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闻声转过头去,仔细打量,奚樱高而纤瘦,身穿茜色纱地彩绣竖领对襟衫,手执一柄缂丝团扇,眉眼含笑,与昨夜初见时的冷美人不大一样,似乎心情不错。
邱痕手摇折扇,望着阿照浑身湿透,上前一步,笑道:“幸亏没有男子在场,否则成何体统呢?”
宋敏见她的手势与步伐别具一股风流,是无意间带出来的身韵,便脱口问道:“邱姑娘会戏吗?”
邱痕霎时愣住,笑意僵在嘴边,她没想到突然被识破,自己只不过说了句话而已,如何露出马脚的?
“先生好眼力。”奚樱款步走近,明媚善睐,眼尾上挑,像狐狸变的美人:“邱痕是唱小生的,原在京城也是个角儿。”
意儿想,原来邱痕是奚樱在京城结交的朋友。
宋敏笑道:“方才两位从园子里走来,我恍惚间想起《西厢记》,还以为看见张生与莺莺。”
奚樱闻言,回头与邱痕相视一笑:“可了不得了,宋先生是神仙不成,怎知我从前在京城做票友,唱青衣,串过许多风月戏文,那《西厢记》不知唱过多少回了。”
意儿心下诧异,想这奚樱从前乃官家小姐,私里竟与优伶相交,还做票友唱戏,也算至情至性。这样的妙人,嫁入深宅大院,真不知是福是祸。
众人闲话一番,邱痕因听闻温慈昨夜做了噩梦,早上没来得及问候,这会儿便让奚樱带她过去探望。
阿照全身湿透,石青色的长衫紧贴皮肉,淌着水,鞋袜也湿糟糟的,她直嚷难受,意儿便领她回房更衣。
没想到路上却碰见了温慈,她正从温璞院儿里出来。
“小姐!”碧荷立即迎上去:“你怎么在这儿?”
温慈先乖乖的向三位女客见礼,因是生人,她多少有些局促,苍白的小脸,薄唇微抿,那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羞涩低垂:“方才与大哥说了会儿话,正打算回去呢。”
碧荷说:“大奶奶和邱小姐看你去了。”
温慈眨眨眼,懵懂的样子,略含惊喜:“真的?嫂嫂找我。”
“可不就是吗,我们方才遇见,还说了会儿话。”
温慈稚嫩的声音嘀咕起来:“那我得赶紧过去,别叫嫂嫂久等。”
意儿道:“劳烦碧荷姑娘辛苦半日,不用陪我们了,随你家小姐回去吧。”
“是。”
意儿领着湿漉漉的阿照回房更衣,宋敏找温怀让说话,偌大的温府寂寂悄悄,整个下午静得出奇。
杜若在兰馥坊购买香料的清单被意儿摆在桌上,看了又看。总觉得,冷翡香是所有问题的关键,可是单凭这份记录又能看出什么呢?
意儿从怀里掏出罗掌柜赠予的最后一点儿冷翡,不到半钱,用鼻烟壶大小的瓶子装着,打开来,霎时馥郁扑鼻。
意儿从未闻过这种香气,只觉得浓烈过盛,余韵不足,单独拿来使用定是不行的。如今制香的方子虽多,然炮制的法子不过是将各种原料混合,做成香丸、香球或香饼,而每个方子所用的香料少则数钱,多则数两,杜若从六年前开始购买冷翡,每年购三四次,每次一二两,那么一点点,应该一次就能用完。
这回她不只买了冷翡,还有沉香、紫檀、甘松、龙脑、白芷、白蜜、蔷薇水,显然是要制香的。
所以……
温府人多口杂,有人探得杜若行踪,知道她买下冷翡,于是不知用什么方法偷出些许,并在次日将她毒死。
可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
对了,杜若染上风热,必定鼻塞头痛,所以闻不出汤里下了东西。
还有柜子。
意儿端起茶盏走向里间,来到一堵墙面前站定。
阿照古怪地看着她:“你做什么呢?”
“碧荷说,当时曾听见开柜的声响。”意儿转头望向外间窗户的位置,差不多是这个距离。“你说,杜若是端着汤碗过来开柜,还是空手过来的?”
阿照皱眉思索,手指点点下巴:“空手吧,那几个柜子咱们不是看过吗,里头花花绿绿,堆满了瓶子罐子,哪有地方放碗呢?你想想,香粉装在匣子里,还用纸包着,她若端着碗,一只手怎么使得过来?难道把汤搁在地上不成?”
不错,意儿也这么认为。
她转身回到外间,放下茶盏,空着手又走进里间,来到墙壁面前。
阿照扶额:“你老对着墙干什么?”
“这不是墙,是柜子。”意儿想象杜若当时的动作:“如果这样的话,那她……”
一个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
冷翡香,用纸包着,里间,柜子……
“我知道了!”意儿惊呼出声,把阿照吓了好大一跳,猛地捂住心口:“什么东西?”
她说:“我大约知道凶手怎么下毒的了。”
阿照愣怔,望着她眨眨眼:“啊?你是说杜若果真不是自杀,而是他杀?确定了吗?”
“没有。”
“……”阿照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忍无可忍,把拳头死死的攥给她看。
意儿无视,只道:“我需要确认一件事情,若真如我所料……”
说着让阿照附耳贴近,悄声低语。
“入夜之后再去,千万别被人发现,我这会儿还不知道内情,不好指认,明白吗?”
“明白,你放心,我的身手绝对不会被人看到。”
第8章
黄昏降临,天色一点一点黯下去,掌灯时分,温府各房各院都已摆饭,意儿、宋敏和阿照仍旧与温怀让一同用膳,其他人都在自己院儿里,没有过来。
“阿敏,若你们能在府里多住些日子就好了,这会儿你们还没走,我就已经舍不得了。”
宋敏见温怀让总是话语凄凉,心下隐隐担忧。
意儿记挂着那件要紧的事,不时地望向窗外,打量天色,再与这边敷衍说笑。
吃过饭,天已黑透,温怀让命人把碗筷撤了,转入书房,与宋敏吃茶下棋。
意儿算着时辰,向阿照使了个眼色,她便起身出去了。
“阿照小友这是去哪儿?”温怀让忙问。
“她呀,坐不住。”意儿笑说:“随处逛逛。”
宋敏也说:“阿照还是小孩习性。”
温怀让说:“我倒羡慕她,天真烂漫,不知忧愁为何物。”
意儿笑笑,低头吃茶。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屋外廊下有婆子回道:“三小姐来请老爷安。”说着,掀开湘帘,温慈身后跟着碧荷,碧荷把灯交给婆子,搀着她家小姐走了进来。
每日清晨饭前,与夜里掌灯之后,温慈都会来给父亲请安,雷打不动。
“我不是说过不必每日过来吗?”温怀让看着碧荷:“她身子弱,该好生保养才是,何苦这么折腾。”
温慈年纪虽小,却是个多心的姑娘,听她父亲这样讲,眼神变得失落:“爹爹是嫌我烦吗?”
温怀让顿住:“怎么会?爹是担心你。”
暑热之季,夜里却很凉快,但温慈体弱,怕扑了风,因此外头罩了件暗花披风,衬得愈发纤弱苍白。
她是极想和父亲亲近的,尤其娘没了,她心里孤苦,总盼着父亲和哥哥嫂嫂能多疼爱她一些。
温怀让轻抚温慈的头,告诉宋敏:“这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原想让她跟着嫂嫂住,女眷方便照顾,可奚樱那性子……”他叹口气,对温慈道:“算了,等事情了结,你还是跟爹住吧。”
“真的?”温慈双眸发亮,欣喜地望着她父亲,然后想到什么,笑意微敛,低头道:“可女儿怎敢妨碍爹爹修道。”
温怀让愧疚难当:“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我还修什么道?索性连人也别做了。”
温慈高兴,腼腆地抿嘴一笑,碧荷也高兴,悄悄推推她家小姐的胳膊,两人调皮地冲对方眨眼睛。
正说着,婆子在门外道:“二爷来了。”
众人愣怔,不约而同望去,果然温彦大步进门,紧绷着脸,神色极冷,但见众人都在,他勉强克制,扯扯嘴角,朝温怀让拱手行礼:“请爹爹安。”
“阿彦来了。”
其实做父亲的岂会不知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势如水火?先前温慈落水,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温彦,但那孩子虽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却并非恶毒之辈,总不至于对亲妹妹下手吧?
温怀让看着他,心里责怪自己教导无方,在他三岁的时候出去做官,回来以后又只顾个人的失意与落寞,忽略了两个儿子,如今兄妹失和,家无宁日,皆由他一手造成。
温怀让愧疚,眼下更不敢提方才的话,怕温彦听了不高兴,更怨他偏心妹妹。于是只问他从哪里过来,晚上又在哪里用的饭。
“我和哥哥嫂嫂一起,吃完过来看看父亲。”温彦瞥了眼温慈,神情满是厌恶,冷笑说:“没想到三小姐也在,早知如此儿子就不来了。”
温慈是个闷葫芦,低头不响,温怀让说:“你妹妹胆子小,平日不敢言语,但她心里是想和你亲近的……”
“不必了,我不敢与三小姐亲近。”
温怀让无奈,只能叹气。
这时阿照回来了。
意儿立马起身迎上前去,拉她到一旁:“怎么样?”
阿照微微喘息:“你猜的没错,还真有……”
她的话被一阵慌乱的叫喊声打断。
“老爷,不好了!”小厮急急忙忙闯进来:“邱痕姑娘出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当下是何情形。
温怀让指着小厮:“你说仔细些,出了什么事?”
“有人发现邱痕姑娘倒在竹林里,身上插着剪子,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意儿提脚就走。
阿照和宋敏不由分说地跟上,温怀让吩咐小厮:“快去通知衙门!”接着让温慈留在屋里,他与温彦立即赶往竹林。
顷刻间温府上下人尽皆知,温璞和奚樱也都露面,各丫鬟提灯随行,乌泱泱的一片。
意儿到那处一看,是她们下午经过的地方,小路两旁种着一片纤细青翠的竹子,邱痕躺在青石路上,腹部插着一把剪刀,她左手握住刀柄。
意儿蹲下检查脉搏和呼吸,人确实已经死了。
“阿照。”
她喊了声,阿照便将手中的灯笼凑近,给她照明。
意儿翻开邱痕的上眼皮,见其瞳孔尚且清晰透明,肌肉松弛,尸僵尚未形成,体表尚有温感,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而室外与室内又有不同,此地通风极好,空气干燥,尸温该比在室内下降得快。
意儿探那尸体余温,心想,她甚至死亡不超过半个时辰。
宋敏道:“眼下正值戌时四刻。”
意儿缓缓起身,问:“是何人发现的?”
管家媳妇从人群里站出来:“我和几位掌事的妈妈查夜,走到半路看见的。”
另几位媳妇道:“确实如此。”
这时有个丫鬟惊恐大叫:“方才我还见过邱姑娘,怎么会……”
“你何时见过她?”意儿问。
“约莫……戌时二刻!”丫鬟答:“那会儿邱痕姑娘刚用完饭,我看见她回偏房拿了什么东西,然后出门去了。”
果然,半个时辰前人还活着。
“咦,你们看这是什么?”阿照指着邱痕胳膊旁的粗大竹筒,约莫三、四寸长,一寸宽,上下两口封住,像是茶叶罐。
意儿拿过细看,微摇了摇,里面似乎盛了不少水。她正欲拧开盖子,却听见有人惊呼:“当心!别动!”
她寻声望去,动作停住。此刻奚樱脸色发白,浑身僵硬,对上意儿的目光,急忙闪躲。
竹罐没有打开,暂且放下,意儿询问方才的丫头:“她出门时有没有拿着这个东西?”
“有的,正是这个竹罐。”
“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温怀让问。
意儿望向奚樱,而奚樱只盯着邱痕的尸首,紧咬下唇,纹丝不动。温璞往前挪动半步,将奚樱挡在身后,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意儿。
宋敏接过竹罐:“还是交给官府吧。”
话音刚落,奚樱昏倒在地,温璞忙把人抱回房去。
不多时,落英县的县丞带着皂隶与仵作赶来,勘验之后得知,邱痕腹部有四处刺伤,黏附多量血迹,根据其创口形态可认定插在腹部的剪刀乃凶器。
“府里有谁用这种剪子?”
“各房各院都用的,这种剪子再寻常不过,每人屋里都放着几把呢。”
因邱痕的死亡时间在戌时初刻至戌时四刻,正是温府用饭的时辰,各房的丫鬟婆子们服侍完主子,自己也得吃饭,不会往园子里逛,因此并无目击者。
县丞想这府内上下近百口人,不可能一个一个审问他们不在现场的证明,那些平日有嫌隙的,搞不好趁机诬赖,反倒对案子无益。
于是只询问服侍邱痕的婢女和发现尸身的媳妇们,以及与邱痕一同用晚饭的温璞和温彦。
“今晚邱姑娘并无异常,饭后我一直待在房里,樱儿去了邱姑娘住的偏房,也没有出过院子。”温璞说。
“我压根儿没留意她出没出门。”温彦说:“吃完饭,我和哥哥在书房说了会儿话,然后便找爹爹去了。”
意儿冷不丁开口:“你从你哥哥房里离开是什么时辰?”
“我哪儿知道?”
温璞的丫鬟说:“是戌时三刻,奴婢今晚值夜,到点儿正好进院子里来,眼看着三爷出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