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樱自嘲:“哪儿敢啊。”
他笑了笑:“好吧,既然你喜欢,便让她多留几日,等父亲的朋友走了再送她。”
奚樱松一口气,扬起唇角嘀咕:“你这人怪讨厌的。”说着鞠一把水泼到他脸上。温璞以牙还牙,也舀水泼奚樱,两人打闹起来,直把木桶里的水弄了满地。
……
宋敏从温怀让那处回来时,阿照已经睡了,意儿还在灯下翻书。等她梳洗完,正和意儿靠在床头低声谈天,阿照又醒了,从外间进来,歪到躺椅里:“你们在聊什么?我也要听。”
三人客居的这个小院落,房间是够的,但大家不愿离得太远,所以还住一个屋子。
“他哭得厉害,一把年纪了,看得人心酸,虽然儿女都在身边,但他心里孤苦,无人倾诉,拉着我聊到夜深,方才喝下安神汤才睡了。”
意儿知道有故事听,忙跳下床,给敏姐斟了杯茶。
只听她道,温氏一族是这落英县的世家,其渊源可追溯至三百年前,他们祖上还出过殉国的忠烈之臣,因而后代极其看重家族清誉,不敢辱没祖先名声。到了温怀让这一代,家教和规矩已十分严厉,全城皆知。
“他虽在这锦衣堆里长大,然每日过得战战兢兢,唯恐哪一处做得不好,被父亲母亲责骂。”
温怀让告诉宋敏,他父亲会每日过问他的功课,若有答不上来的,便要在书房罚站,不许吃饭。他母亲也从不溺爱,偶尔见他和丫鬟们玩闹,便责骂他轻浮浪荡,然后赶去家祠思过。
他还算乖巧,从未忤逆,且勤奋念书,积极考取功名,只等金榜题名后远走高飞,最好再也不回来。
直到二十八岁考中,终于如愿以偿。在此之前他听从父母安排,娶了素昧谋面的妻子,还生了两个儿子。
“我们夫妻之间可谓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她不是我想娶的,我也不是她想嫁的,共处一室多年,连投机的话也没有几句。”
温怀让离开温府的时候,温璞九岁,温彦才三岁。
他在外头做了五年的官,最终因为父亲病逝,不得不丁忧去职,回来守孝。
虽然本朝已废除丁忧的条例,并不要求官员必须守丧三年,但温家有温家的规矩。
他原以为最多忍耐三年,便可重归仕途,但他母亲却要他从此留在家中照顾幼子,承担家业,不用出去做官了。
温怀让也曾想过反抗母亲,反抗宿命,可老太太只要搬出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以及对家族的责任,他便哑口无言,不敢再争什么。
“这温老爷太可怜了吧。”阿照听得憋闷:“若换做是我,被困在这鬼地方,搞不好要发疯。”
意儿也听得不大舒服,眼瞧着房间里雅致的摆设也透出一股阴郁之感。
“可是不对啊,”她想起昨夜:“既然温家如此看重礼教,那他的小女儿是怎么回事?方才在席上,我听那话的意思,温慈与两位兄长并非一母所生,也就是说世伯娶了二房,这怎么可能?”
宋敏道:“不错,温家的男子很少有纳妾的,即便有,也会遵守朝廷的法令,年满四十而无后嗣,方才纳妾。”
温怀让此生唯一犯的大错,就是在孝期遇见杜若,没有把持得住。杜若是花匠之女,时常跟着父亲进府干活儿,她性情活泼,成日家爱笑,虽不识字,却从市井带来烟火气与人情味,温怀让每每与她说话都觉得轻松自在,抑制不住的总想和她待在一处。
杜若也不像别的佣人那般对他恭敬,初见时不认得,站在花架后头直勾勾地打量他,问:“你是谁呀,我怎么没在府里见过?”
当时温怀让不过在后园子散心,被她这么一问,仓促间不知如何作答,于是反问:“你不认识我吗?”
她哼了声:“我为何要认识你啊?”
后来知道他是老爷,也不畏惧,好似天生与他秉性相投,有说不完的话。温怀让对市井生活好奇,杜若就偷偷带他出府,去逛那些勾栏瓦肆,还雇船去城外农家里玩。
那时杜若十七岁,温怀让已经三十四了,可是每每和她出门,却像姐姐领着弟弟,他什么都不懂,在田野间看见菜地,连里头种的菜也叫不出名字。
杜若虽嘲笑他,却也觉得他这样可爱。
两人独处时,温怀让教她认字,教她诗词,把京城里的见闻和衙门里的见闻讲给她听。
这般的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怎不叫人忘了天地为何物,礼教为何物?
反正温怀让是忘了。
老太太发现这桩私情时,杜若已怀有身孕。
这种风流债若放在别家倒还好说,偏偏是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温家,便成了十足的丑闻。
“家孝在身,孝期未满,你竟如此荒淫,实在可恶!”
老太太铁了心的不许杜若入门,温怀让只能在外置买房舍,将她安顿下来。
这一闹,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整个落英县都知道了。
“我温家的脸面竟毁在你手上,是我教子无方,他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死了也不安稳!”
温怀让被老太太教训,羞愧到无地自容。他甚至觉得在两个儿子面前也抬不起头。
正是从这件事以后,再不能开怀了。
杜若也一样。
她发现自己变成温怀让的污点,变成全县的笑柄,是她令自己喜欢的男人抬不起头来。
该怎么办呢?
好在她还有女儿。
温慈出生后,老太太曾想过把孩子接回府,但杜若不肯,也就作罢。?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温怀让有时过去看望她们母女,但与杜若之间的情意早已不复从前,因为每次他来,总是带着愧疚,一边觉得愧对妻儿,一边又愧对杜若和温慈。
不过在旁人眼中,比起正室,他的心思肯定向着外室更多。其实只因幼女体弱多病,自小灾病不断的,温怀让才总往这边来。
随着温慈一年一年长大,县里的人也慢慢对杜若改观,身边有个时常患病的孩子,这个娘亲做的很不容易,大家有目共睹。
有一回,夜里下着大雨,家里养的黑猫将烛台打翻,落到温慈身上,小小的孩子,胳膊被烫出一片水泡,疼得哭喊不止。杜若让乳娘和丫鬟照看她,自己跑出去请大夫。千草堂的郎中不在,她又穿过两条街,去济世堂。次日清晨,温怀让得到消息,急忙赶去,杜若整夜不曾合眼,苍白憔悴,温慈好不容易睡着,温怀让看见女儿胳膊烫的伤,眼泪也掉下来。
乳母说,孩子伤病不断,想必冲撞了什么,该请道士来驱一驱才好。
城外有青云观,乃正统全真道,温怀让便请法师设坛打醮,为温慈驱邪消灾。
似乎就是从此开始,他的心思逐渐移向道法,以此逃避现世里种种挤压和不如意,寻求纾解之法。
后来,老太太和夫人相继离世,温璞守完丧,提议将杜若和温慈接回府,说,终究是一家人,住在外面,总不像样。
温怀让没想到他的大儿子心胸这样豁达。
杜若等了十年,终于得偿所愿,被温府接纳。
然而入府不过半载,就在上个月,她竟服毒自尽了。
第6章
宋敏说完来龙去脉,意儿和阿照听得入迷,眼巴巴儿望着她,半晌憋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意儿问:“她用的什么毒?”
“冷翡香,拌在陈皮秋梨汤里。”
阿照困惑:“那是什么东西?”
宋敏道:“冷翡是一种草植,出自爪哇国,晒干后香气浓郁,作香料则无害,但口服却有剧毒。”
意儿问:“衙门如何判定为自杀的?”
“杜若死的前一天,她亲自出门买香,丫鬟和香料铺的老板可以作证,那碗陈皮秋梨汤由她亲手熬煮,并未经过旁人之手,剩下的冷翡香也在杜若的柜子里找到。”
阿照不解:“可杜若为何自尽?她怎么舍得丢下女儿?”
宋敏也觉得纳闷:“听怀让兄的意思,他这几年沉迷道法,杜若和温慈入府以后并没有得到太多陪伴,再加上温彦敌意很大,平日阴阳怪气,时不时给她们脸色,如果杜若想不开,只有这两个理由。”
意儿摇头:“听起来有些牵强,她当初能忍受全县的白眼,说明并非软弱之人,而且世伯修道已有数年,她应该早就习惯了的。”
“没错,更可怕的是,杜若死后没多久,温慈意外落水,险些丧命。”
意儿诧异地张张嘴:“在哪儿?”
“池塘,那个地方离温璞和温彦的院子都不远。”
“不会吧……”阿照搓了搓胳膊冒出的鸡皮疙瘩:“何人如此恶毒,连孩子也不放过。”
意儿手指抚摸额头,揣摩一番:“按理说,衙门验过,认定自杀,又隔了一个月,即便有什么猫腻,如今我们再查,想找到证据是很难了。”
宋敏明白:“或许怀让并不想要证据,只要真相。”
意儿笑了:“若查出系他杀,无论凶手是谁,我可一定会通知衙门的。”
宋敏叹道:“明日先问一问,或许大家都想多了呢。”
意儿点头。
此时月上中天,蝉鸣渐希,灯明灭,风卷云散,人困倦,纷纷拢帐睡下。
次日清早起来,听丫鬟说,昨夜温慈又发噩梦,哭喊不止,温怀让醒了酒,这会儿看她去了。
意儿问:“你们家小姐常做噩梦吗?”
“夫人死后发作过两次。”
阿照微叹:“这孩子真可怜,本来身子就弱,如今娘没了,还不知怎么伤心呢。”
“吃过饭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
温慈夜里哭闹的事传开,府里众人都知道了,温璞和奚樱一早过去探望,温彦则不闻不问,听说他很不高兴,在自己房里咒骂:“就她会装可怜,让全家都围着她转,从前把我爹抢走也就罢了,如今连哥哥嫂嫂也不放过,既然成日家病歪歪的,怎么还没死呢?”
身旁的丫鬟忙提醒:“二爷可别胡说,三小姐到底是您的亲妹妹。”
“妹妹?她也配?”温彦恨道:“我若认了这个妹妹,如何对得起我娘?呵,她们母女不就等着把我娘熬死,好鸠占鹊巢吗?外室就是外室,她们没那个福分,如今你瞧瞧,真是报应不爽!”
温彦自幼顽劣,不似他哥哥懂事稳重,从前老太太和母亲在时,总把精神放在温璞身上,苦心培养,不大注意小的那个。
如今又来了个温慈,抢走众人眼光,他如何忍得?
……
意儿和宋敏、阿照来到温慈的院子,得知孩子好不容易睡着了,温怀让知道她们要来,正等在那里。
“三小姐还好吗?”她们轻手轻脚的打了湘帘进去,瞧了眼拔步床上熟睡的温慈,孱弱的一个小人儿,像只雪白的羊羔,脸蛋只有巴掌那么大。
“她是吓着了,那日亲眼看见她娘死的。”温怀让从床边起身,引她们到外间落座,又把杜若的贴身丫鬟碧荷与乳娘叫了过来。
碧荷自幼跟着杜若长大,和乳娘一样,是她从外面带进来的人,如同心腹。
“你们将当日的情景再仔细讲给赵大人和宋先生听。”
“是。”碧荷拧眉回忆着:“那天晌午,我和乳娘在房里哄小姐睡觉,夫人因染了风热,咳嗽咽痛,便去小厨房炖陈皮秋梨,回来的时候她把那盅汤搁在外间的桌上,小姐睡着,我和乳娘就出去了。”
“你们夫人时常自己煮东西吗?”
“是,她一向如此,平日里小姐吃的小食点心,还有简单的糖水蜜饯,她都肯自己动手。”
乳娘也说:“夫人体恤下人,午后丫鬟们犯懒犯困,她从不苛责,总说,一点小事而已,自己有手有脚,也能做的。”
意儿打量屋内摆设,卧房在堂屋两侧,用隔扇隔开,挂着毡帘,为了进出方便,除了夜里睡觉,应该很少关上。
她问:“小厨房在哪儿?”
“后屋,角门外头就是。”
阿照出去看了看:“这么近,你们日常三餐都在那儿做吗?”
碧荷答:“没有,三餐还是大厨房送,这个小厨房主要给小姐煎药用。”
意儿问:“夫人的汤摆在哪张桌子?”
碧荷指着窗下的炕几:“那儿。”
意儿瞧两眼,点点头,让乳娘先出去,再向碧荷道:“你把当时的情景重演一遍。”
“啊?”
“现在你就是夫人,这个就是汤碗。”意儿把茶盅放在她手上。
碧荷懂了:“那日,夫人提着锦盒回屋,走到窗前,把汤拿出来放下。”她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接着进入里间,站在床边看了看小姐,然后便让我和乳娘出去了。”
意儿问:“她进来时,你和乳娘在做什么?”
“乳娘在给小姐摇扇子,我在点香驱蚊。”
碧荷答完,又问乳娘,二人所言大致相同。
“所以你们并未亲眼看见她吃那碗秋梨陈皮汤。”
“是。”
宋敏问:“夫人从小厨房回屋,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人?”
“按理说应该没有,”温怀让道:“杜若身边的丫鬟婆子交给衙门审过,那时已过晌午,都在打盹儿,未曾见到有谁和她交谈,也没有外人进来。”
意儿微微皱眉,望向碧荷与乳娘:“你们离开时,夫人在里间,汤摆在外间,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碧荷答:“之后我在外头廊下候着,乳娘回家看她儿子,别的丫鬟或打瞌睡,或做针线活儿,不多久听见碗摔碎了,大家忙进来一看,夫人趴在炕桌上,口吐黑血,双手扣住脖子,仿佛不能呼吸一般……”碧荷咧着嘴,抹抹眼泪:“我们吓坏了,赶紧去叫人,小姐也被吵醒,跑出来,看见夫人挣扎的样子,吓得呆在毡帘后头不敢上前,等大夫到时,夫人已经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