“可我现在这一身,谁也瞧不出我是女子。”她唇角弯了弯,转换了话题,“我作这样的打扮……殿下觉得怎么样呢?”
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素来矜持,眼下竟问出这样的话。
宽大的墨色衣衫,裹在她身上,愈发衬得肌肤胜雪,即便在这幽暗的环境下,亦难掩清艳之色。
……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别样的韵味。
景溯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月光粼粼的水面上。
“不怎么样。”他说,“不伦不类的样子,滑稽得很。”
“是么。”柳凝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殿下会哄我两句。”
“哄你?”景溯斜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凉凉,“是谁跟顾曦说……以后要避着孤,再也不扯上关系了?”
她是这样说的?
柳凝晃了晃酒壶,杏花酿带来的醉意微微上头,脑袋空荡荡,早已不记得先前跟顾曦说过什么了。
不过反正也无所谓,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打算等着身边的男人来哄一哄她。
就算有……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即便醉了,她也断不会把这种小心思表露出来。
柳凝抬起酒壶,再饮了一口。
她脸颊微微有些红,景溯辨不清是灯色所映还是醉态,便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侧脸。
略有些烫。
他眉头不由得皱起:“你喝了不少。”
“也没有,不过半壶杏花酿。”柳凝偏了偏头,“也许,我本身便不太适合饮酒。”
“你也知道。”他语气凉凉,“你的身体如何,你又不是不清楚。”
“偶尔一次没关系。”柳凝笑了笑,“即便是我,有些明知不能碰的事情,却也还是会忍不住犯禁。”
她不是无情无欲的草木,是人。
偶尔也会有想要放纵一回的冲动。
可是景溯显然并不想让她继续醉下去,他扫了眼她手上还未痊愈的伤口,眉头蹙得更深,朝她伸出手。
“不准喝,酒壶给孤。”
柳凝无奈地看着他:“殿下……”
她自然不肯乖顺地交给他,将白玉酒壶抱在怀里,景溯见状,便探身去夺。
柳凝下意识地躲开,却似乎忘记了自己还坐在廊桥木栏上,虽然没叫景溯夺了酒壶去,却也因为适才那一躲闪,失了平衡。
她身子晃了晃,外加酒醉,没稳住,从木栏杆上往前栽下去。
“扑通”一声,白玉酒壶落进了池塘里。
而柳凝则被景溯拉住了手腕,悬在半空,墨色的外衫随着夜风微微飘动。
“你快抓住我的手。”他一手抓着身边木栏稳住身形,一边俯着身,攥住她的手腕,“我拉你上来。”
柳凝仰头看着他,抬起另一边的胳膊,握住了他的手。
景溯深吸一口气,拉着她的两只手,将她往上提。
偏偏他适才一时情急,伸出的是右手,运力往上提时,牵扯到了伤处……他痛得闷哼一声,手上一下子撤了力道,整个人反倒被柳凝连带着,一起坠了下去。
他们两个一起掉进了池塘里。
浸在冰冷的水里,酒意散了不少。
柳凝从水里冒出头来时,却没见到景溯。
她很快想起,景溯似乎不会凫水,心中一紧,又匆匆屏气潜进了水下。
柳凝很快就看到了他。
景溯的衣角似是被池壁边的水草勾住,挣脱不开,似乎又呛了水,嘴边冒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水泡……柳凝快速地游到他身边,替他解开缠绕的水草。
水草缠得杂乱无序,很难顺着解开,柳凝便用力将水草连根拔起,好使他摆脱桎梏。
他似乎有些喘不上气来,脸色涨红,看上去有些难受。
柳凝想起曾在书上看过渡气之法,似是可对溺水之人救急。
眼下也顾不得犹豫,她没多想,将最后一绺水草扯掉,便凑近,唇瓣覆了上去。
景溯感受到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睁开眼,看到她双目微微阖起,一手牵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绕在他耳后,托起他的脸。
睫毛纤长,可惜水下昏暗,数不清有多少根。
柳凝没有停留太久,只是撬开他的唇舌,渡了两口气,便很快离开,转开脸。
她没有去看景溯,而是拉着他往上游动。
池水不深,很快柳凝带着景溯,重新露出了水面。
她拉着景溯勉强游到岸边,上了岸后,气喘吁吁地倒在了他身前。
第93章 仇人
景溯猛烈地呛咳了几声, 终于顺了气息。
柳凝侧脸贴在他胸前的衣襟,她抬头,看到他浑身湿漉漉的, 杏色衣衫上还缠着墨绿色的水草。
一只活生生的落汤鸡。
原来他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脱离了先前的紧张, 她现在只觉得有些好笑。
然而唇角却只是勾了一勾,还没来得及说话, 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先前她饮了酒, 本就半醉, 之后又在水里这么一番折腾, 拉着景溯到岸上, 已是精疲力尽。
她倒在他潮湿的怀里……这是柳凝最后的印象。
再睁眼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 周围皆是熟悉的陈设。
是顾宅,她自己的房间里。
柳凝坐起身,有些惊讶, 有婢女端着药碗进来,见她起来了, 赶忙过来服侍。
她有些不明白状况, 询问了婢女后, 才得知当夜有一辆马车将自己送回了顾宅。
她昏迷着, 还发了烧, 顾曦赶紧派人将她安置好, 并请来府里郎中诊治。
此后她昏迷了一天一夜, 直到现在才转醒。
“哥哥呢?”柳凝理清事情后,问。
“大人他临时有些急务要处理,刚刚离府。”婢女说, “说是很快就会赶回来。”
柳凝点点头,吩咐婢女退了下去,然后自己缓缓站起来,穿好衣衫。
她出了门,慢悠悠沿着廊道走,脑中却是思绪万千。
毫无疑问送她回来的是景溯。
她原以为他会把她带至他的私宅里,或是直接送回南陈关起来……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将她直接送回了顾曦这里。
为什么呢?
柳凝站在廊下,瞧着一丛丛浅紫色的木槿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身后却忽然有声音传来。
“你还在病里,为什么不好好在自己房里歇着?”
柳凝倏地转身,看到景溯正在不远处,倚着廊柱,朝她这边望过来。
“你……”她惊讶地看着他,随后快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可是顾府。
她没想到,景溯竟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
“孤入梁数日,还未拜访过顾将军。”景溯淡淡地说,“今日递了拜帖前来,顾将军却不在,府里的下人便先请了孤进来。”
他与顾曦势同水火,拜访什么?
不过柳凝并没有多问,只是轻轻一礼,然后领着他沿着回廊往下走,在一处美人靠坐下。
身后是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
“病好些了么?”景溯瞧了她半晌,问。
“烧已经退了。”柳凝说,“殿下知道我病了?”
他当然知道。
那日从水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后,她便晕倒在了他怀里,手上的伤口有些发红,额头亦是发烫。
他匆匆将她抱起来……本想带回自己的宅子里,可最后还是派了府中车驾,送她回了顾府。
“殿下为什么送我回顾府?”柳凝默了默,轻声开口。
“你不想回这里么?”
“也不是。”她低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还以为殿下会……”
“你以为什么?”景溯眉头微挑,打断了她,“你难道觉得,孤是非你不可么?”
他语气微讽,柳凝怔了怔,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
她沉默不语,一阵风过,微凉里带着花粉气息,激得她胸腔有些痒,忍不住低咳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