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紧接着问:“当时冷翡香可在她手边?”
碧荷摇头:“没有,之后听仵作说,毒药是冷翡,我才想起夫人前一日正好去香铺买过,于是从柜子里找出来,称过,确实少了些分厘,仵作说,少的量足以致死。”
意儿起身:“带我看看柜子。”
“好。”
碧荷领她进入杜若的睡房,打开箱柜,只见大匣子小匣子,瓶子罐子,堆得满满当当,里头装的全是香料,有的已磨成粉末,有的已制成香丸、香饼,或腻子、香皂。
“那冷翡原就在这儿,香粉用纸包着,搁在小匣子里,后来官府查验,便拿走了。”
意儿仔细打量,问:“旁边几个柜子放的什么?”
碧荷也打开:“衣裳,被褥,首饰,绸缎绫锦,还有一些玩意儿,傀儡、泥人、布老虎、孔明锁。”
意儿暗自琢磨着,回到堂屋,向温怀让和宋敏道:“通常服毒自尽的人,会把毒药遗留在旁,可夫人的冷翡香为何仍收在柜子里?”
阿照道:“也许她先下完毒,再放回去?”
宋敏道:“对决心赴死之人来说,此举有些多余,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意儿问碧荷:“当时你在外头,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碧荷低头沉思:“只依稀听见夫人开了柜子,一会儿又关上。”
“什么?你没记错吗?”
“是,没记错。”
阿照道:“如此说来,定是她开柜拿香,用完又放回去了。”
众人屏息敛声,一时不语,杜若服毒自尽之事似乎如板上砸钉,并无其他可能。
温怀让打破沉默:“来了这么久,还没上茶,实在失礼。”于是他命丫鬟们倒了茶来,又说:“冷翡出自国外,价格昂贵,香气怪异,知道的人少,进货也少,落英县里只有一家香铺供应,我们查过,其他购买者与温府并无相干。”
意儿道:“这么说来,仵作能验出此毒,也算见多识广。”
“仵作的娘子做香粉生意,虽不卖冷翡,但对各类香料了如指掌,恰好助他勘验。”
意儿点头,接着询问碧荷:“夫人平日可有提过什么意欲轻生的话?”
碧荷迟疑地瞅了瞅她家老爷,温怀让便道:“你但说无妨。”
“夫人她……有时会埋怨老爷薄情,修了道就变得冷面冷心。”
听到这话,温怀让脸上五味杂陈。
宋敏问:“买香那日,夫人心情如何?”
“挺高兴的,夫人喜爱调香,冷翡一年只进两三次,每次只能买到一二两,她自然欢喜。从香铺出来,我们还去买了绸缎,预备给小姐做几件新衣裳。”
温怀让望向意儿和宋敏,眼神透出无助。显然他还是不信杜若会自尽,还是想查。
宋敏不忍,说:“一会儿我们去香铺问问老板,或许还有什么线索没有发现,如若夫人真是被人所害,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的。”
事到如今温怀让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仍旧坚持:“你相信我,杜若绝不可能自尽。”
宋敏点头。
他又道:“我把碧荷派给你们,她是杜若最亲近的人,有什么想问的,随时找她。”
意儿道:“虽如此,但越亲近的人越有机会犯案,她可信吗?”
温怀让道:“这个放心,碧荷从不说谎的。”
意儿怪道:“如何证明她从未说谎?”
“碧荷母亲信佛,早年已经出家,她自幼受的教养便是不吃荤,不杀生,不打妄语,我相信这个孩子。”
意儿倒是半信半疑。
从院子里出来,阿照跳到前头,一边倒着走,一边问:“这个案子还要怎么查?人证物证都表明是自杀,我真不知道还能从什么地方入手,毫无头绪。”
“谁说没有头绪?”意儿打开折扇,挑眉道:“假设这个案子是他杀,也可以成立。”
“啊?”阿照咧着嘴:“那你说,谁有机会给她下毒?”
“碧荷与乳娘呀,尤其碧荷,她是贴身婢女,最容易接触冷翡,而且,她说听见杜若开柜子,也可能是假的,因为别的丫鬟都说不曾留意这个声响。至于乳娘,她与碧荷前后脚出去,或许就在那会儿迅速下毒,然后离开。”
“可她们经过衙门调查,已经排除嫌疑了。”
意儿说:“那是因为所有口供和证据都指向杜若自杀,如果我们找不到其他线索,也只能和衙门一样接受这个结果。”
阿照咋舌:“不会吧……”
意儿点头:“不仅如此,当时温慈也在屋里,她也有机会下毒。”
阿照瞪大眼:“你疯啦,那是她女儿!”
“我知道,”意儿被吼得耳朵疼:“现在还没有发现动机和证据,这些只是假设而已。”
正说着,身后急忙跑来一人,却是碧荷。
“赵大人,宋先生,我家老爷让我随你们一同出门。”
意儿上下打量她,摇着折扇笑说:“好啊,你是温府的人,有你在,我们行动也更方便。”
阿照刚听她振振有词地怀疑碧荷,这会儿却若无其事,笑眯眯的,便禁不住头皮发麻,狠狠搓了搓膀子。
意儿瞧着碧荷,忽而开口:“方才听你所言,夫人可是个菩萨心肠的女子。”
碧荷用力点头:“没错,这个大家都知道。”
意儿挑眉道:“那么她这些年住在外头,不得入府,名不正言不顺的,对赵家就没有半点怨恨吗?”
碧荷愣了。
意儿观察她的反应,继续问道:“她对老太太和先夫人就没有一句怨言吗?”
碧荷拧紧眉尖,低头绷着脸:“我不想回答。”
意儿惊讶,心想此人当真不讲谎话吗?
她继续故意质疑杜若为人,连连抛出好几个尖锐的问题,但碧荷始终不否认也不承认,就是不答。
这时意儿忽然转换话题:“冷翡香是怎么下到汤里的?”
“不是夫人自己下的吗?”碧荷面露疑惑:“方才都跟您说过了呀。”
通常撒谎的人在面对一连串接踵而至的问题时,因为需要谨慎专心的思考说话内容,便没有多余精力控制自己其他行为,譬如瞳孔放大,目光闪躲,坐立不安,手部动作变多,还有当关键问题再次抛出时,回答会变得顿挫犹豫。
但碧荷显然没有这些反应。
意儿收回视线,不再试探。
第7章
兰馥坊是落英县内最大的香铺之一,老字号,只卖上色,莫说县内,连省里的达官贵人也是他们的常客。
掌柜罗侃近日过得不大太平,自从杜若服用他家的冷翡香自尽,官府的人上门盘问过两次,事情传开,隔三差五便有人来询问冷翡,偏又是老顾客,不好得罪,罗侃不胜其烦。
今日晌午,杜若的贴身丫鬟碧荷带着三个面生的女子来到店里,又想询问杜若买香之事,罗侃无奈地摊开两手,连连苦笑:“到底有完没完?衙门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意儿笑说:“掌柜莫怪,我们来,只要一张清单。”
“是何清单?”
“杜若这些年在你们店里购买香料的记录。”
“开什么玩笑?”罗侃睁大眼:“我兰馥坊的账本怎可随意交给外人翻阅?”
宋敏道:“我们不看账本,掌柜只需将杜若的旧账誊抄下来,让我们带回去给温老爷交差。您知道,夫人仓促间离世,老爷直到今天仍难以接受。”
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拿出银子,以示诚恳,罗侃赶忙推脱,抵不过她们若磨硬泡,银子收下,叫账房先生查阅旧账,誊抄清单,事情做完,双方和气。
阿照不解:“这个有什么问题?”
意儿摇头:“暂时没看出来。”
阿照被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气个半死,咬牙道:“没用的东西要它来干嘛?还费了一锭银子,一锭!”
意儿经她提醒,登时反应过来,扇子一拍手掌,向碧荷道:“这钱你们老爷给报销吗?”
碧荷回:“那是自然,应该的。”
意儿明显松一口气,阿照大大翻了个白眼,宋敏摇头失笑。
“听温世伯说,半个月前,三小姐掉进池塘险些丧命,是怎么回事?”
碧荷脸色微变,紧紧锁眉:“小姐每日早晚都会给老爷请安,其实夫人去世以后,她不止一次说过有人跟踪她,但大家觉得是她被夫人的死吓着了,疑神疑鬼,所以都没当真。岂料那晚竟然真的险些酿成大祸。”碧荷回忆:“那天小姐照常去给老爷请安,还想把自己练的字给老爷看,但她出门时忘拿了,我给送去,好在我脚步快,撞见小姐被推下池塘,赶紧把她拽上岸。”
“你没看见推她的人吗?”
“没有,池边草木茂盛,遮挡视线,我听到小姐的喊声,接着是落水声,跑上前,周遭不见人影,不过……”
“不过什么?”
“小姐被救上岸后,大奶奶出现,站在旁边打量我们。”
“啊?”意儿心中浮现异常之感,古古怪怪,她皱眉思索,问:“温慈自己也没看见是谁推她的吗?
“小姐说,她当时被池里的鱼吸引,正在池边弯着腰,随后突然被推了一把,她掉进水里,别的什么也没看到。”
宋敏问:“你觉得府里有谁会对小姐不利?”
碧荷立马抬起下巴:“恕小的直言,二爷温彦嫌疑最大。”
“他当时可在府中?”
“据说在自己屋里。”碧荷冷笑:“谁知道呢,他屋里的下人自然袒护,搞不好扯谎,他当时就在池边也未可知!”
阿照说:“诶,你们大奶奶呢,不是很快露面了吗?”
碧荷却道奚樱与她们素无嫌隙,如今虽是长房当家,但那位性情冷僻,成日里独来独往,家事一概不理,若有客到,温璞也不让奚樱接待周旋,通通的交给管家媳妇。
意儿询问奚樱背景,碧荷说:“大爷和大奶奶从小就定了亲的,后来奚老爷考中进士,入京为官,家眷也都跟了去。几年前奚老爷因贪污受贿被革职抄家,病死狱中,奚夫人带着一双儿女流落街头,一路也不知怎么回到县里的,听闻大奶奶的弟弟死在路上,只剩母女两个孤苦无依,族里的亲戚避之不及,最后还是大爷伸出援手,把人接进府来。”
阿照说:“这个温璞还挺有情有义。”
碧荷笑说:“是呀,当时县里的人都猜他会不会退婚,果然,温家就是温家,胸襟不是旁人能比的。那时老爷的原配夫人病重,大爷趁势迎娶大奶奶,用喜事给他娘亲冲一冲。”
意儿先前已得知温怀让的原配夫人早已病逝,想来冲喜也没什么作用。
“那奚夫人呢?”
“奚夫人因为丈夫和儿子相继离世,打击过重,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了。”
“原来奚樱身世这样坎坷。”宋敏道:“他们成婚几年了?”
碧荷想了想:“四年。”
“没有孩子吗?”
碧荷摇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听说大奶奶身子不好,恐有隐疾,不能生养。”
“隐疾?此话怎讲?”
“服侍大奶奶的丫鬟私下议论,说大奶奶没有来过那个。”
阿照问:“哪个?”
“葵水。”
“……”阿照古怪地打量她:“你知道的还挺多嘛。”
碧荷也不隐瞒:“我们夫人对府里的事情非常在意,处处留心,了如指掌。”
可不是了如指掌么。意儿摇摇折扇,时近正午,太阳愈发毒辣,晒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她抬手遮挡阳光,朝最近的那家酒楼走去:“肚子饿,咱们先吃饭吧,时候不早了。”
“不回温府吃吗?”阿照问。
“你傻不傻,这个时候回去。”
此时此刻,温怀让重新调查杜若之死,阖家上下都已知晓,气氛压抑。
意儿她们在酒楼慢慢悠悠的,足足吃了一个时辰,酒足饭饱,人都困了,方才回府。
午后深宅幽静,园子里比外头凉快,穿过翠荫荫的竹林,花树茂盛,粉蝶飞舞,池塘边垂柳如丝。不远处游廊连接着水榭,曲栏仿佛白玉一般。
“三小姐就是在这里落水的。”碧荷引她们来到池边。
意儿踩着石头蹲下,望着绿沉沉的池子,心里猜测这下面有多深,竟看不见底。
“阿照,我记得你会水。”她头也没抬。
“是啊,怎么?”
“你下去探探有多深。”
碧荷听她这样吩咐阿照,略愣怔,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正想说拿竹竿子量一量,这时却听“扑通”一声,阿照姑娘已经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碧荷傻眼。
“怎么样?”
“好凉啊。”她游了两下,慢慢试着往下沉。
“踩到底了吗?”
“……到了。”
水面淹没腰肢,刚到胸口。
意儿陷入沉思,宋敏和碧荷将阿照拉上岸。
这时从假山背后传出几句低语,奚樱和邱痕走了过来。
“我们在前边听见好大的动静……阿照姑娘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