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平山客
时间:2021-03-27 09:13:11

  秦舒闭上眼睛:“他是最看重门第的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你该知道这个的。”
  小茴香无法反驳,只得回了院子预备好热水,又叫厨房预备好晚膳。
  陆赜来的时候,已经是上灯的时分,廊下挂了一排的灯笼,他进得屋子来,静悄悄的,问:“姑娘呢?”
  小茴香道:“姑娘在湖边的亭子里,想来睡着了,一时没回来。”
  陆赜皱眉,低声呵斥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小茴香一向怕陆赜,见他黑了脸,跪下替秦舒分辨:“姑娘这些日子,整日整日在湖边的亭子里坐着,连正经饭也吃不下。想来今儿一时睡了过去,并不是有意的。”
  正经饭吃不下,那是因为每一个时辰就要吃些点心炖汤,到了正经用膳的时辰,可不就吃不下吗?
  陆赜沉着声音吩咐:“带路。”
  小茴香只好提了灯笼,站在水廊上,指着里面挂着一盏小灯笼的水阁:“自那日大人走后,姑娘每日都来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倘若秦舒听见一定会翻白眼:拜托,亲爱的小茴香姑娘,能不能不要给我擅自加哭情戏?
  陆赜来之前,只觉得自己宽纵得这个丫头毫无规矩,连教养子嗣这样的大事也敢开口置喙,实在太过僭越。
  可此时听了小茴香这句话,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接过小茴香手上的灯笼,往水阁里去。
  那丫头躺在春榻上,下巴明显尖了些,小腹已经有了微微隆起的幅度,他坐过去,拂开脸上吹乱的青丝,颇有些自白的味道:“妾室生下的孩子,抱去给主母抚养,本就是国公府历来的规矩。你说你怕将来见弃于我,我便叫你在夫人未进府之前有个傍身的子嗣。倘若再叫你抚养,那主母将来的脸面何在?”
  秦舒睁开眼睛,定定瞧了他一会儿,一时拿不准到底该怎么敷衍他,是彻底说几句话叫他十天半个月不来,还是说几句服软的话好叫放松对自己的看管、监视。
  陆赜自然以为她还在赌气,道:“你乖巧些,柔顺些,等日后正室夫人有了子嗣,自然抱回来给你。”
  秦舒心里只觉得可笑,她缓了缓语气,尽量听起来不是那么嘲讽:“我知道,将来把孩子抱回来给我,不过是说着哄我的罢了。在你的心里,我出身寒微,性子偏激,并不配养育你的子嗣。如你自己先前所说,不过喜爱我的颜色,又加上我性子倔强难驯,一时沉溺起来罢了。倘若在国公府我便顺从了你,只怕这时候已经丢在脑后了。”
  陆赜觉得她一字一句甚是刺耳,可要反驳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道:“你与旁人不同。”
  秦舒笑笑:“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大爷这些年修身养性,不沾美色罢了,见的女色太少。我这样的性子,时时给你脸色看,你一时半刻觉得新鲜,将来必定会厌烦我。不,只怕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些厌烦了,是不是?”
  陆赜笑笑:“温陵先生说你洞察人心,这句判语,实在是没错。”
  秦舒微微抿了抿唇:“大爷万事以仕途为重,因为汉王府的亲事,狠下心来十几年不近女色,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真的耽于女色呢?这十几年,大爷未必没有遇见可心的女子,偏偏一个都不曾沾染,连传闻都没有,可见大爷心智坚韧,非常人可比。”
  陆赜连想也不想,也知道这丫头接下来说的必定是些不中听的话:“然后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舒笑:“其实我跟大爷那十几年遇见的可心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个时候大爷并不能做什么。遇见我的时候,满了三十岁,约束自己约束得太久,想放肆一回罢了。”
  “芙蓉帐暖,十丈软红,大爷也尝过这滋味儿了,刚开始新鲜,这时候只怕也觉得不过如此了?”
  陆赜听她娓娓道来,语气平和,又鞭辟入里,没有一丝一毫悲情,仿佛在说这旁人不相关的事情,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一句话来——西子无情最动人,他此刻并不想骗她,微微颔首,道:“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聪慧非常。”
  秦舒笑笑,就当临别赠言了:“这我倒是不否认,很多人这么说过。”只她生性惫懒,什么事情做到六七分差不多的时候,便不想用功了,一心想做咸鱼,远远比不上那些幼时同窗。
  秦舒接着道:“其实你自己知道,府外置办外室,又叫我生孩子,这并不是家宅兴旺之道,未来的夫人也会因此失尽体面。但是你就是想叫自己放肆一回,这并不是因为我,只是因为你想而已,随便其他得你心的女子,你也会样。是不是?”
  陆赜那种微妙的心理全然叫她说中,神色惊讶:“那夜你从假山上提着琉璃灯笼下来,明月清辉,素衣佳人,就已经注定是你了。”
  秦舒点点头:“大爷喜爱我是真,瞧不起我也是真。”不,也不独独瞧不起秦舒,是瞧不起所有女人,只当做取乐的玩意儿。即便是对王家小姐将来的夫人,也并没有多少尊重。
  陆赜听她这样说,便知那日气急出口的话伤了她的心,只那是气话,却也是实话:“我那日话说得太重了些!”
  秦舒含笑摇摇头:“实话罢了,没有什么重不重的。只那日大爷这样说,倒是叫我忧虑起来。这个孩子生下来自幼养在旁人身边,受你们的教导,将来会不会也这样嫌弃我的出身见识,嫌弃我只会针凿女工。”
  陆赜听了皱眉,只觉她胡思乱想:“胡说,哪有儿女嫌弃自己身生母亲的道理?”
  秦舒幽幽叹息:“道理哪里比得过人心呢?人说,人心似水,其实不然,人心比做云雾才妥,飘去哪里,何时消散,恐怕自己也做不了主的。”
  陆赜心道:终究还是那日的话说得重了些,这丫头说过,生平最怕人瞧不起她、看低她,他另起了个话头:“南浦送来了一盒珍珠,另外有一些珊瑚玉器,你不是喜欢紫水晶手串吗?”
  秦舒再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好,我一定日日戴着。”
  外头丁谓站在廊桥出,隔得老远地回话:“爷,总督府有战报送到。”
  陆赜应了一声,低头打量秦舒,只觉得她今日说不出的怪异,以她往日的性子是绝不会说出今日这番话来的,不是内容,而是说话的语气,她何曾这样平静的跟自己说过话,一汪叮咚湍急的溪流忽然变成了深潭。往日她自己受了气、受了委屈,即便不能真的如何,定要说几句话刺一刺自己的。
  秦舒问:“大爷为什么这么看我,外头丁谓在催了?”
  陆赜伸出手,指腹边缘微微摩挲她的脸颊:“我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你在这里好生养胎,将来在我的后宅,总有你一席安生之地。”
  秦舒望着他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耳旁的声音仿佛从远处的高楼传来般微弱又飘渺:“好!”
  陆赜抱住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便转身而去,走到水廊那头,见秦舒依旧坐在灯下,烛影摇动,光影模糊,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吩咐丁谓:“多叫几个人在暗处盯着。”
 
 
第67章 一张脸隐在火光之中
  此日之后, 秦舒安心等着,安胎药是照常吃的,大夫也每三日来请一次脉。
  有一次, 秦舒问那大夫:“可有堕胎的药方?”那大夫吓了一大跳:“老夫是正经良医, 怎么会这些方士游医的把戏?有损天道人伦的事情,医书上也不会记载。”
  秦舒瞧了瞧他的表情, 不似作假。这时候良家女子哪里有堕胎的,有了便生下来就是。
  从前在国公府, 秦舒倒是见老太太给几个出身不好的丫头灌过药, 孩子是掉了, 可是恶露却排不干净, 有一个没半年就去了。另外一个好一点,从小身子就康建, 一副药没排干净,又喝了一副,只是后来便整日病歪歪的。
  秦舒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的堕胎,不过是喝了小剂量有毒的中药, 胎死腹中罢了, 至于那死去的胎儿能不能排出体外, 那就不能保证了, 要是运气不好, 在子宫内发炎, 真是神仙难救。
  这日, 秦舒见天气好,提了竹篓在柳树下钓鱼,万千柔丝, 绿阴匝地,正昏昏欲睡之时,便见玲珑端了果盘来。
  走进些,福了福身子,一边蹲着给秦舒剥莲子,一边低声道:“姑娘,已经准备好了,等入了夜就可以走了。只是叫烧死的怀孕女尸并不好找,花费了点时间,到时候一把火烧起来,世上便再也没有董凭儿这个人了。”
  秦舒拉了拉鱼竿,钓起一尾草鱼,她不慌不忙的取下来丢在竹篓里,问:“何时去京城?”
  玲珑道:“入夜之后,直往码头去,坐松江水师的官船,沿着运河而上,要是走得快,不过十余日便能到京城。”
  秦舒连日的郁气一扫而空,长长舒了口气:“很好,多谢你们了。”
  玲珑站在那里,颇有点好奇地看着秦舒:“万先生说,姑娘是大通票号的救星,可是票号的规矩,账册算盘都不能叫女人碰的?”
  秦舒学的是金融,票号的课题也做过,空有一身理论,无半分施展的地方,她回头笑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语气很是笃定:“自我开始,女人就可以进票号了。”
  玲珑并不太相信,只是万先生、贺学士都对她如此看重,只怕也有些真本事。
  到了晚上,秦舒便借口累了,要歇息了,不准丫头们在屋子里侍候。又怕房子烧起来,殃及无辜的丫头,往厨房叫了几桌子席面儿,在云台水榭摆了酒席,对小茴香道:“我怀孕这些日子,也累得你们服侍了,且叫了几桌酒,你们几个丫头也松快松快,今儿晚上就不必在我跟前侍候了,我自看会儿书,便睡了。”
  小茴香看这些日子秦舒也慢慢接受事实了,也知道这是给自己体面,只是大人吩咐了姑娘身份要随时随刻倒要跟着人的,她也不太敢离开:“姑娘,叫她们去吃酒就行了,我还依旧留在姑娘这里服侍。姑娘身子一日日重了,身边没人怎么行?”
  秦舒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去,倘若不放心,吃过几杯酒再回来就是。本就是你生日,给你摆的酒席,你不去,怎么像话?”
  几个小丫头见秦舒这样说,也纷纷劝:“茴香姐姐,姑娘都这么说,你就去吧,要是不放心,我们留一个下来还不成吗?难道就只能你服侍姑娘,我们还不配了?”
  这样一激,小茴香便是不想去,也只得去了,留下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服侍,走之前细细交代了一番:“姑娘不能喝冷茶,走动你都要仔细些,万万不能摔到了……”
  啰啰嗦嗦,引得秦舒发笑,拿了芙蓉美人团扇拍拍她:“快去吧,真够啰嗦的。我本来也该去坐坐的,只是我现在喝不得酒,去了你们也拘束。等明年你生日,那时候我也生了,自然敬你一杯酒。”
  小茴香见过秦舒喝醉过一回酒,那次不知道她同大人说了什么,两个人闹起别扭来,熬了几日,大人受不住了,从外头拿了一壶葡萄酒来,半蒙半骗地叫姑娘喝了。
  姑娘开始还好,坐了一会儿便迷糊起来,丫头的名字也叫错了,半壶酒都打翻了,污了薄衫罗裙。
  大人见了便抱了姑娘往水池里去,小茴香隔得远远的都能听见里面的娇吟之声。等里面完了,第二日,大人叫丫头拿了膏子进去,见姑娘膝盖上青了一片。
  小茴香想到这里,耳根子都红起来:“姑娘还是不要喝酒了。”
  秦舒不知道她想的是这个,笑笑:“那就以茶代酒。”说了几句,小茴香便叫丫头们推推攮攮出了门,往云台水榭去,果然见已经摆上了几桌酒席。
  呼啦啦一哄而散,顿时道清净起来,秦舒从阁子里拿了一盒茶叶出来,另外留下的一个小丫头立刻接过手来:“姑娘,我来,这水烫得厉害,你别动。”
  秦舒站在那里瞧了一会儿,瞧了瞧那杯茶嫩牙浮动,皱眉:“这杯子不好看,配这茶不好。我记得有一对儿翠盖碗,白绿相间,盖碗皆有素光,是治玉大师明岗的手笔。”
  那小丫头记性倒好:“我记得,前儿小茴香姐姐收到库房去了,说再好的杯子总是用,也看得烦了,另外选了一套定窑白细瓷来用。”
  秦舒点点头:“你拿了对牌,往库房取过来。”库房在这园子最东边,来来回回没有小半个时辰,是回不来的。
  那小丫头从没办过这样的差事,平日那些金贵的东西,小茴香总怕她们笨手笨脚,不叫她们沾手,她接了对牌,脸上喜气洋洋:“哎,姑娘,我这就去。”
  她小跑着去了库房,先给那守着库房的婆子看了对牌,又在里面寻了一会儿,这才拿着一套盒子往回走。在月洞门外,便瞧见里面一片红光,忙不跌跑了几步,见几间正屋子火光大作,火苗子直撩到房顶上。
  她一想,姑娘还在里面呢,吓得手上的翠盖碗摔在地上,拼命往云台水榭狂奔而去,大声疾呼:“走水了,走水了……”
  小茴香吃酒吃得微醺,听见走水了,吓得一激灵,拉着那丫头问:“哪里走水了?”
  小丫头气喘吁吁:“芙蓉偎,姑娘还在里边。姑娘叫我去库房取东西,回来的时候便烧起来了。”
  小茴香吓得腿软,叫小丫头扶着:“赶快禀告大人,赶快接水来救火、救火……”
  …………
  陆赜到的时候房梁已经叫烧塌了,离得十几步远依旧烤得脸发烫,下人拿了水车来,也无济于事,反而叫火越来越旺。
  有经验的老伙计指着一截外头倒塌下来的木头,对陆赜道:“大人,这木头上浇了油脂,只怕是人为纵火。”
  小茴香跪在一旁,头发叫火燎了一点儿,哭得喘不上起来,断断续续:“姑娘说今儿是我生日,赏了酒席叫丫头们吃,就只留了个小丫头在身边侍候。偏姑娘泡茶要用翠玉杯,打发了那小丫头去取,一回来便瞧见走水了……”
  陆赜脸色发黑,一颗心往下沉,只怕那丫头那日叫自己说了几句重话,便生出自戕的心思了,他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汹涌的火苗顿时飘了过来,闻得一阵须发烧焦的味道,衣摆上飞溅上几个火星子,精美的绸缎顿时烧开一个黑洞来。
  仿佛秦舒一张脸隐在火光之中,含情目似笑非笑,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陆赜,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话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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