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正欲上前,却被意儿捷足先登。
“别动!”
她当即制止,自顾拿起每一只灯笼细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连穗子也不放过,终于,想找的东西总算找到了。
“果然如此……”
意儿手心冒汗,背脊却森冷发凉,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寒意,大热天里,犹如置身冰窖。
“李妈妈,看好这些灯笼,不许任何人碰,谁都不行,明白吗?”
“……是。”
她交代完,一边凝神思索,一边慢慢的往回走。眼下案子已推得八九不离十,只剩最后一样重要的谜题没有解开。
杀人动机。
凶手对杜若究竟有何怨恨,竟值得下此毒手?
她正想得投入,忽然府中吵嚷起来,如昨夜那般方寸大乱,人仰马翻。
原来温慈又落水了。
不同的是,这次众目睽睽,被碧荷与管家媳妇亲眼看见温彦将她推入池中,逮个正着。
温怀让得知此事,几乎气得昏厥。
那温彦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双目发红,当着众人破口大骂:“都怪你!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我!你和你娘都是来祸害温家的!给我滚出去!”
温怀让两手发颤:“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
说着命小厮将他牢牢按住,他挣扎得厉害,嘴里仍旧不干不净,甚至骂到他父亲头上。
这时温璞赶来,脸色阴沉,什么也没说,定定看着温彦,他竟怕了,不敢直视,也不再喊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泄干净了,瘫坐在地上垂头丧耳。
温慈已被捞上岸,立马送回房去,碧荷急得直哭:“小姐呛了好些水,若诱发肺痹可怎么办?”
意儿一愣:“三小姐有肺痹?”
“是啊,发作起来吓死个人,这两个月好容易松快些,这下恐怕又得犯病了!”
听完这话,意儿猛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阿照!”她登时把人叫到身旁,低声嘱咐:“你现在立刻出府,去这两个地方查一查……”
“行,我很快回来!”阿照健步如飞,转眼间跑得没影儿。
宋敏问:“你都解开了?”
“是,清楚明白。”
温怀让听见,忙问:“怎么了?”
意儿道:“烦请世伯通知衙门,我需要官府的人做个见证。”
“你知道杀害邱痕的凶手是谁了?”
意儿点头:“等阿照回来,揭开最后一个谜题,一切真相大白。”
第10章
日光透进温府深宅,众人静坐在厅内,温家父子三人,奚樱,还有温慈和碧荷,都到齐了。
不久衙门的人也闻讯赶来,此时府里住着一位朝廷命官,他们不敢懈怠,知县便让县丞带着书吏和捕快到温府查明究竟。
意儿不慌不忙,先吃一碗茶,润润嗓子。
宋敏望向厅外,想这一屋子的人等着,阿照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温怀让垂眸不语,温彦缩在椅子里,神情呆滞,温璞转头去看奚樱,奚樱若无其事地欣赏蔻丹,温慈规规矩矩端坐着,碧荷立在她身后,面色紧张。
管家媳妇与掌事的妈妈们候在边上,面面相觑。
就这么静默着,终于,县丞忍不住了,向意儿拱手:“赵大人,既然叫我们来,还请尽快告知案情真相,我们也好将凶手缉拿归案。”
“大人莫急,”意儿气定神闲:“阿照动作很快,且等等。再说,凶手你们不一定能带得走。”
“此话怎讲?”
她笑笑,低头抿茶,并未说明。
温璞看她两眼,目光幽深:“赵大人,恕我直言,阿照姑娘虽是你的亲信,但我听说昨夜案发时,她正好出门了,而且行踪不明,还请告知她的去向。”
宋敏道:“阿照奉命办事,所以才有意隐瞒行踪。”
温璞端起茶盏浅笑:“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邱痕遇害时,她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宋敏微微蹙眉,意儿好笑道:“且不说阿照没有杀害邱痕的动机,只说凶器,那把剪子,你们府里上下各房都有,但唯独我们房里没有,因为客居,你们并未准备这些剪刀针线的东西给我,这个管家媳妇应该非常清楚。”
县丞不由提醒:“大人,那把剪子尚未确定是凶手的还是邱痕的。”
意儿反问:“她出去纵火,带着剪刀作甚?”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正说着,厅外匆匆跑来一个人影,是阿照,她终于赶到。
“姐,你要的医案。”
意儿接过,整整三页,写得密密麻麻,若非她早将另一份清单熟记于心,此刻恐怕难以比对。
宋敏见她紧拧着眉,神色逐渐变得惊骇,于是也拿过医案,这一看,她也全都明白了。
“好……”意儿心肺俱颤,恍惚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方才大公子不是询问阿照昨夜的行踪吗?”
温璞默然看着她。
“阿照,你自己说吧。”
“哦,”阿照摸摸鼻子,轻咳一声:“昨晚我去了温三小姐的鹤翎院。”
众人诧异,又觉得奇怪,摸不着头脑,纷纷莫名地交换眼神。
县丞问:“去做什么?”
意儿道:“我让阿照夜探鹤翎院,是为了找一样证据。”
“什么证据?”
她微抬下巴,眼神沉静且凛然,声音不紧不慢道:“温慈毒杀她娘亲杜若的证据。”
此话一出,众人目瞪口呆,温璞、温彦和奚樱也都愣住,温怀让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碧荷捂住嘴,惊诧地盯着意儿,仿佛她说了件无比荒谬的事情,荒谬到可怕。
温慈显然被吓到了,本就苍白的小脸霎时没了血色,茫然的双眼看起来怯弱又无辜。
“这个暂且按下,稍后再谈。”意儿用折扇指了指温慈:“还是先说说三小姐是怎么杀害邱痕的吧。”
这下又是一片哗然,她接二连三的语出惊人,大家被吓得不轻,碧荷甚至急红了眼,也不管场合,当即斥责道:“赵大人,你疯了吗,我们小姐还是个孩子啊!”
意儿望向碧荷,点头道:“好,我来问你,昨夜你和温慈是怎么从鹤翎院走到老爷的山斋的?”
“我们……就这么打着灯笼过去的呀。”
“路上没有遇见邱痕吗?”
碧荷坚定否认:“当然没有!我们是从桃树坡上那条小径过去的,邱姑娘是在青石路上遇害,压根儿不可能碰到!”
意儿问:“桃树坡的小径荒凉幽僻,你们为何选那条路?”
碧荷道:“小姐先前在池边落水,心中留有阴影,她害怕,自然不愿经过那里。”
意儿笑了:“三小姐落水后的这半个月,每日去给老爷请安,都走桃树坡吗?”
“这……”
“没有吧?所以为何昨夜突然怕了,要换条路走?”
碧荷紧紧皱眉,嘴唇用力一抿:“恐惧这种东西只是个人的感受,谁说得准呢?总之我们就是从桃树坡过去的。”
意儿问:“你们两个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碧荷想也没想:“当然没有!”
意儿道:“那就奇了,通往鹤翎院只有那两条路,阿照昨夜过去,走的也是桃树坡,可她在路上根本没有见过你们,这又怎么说呢?”
碧荷斩钉截铁:“不可能!难道我们是鬼魂不成?而且,反过来说,我们也没看见她啊!”
意儿面无波澜,缓缓道:“碧荷,你再仔细想想我的问题,不要撒谎。”
她顿时愣住,忽然反应过来,张张嘴:“那个,不是……”
此时阿照大方上前,竖起三根手指:“天王老子作证,昨夜我在桃树坡,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碰到。”她说着放下起誓的手:“不过,到了鹤翎院,却看见碧荷拿着一件斗篷,急匆匆地往坡上去了。”
碧荷张大嘴:“什么?”
意儿望向温慈,她低头坐在椅子上,默然不语,看不清表情。
“我来替你捋一捋,昨夜你们一同出发,准备从桃树坡绕道,去给老爷请安。可是走到半路,温慈找了个借口,让你返回鹤翎院,替她拿斗篷,正如半个月前,她故意落下书法,等你急忙送来,她跳入池塘,假装被人所害。”
碧荷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没有,不是的……”
意儿道:“否则,大晚上的,她做什么蹲在池边看鱼?那池子一潭碧色,白天尚且浑浊,更何况夜里?”
县丞咋舌,觉得不可思议:“这……赵大人,温三小姐为何这么折腾自己?万一出了意外可怎么好?”
“她早就量过水位,知道那深度淹不死人,我已让阿照跳入池中验过。至于她折腾自己的理由,我稍后再说。”意儿目光转向奚樱:“现在我们先来整理昨日发生过什么。”
“昨日正午,饭后,奚樱和邱痕在偏房讨论出逃之事,对,要逃走的不是邱痕,而是他们两个人。”
“他们计划在夜里纵火,然后趁乱乔装,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但奚樱深知温璞多疑,如果只是偏房着火,他照样能把人看紧,但如果府内同时有两处地方走水,他必定无法分心,所以奚樱想到了一个帮手,温慈。”
说到这里,县丞又问:“三小姐为何要帮忙?”
“因为奚樱抓住了她的把柄。”意儿左手背在后头,右手执扇:“那日温慈落水,奚樱目睹了整个经过,以此要挟,她自然要帮。”
阿照也想起来:“哦,原来如此,昨日我们碰见奚樱和邱痕,他们说要看望三小姐,其实是找她做同谋!”
这时碧荷又忙道:“不对,你既然说小姐是大奶奶的同谋,那她更不可能杀害邱痕,大奶奶走了倒干净,如果留在府里,保不齐哪日就把小姐的秘密抖了出来,岂不养虎为患?”
意儿点头赞同:“不错,我之前也想不明白,她杀邱痕有何好处。后来发现我陷入一个逻辑陷阱。温慈帮奚樱出逃,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但如果这个秘密已经暴露了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奚樱和邱痕商量这件事时,有人在窗外偷听到了。”意儿转向温彦:“是吧,二爷?”
温彦白着脸不说话。
“你听完之后,立刻告诉了温璞,温璞便把温慈叫过去问话。”意儿看着碧荷:“还记得昨日我们打道回府,遇见温慈从温璞房里出来,那时她就已经知道奚樱会找她说什么,并且起了杀心,决定除掉邱痕,替她哥哥守住嫂嫂。”
温璞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奚樱瞪住温慈,手指紧掐掌心。
“我猜她回到鹤翎院,与奚樱二人见面,痛快地答应帮他们在鹤翎院纵火,她让邱痕晚饭后带黄磷过去,到时她负责引开屋内的下人。”
“可是到了晚上,她带碧荷上桃树坡,再借口支开碧荷,从中间的小路下来,在竹林截住邱痕,将她刺死,然后从青石路走到园子那头,再上桃树坡,与碧荷相遇。”意儿看着忠心耿耿的婢女:“你以为她一直在坡上,其实并没有。当她在青石路行凶的时候,阿照穿过桃树坡,空无一人,到了鹤翎院才看见你带着斗篷出发。”
“不,不会的,小姐不会的,一定弄错了!这些只是你的猜测,根本没有证据!”
“我有。”意儿不慌不忙,视线转向温慈,而她始终垂眸不语,孱弱的身子看上去实在单薄,意儿被迷惑,生出些许怜悯,道:“三小姐愿意承认吗,你若认了,我不会继续咄咄逼人。”
听完这话,温慈缓缓抬头,往日那双怯懦的眼睛带着镇定的笑,直视她,嘴角弯起来。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
意儿暗做深呼吸,别开眼,吩咐李妈妈:“请把昨日落在山斋的灯笼都拿过来吧。”
那婆子闻声去了,不一会儿将灯笼带来,放在厅内。
“这是昨夜我们去山斋时带的灯笼,进屋前照例交给丫鬟婆子收着,走的时候再取。可是突然发生了命案,大家都跑到竹林去,这些灯笼也被随手拿走,后来又被李妈妈收在后廊檐下。有我和敏姐的,有阿照的,有温彦的,还有温慈的。”她说着喊了声碧荷:“你家的灯,你一定认得,指出来,是哪只。”
碧荷咬着唇不肯动。
意儿便道:“阿照,把我们的拿走。”
“好。”
“二爷房里的银杏何在?”
“奴婢在这儿。”
“把你们家的拿走。”
“是。”
现下只剩温慈的了。
那是一只绛纱灯。
意儿执起长柄,递给县丞:“大人仔细看看,这上面有什么。”
县丞瞪大眼睛查看纱罩、铜钩、龙头、龙尾、亭定,忽然定住,大惊失色:“这,这是……”
“没错,血迹。温慈在杀害邱痕时,身上极有可能溅到血,而她尚在孝期,只穿素服,若沾到血迹,更容易被人看见,于是,正好用斗篷把衣裳遮住,等大家都涌向竹林,她趁机用茶水清理干净。”
“可是灯笼被漏下了。”意儿抬眉:“这就是证据。”
说完这些,嗓子又干又渴,声音也有些沙哑,宋敏给她倒了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