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回去房间,用夷子洗了手,便吩咐小茴香:“备车,我要到教堂去。”
小茴香迟疑:“上回您去,大人便说了,要少同那些黄头发的番和尚打交道。”
秦舒伸手轻轻揪住她耳朵:“可是你家大人已经去台州一个月了,少拿他来压我。”
过了正月,陆赜便彻底的忙起来,有时候四五日才来一次,有时候半夜来,累得倒头就睡,过得十几日,又往台州去,已经一个多月了。
小茴香无法,只得备了马车,往教堂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的教堂还很少,只有少数的沿海城市有,不知走通了朝堂上哪个大人的路子,叫礼部准许他们以朝贡的名义逗留在大齐境内。
秦舒坐在马车上,忧心忡忡,温陵先生同贺九笙是至交好友,那首词必定早就到了贺九笙手中,倘若有心要认自己这个同乡,只怕早就找了过来。两个多月,毫无音讯,只怕那位贺学士并非像自己想象中那样。一个对自己无用的人,即便是同乡,也不会贸然出手搭救。
教堂位于杭州城南,是一所建筑风格十分分明的天主教堂,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隔得远远的便能看见高大耸立的钟楼,一声一声悠远的铜钟声传到数百米之外。
秦舒下车的时候,神父沙勿利已经等候在门口了,只是他没有穿着黑袍,反而如同这时的士大夫一样,头上戴着四方帽,身上穿着儒衫,学着这时候的文人留了一大把美髯。
沙勿利笑笑,一开口便是正宗的官话雅韵,无半点口音:“夫人,您是考虑过了,预备皈依我们天主教吗?”
秦舒道:“沙先生,一个人一生的宗教信仰,怎么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轻率的决定呢?何况,我对你们的宗教还不是很了解。一个对天主教一知半解的人,即便是现在皈依了,恐怕也不能完全的信仰你们的主吧?”
沙勿利点点头:“今日教堂有讲读圣经,夫人如果感兴趣,可以去听一听。”
秦舒笑:“荣幸之至。”
等他们一行人进去的时候,便见路上已经全部换成青砖铺地了,各种精雕细刻的大理石石柱,石窗,石门楣,四周的窗户上是从遥远母国运来的彩色玻璃,上面雕刻着花卉和圣经上的故事,最前方的十字架背后是一幅耶稣受难图。
小茴香一脸不忍看的样子,拉着秦舒的手,小声抱怨:“姑娘,哪儿有人把□□的人画在墙上,真是蛮夷之人,连我们大齐的礼节都不懂。”
秦舒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静一点,随意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她环视一周,见教堂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士大夫打扮衣着富贵的男人,并没有穷苦的百姓。
沙先生坐在秦舒旁边,见此解释道:“有一位贵人曾经建议我们,要在文人士大夫之中发展教徒,只有他们接受了我们,那些百姓才能接受我们。”
秦舒笑笑:“我知道,是贺九笙贺学士建议你们这样做的。”
沙先生颇有些吃惊,想了想道:“夫人似乎对贺学士的事情,异常关注。”
秦舒敷衍道:“沙先生,在我们大齐朝,女人是受到很多束缚的,是男人的附庸,一个女人能像贺学士那样,难道不叫人好奇跟关注吗?”
过得一会儿,讲经声止,幼童的吟诵响起,长椅上的读书人纷纷站起来往外走去,只有第一排还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
秦舒对小茴香道:“你去把我们带来的粮食发给来教堂的贫苦百姓,记住,先把老人小孩儿发完,其余的才能发给年轻人。我有一点不舒服,在这儿坐着等你。”
小茴香听了,迟疑了一下:“姑娘哪里不舒服,我们回去请了大夫来?”
秦舒瞧了她一眼:“不过吃多了一点,有点胀气罢了,做什么动不动请大夫,还嫌我喝的药不够多吗?”
小茴香自知失言,点点头:“那好,奴婢去放粮食,左不过一刻钟的时候。姑娘坐在这儿,不要乱走,要是叫人冲撞了就不好了。”
秦舒没说话,小茴香福身行礼,便跟着沙神父出得门去。
整个教堂,除了前面的唱诗班,便只有秦舒和第一排坐着的那位男子。
秦舒缓缓地走上前去:“万先生。”
那名男子正闭着眼睛聆听唱诗班的吟诵声,听得这句话,睁开眼睛,见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疑惑:“夫人,认识在下?”
秦舒笑笑,他身边隔了两个位置坐了下来:“大通票号杭州分号的总掌柜,谁人不识呢?”
那名男子闻言笑笑,转过头去:“夫人,这里只有一名虔诚的信徒,并没有什么大通票号杭州分号的掌柜,那些世俗的身份就不要带到教堂这个神圣的地方来了。”
秦舒道:“打扰先生,实在情非得已。我有一份儿关于票号的东西,想着这里只有先生是行家,便冒昧上来请教。”
那男子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对来这里做礼拜的人,无论贵贱都多了几分宽容忍耐,又见秦舒衣着华贵,只怕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心里想着无非的票号汇兑的事情,三两句话便能说清楚的:“请讲。”
秦舒从怀里拿出一份儿札子:“天下票号,北边以大通票号为尊,南边以日昌隆为尊,我这里有一份儿札子,倘若先生照此办理,在杭州又何须畏惧日昌隆呢?”
那男子听见这话,微微一哂,口气倒是大,两家票号自从创办之日起,缠斗了十几年,各有胜负,各据南北。自从新任总督上任之后,大通票号便在江南节节败退,靠着几个商会转运银子北上,勉励维持罢了。
他心里并不当一回事,随意的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的字还是缺笔的字,横向写着的字,不免笑笑,料定秦舒必定不通文墨。瞧了一会儿,半猜半蒙,这才明白这是个题目——票号金融制度简述,这些词儿他就只对票号这两个字熟悉。
再翻开一页,也瞧不太懂,是一些小标题,后面连接着一些黑点,写了阿拉伯数字,这个数字他是懂的,也会简单的算术。再往后,便是一个标题:摘要,也是一些半懂不懂的新词儿。
万掌柜一眼便飘过去,却见下面一行给吸引住——票号人事制度建设。他通读了一遍,这时候也不嫌弃字词偏僻怪异了,也不觉得横向排版别扭了,当下读了两三遍。心里为之大震,连忙往后一页翻去,见是一张白纸,转头问秦舒:“夫人,这后面的内容呢?”
秦舒站起来,笑笑:“看来万先生是识货之人。”
万掌柜急切道:“敢问夫人,此文章是何人所写?若非浸淫票号几十载,哪里写得出这样的文章?这样的高人,又肯叫夫人把文章给我看,我一定要亲自拜访,彻夜详谈。”
秦舒摇摇头:“这是一名姓秦的先生写的,只是她生性不爱见外人,肯给万先生瞧这篇文章,也是因为她实在是仰慕贺学士。”
贺九笙在升任礼部尚书之前,曾经做过十多年的外任,辗转江南江北数地,一手创建扶持了大通票号。只可惜这位贺学士或许知道票号、金融赚钱,却不懂如何赚钱。因此,虽然创建大通票号时间最早,却让江南的日昌隆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
秦舒说罢,便要往外面走。
万先生连忙快步出来,拦住秦舒:“夫人给我这个条陈,既给了,又岂有只给一半的道理?”
秦舒站定:“万先生,别的话也不用多说了。你还是传了信儿去北京吧,这件事你做不了主的。”
万掌柜愣在那里,见那女子往天光大亮之处而去,衣袂飞舞,急忙问道:“夫人家住何处,该如何联系这位秦先生?”
第65章 见色起意的盈盈之心
出得教堂门来, 往旁边去,有一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上不知种的是什么树, 已经开始抽芽了。开了一个小小的侧门, 小茴香同几个教堂的人一起,正在派发粳米。排队的百姓有的连布袋子都没有, 直接端着缺了口的破碗来装米。
小茴香抬头瞧见秦舒,忙跑过来, 嘀嘀咕咕:“姑娘, 这些番和尚可真会收买人心, 就这样每个月都发粮食, 那些人岂不会念他们的好?”又指了指一个小桌子前坐的一个年轻文仕:“您瞧,还请了大夫来义诊, 还送药,真是把自己当活菩萨了。”
这不是早期天主教的传教方式罢了,不给人家一点好处, 人家怎么会到你的教堂来。
秦舒指了指那小大夫:“我正好有点不舒服,叫那小大夫给我瞧瞧。”
谁知, 小茴香听了, 劝道:“姑娘, 这些大夫都是些半吊子的游医郎中, 怎么配给姑娘诊脉呢?再说了, 男女授受不亲, 姑娘您叫个这么年轻的后生来诊脉, 大人知道了,又不知道会怎样呢?”
秦舒眼神颇有些冷:“放肆!”
小茴香知道秦舒向来随和,从不见她这样严厉地对下人说话, 当下吓得跪下,只是说的话还是劝:“姑娘,大人说过,不叫姑娘在外面胡乱诊脉开药,奴婢不敢隐瞒。”
秦舒见她这样,便知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她讽刺的笑了两声,见那大夫已经收拾桌子预备走了,两步走上前去:“先生,不知道可不可以替我诊一下脉?”
那位小大夫抬头见秦舒,仙姿佚貌,富贵逼人,不敢直视,又把药箱打开来:“这是教堂的义诊,无论是谁,自然都是可以诊脉的。”
秦舒坐在一个木凳子上,伸出手腕:“请先生把脉。”
小茴香急得跺脚,劝:“姑娘,您有什么话,自然回去家里说,要请大夫来,自然也由得你。”
秦舒理也不理,坚定道:“请先生诊脉。”
那小大夫迟疑的伸出右手去,见这位姑娘虽然是妇人出嫁了的打扮,可是刚刚那位侍女却称呼姑娘,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收手,并不敢贸然说实话,斟酌道:“姑娘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秦舒见那大夫的表情,已然明白了大半,道:“我的月事已经快三个月没来了,以前本就不规律,家下人说这是因为吃药调理的缘故。”
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请问大夫,我可是有身孕了?”
那小大夫见秦舒脸色发白,并不忍心:“看脉象,的确是滑脉,不过也说不准。”
秦舒微微冷笑:“多谢大夫。”
小茴香见秦舒脸色难看得厉害,战战兢兢上来扶住她:“姑娘,回府吧。”
秦舒瞧她一眼,问:“你早就知道了?”
小茴香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姑娘,是大人吩咐的,倘若大夫诊脉诊出来,先不要叫姑娘知道,只等坐稳了胎,才叫姑娘知道。”
秦舒吸了口气:“陆赜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小茴香摇摇头:“一个月前,大人走后的第二天,大夫来诊脉这才知道的,我不敢告诉姑娘,只传了信儿去台州,只是并没有回信。”
秦舒摆摆手,忽然浑身都没有力气,叫小茴香半拉半托地请回马车上,靠着马车壁,淡淡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小茴香见她脸色不好,气得发青,跪下砰砰砰磕头:“您有气尽管打我骂我,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
秦舒头歪在窗橼上,幽幽地叹了口气:“小茴香,你说生孩子是不是特别疼啊?”
小茴香啊一声,见她情绪还算平和,支支吾吾:“姑娘,这个,我没生过,不过想来乡下那些妇人有的生在田埂上的,生孩子大抵也没那么难吧?”
秦舒打量了小茴香一会儿,招招手:“小茴香,你胆子大不大?”
小茴香连连摇头:“姑娘,我胆子小得很,小得很。连那小奶狗都怕,干不了什么大差事,只能端茶递水。”
秦舒把她拉起来,拍拍她的手,把手上的翡翠玉镯褪下来:“陆赜派你盯着我给你多少好处?我给你双倍。你帮我去药材铺子弄一副堕胎药来,我给你五百两银子,如何?放心,保证不会连累你,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小产了?”
小茴香叫秦舒这番话,吓得发抖,缩着肩膀道:“姑娘,你给我钱,只怕我到时候没命花的。不瞒姑娘,大人从前在杭州的时候每十天就要见一次给你诊脉的大夫,姑娘身子如何,大人十分上心。不说是堕胎药,便是不小心滑胎了,我们这些下人只怕没什么好下场的。”
秦舒也不逗她了,撇撇嘴,叹气:“真是没出息。”
小茴香抱着秦舒的袖子,好容易挤出几滴眼泪来:“姑娘,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家里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爹娘去得早,全家就指望我的差事呢。要是姑娘有个好歹,我自己死了倒没什么,可怜我那几个弟弟妹妹都活不成了……”
说着,越说越伤心,拉着秦舒的袖子嚎啕大哭起来。
秦舒叫她哭得脑子发懵,没好气道:“行了,行了,不干就不干,我又不会逼你干。”
听得秦舒这句话,小茴香立刻止住哭声,取了手帕擦了擦眼泪,连眼眶都没红:“奴婢谢姑娘恩典。”一面又取了披风给秦舒披上:“姑娘,披上吧,外头还是有风呢。”
秦舒瞧她的样子,一口闷气:好家伙,比川剧变脸还快。
回了小宅子,自然又叫了大夫来,这回倒是如实说了,只说是滑脉,又说保胎药还是要照常吃,不能断了。
秦舒听了久久不语,叫了丫头送大夫出去。
小茴香端了药进来,见秦舒坐着发呆,劝道:“姑娘,吃药吧。”
秦舒趴在栏杆上,端过药来:“去请澄娘子来,我有事跟她说。”
小茴香听了,立刻跪下来:“姑娘,我知道姑娘要做什么,我不敢去请。不瞒姑娘,大人对这个孩子盼得厉害,倘若这个孩子不明不白的没了,不止奴婢一个人,只怕这个小宅子上上下下七八十口人,都没有好下场。”
秦舒看着小茴香的样子,坚决又没有半点通融,有气无力:“所以,你才是陆赜留下看着我的人,是不是?”
小茴香没有否认,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姑娘,我本就是总督府的丫头。”
秦舒笑一声,揉揉眼眶,问:“陆赜,他什么时候回杭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