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也再不会有人为她题匾,将“暮夏亭”改作“卿卿亭”了。
意儿心中动情,起身跑出园子,一路闯进宏煜的住处。他方才沐浴完,这会儿正披上长衫,回身看见她,倒是诧异。
她直直地走到跟前,额头抵在他胸口,双手也环住了腰。
宏煜一动未动,冷声问:“你做什么?”
意儿不语,稍稍的把脸扬起,贴在他颈下,不一会儿那处地方便有了湿意,直滴到领口。
知道她在掉眼泪,宏煜别过头,看见镜中二人的身影,何其般配?
他不由放软了声音,略笑说:“哭什么?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意儿没有言语,只把他抱得更紧些。
不是后悔,只是很舍不得。
反正能说的早已说尽了,无言以对,宏煜把她拉到床边,除去衣衫,两人倒在罗帐里,一灯如豆。窗外树影绰绰,下弦月起来时,不知哪里的猫儿叫了几声。
意儿侧颈沾着几缕湿法,脸颊都是汗。
帐子被宏煜撩开,胳膊伸来,将她捞起,茶盅喂到嘴边,喝完,又去把灯灭了,这下屋子里只剩一层月光,朦朦的,静极了。
意儿睡回枕上,宏煜也回到她身边。
耳鬓厮磨,做这种事,她是早就习惯被他伺候的。初初在一起时,喜欢较劲,不甘示弱,后来吃过不少苦头。每次她筋疲力尽时,宏煜却还在兴头上,不肯作罢。常常也恨他没有节制,只顾自己快活,恼起来,攥着拳头去打,用指甲去抓,终究白费力气。
他偏又会哄人,情到浓时,嘴里念着“意儿”、“卿卿”,什么好听的说不出口?她便心软,在他怀里化成了水。
“等年底衙门封印,我们找个折中的地方见面,还有省亲长假,我也来看你,这样可好?”宏煜宽慰她说:“你性子直烈,又不懂算计,保不齐一年半载就被罢免……”
意儿轻轻掐他的手。
宏煜便笑说:“好吧,或许是我被罢免,到时如了你的意,不就天天的混在一处了?”
帐中热气渐散,两人头抵头,摸着对方凉津津的皮肉,不时蹭蹭鼻尖,轻言低语,怎么也不想睡。
“你先前说不会等我的。”
“我还说过时时刻刻也忘不了你呢?就不能记我点儿好么?”宏煜觉得委屈,又冷嗤道:“你可知阿照是我的心头大患,有她在你身边一日,就如林显阴魂不散一般。”
意儿失笑:“阿照没有,她早就放弃了。”
“上个月还听她叫你嫂子。”
“她嘴欠嘛。”意儿道:“我还没说你呢,此次回京,又能见到秦丝了吧?”
“谁?”宏煜一时愣怔,接着笑起来:“人家早就和沈彦成亲,连孩子都生了,见她做甚。”
意儿将胳膊攀上他的肩,眼皮子实在撑不住,眨呀眨,终究是困了,渐渐的不再说话,熟睡过去。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宏煜还没醒,意儿在边上守了一会儿,就这么望着,碰碰他的脸,亲亲他的额头和眉心,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落,看见盛开的紫藤铺叠在墙头,阿照和敏姐已经整理好行囊,在等她吃饭。
意儿洗漱完,简单的吃了些清粥小菜,这就准备出发。
马车候在县衙门前,她们三人出来时,见宏煜和梁玦立在一旁,小厮牵着两匹马。
“走吧,送你们出城。”梁玦说。
意儿看了看宏煜,默然低下头。
离别真叫人憎恶。
于是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穿过平奚县的大街和桥,仿佛一下变成了过客。
来到城外,在小河边站了许久,望着进城买卖的百姓,太阳渐渐升起。
“就此别过吧,”宋敏说:“他日还会再见的。”
阿照把弄着佩刀,瞅瞅这个,瞥瞥那个,摇头嘀咕:“孽缘呐。”说完率先跳上马车,检查缰绳。
意儿转头去看宏煜,他是清清淡淡的样子,也正看着她,低声道:“去吧。”
她垂下眼帘,往后退开半步,两手攥拳压在腹间,双膝微曲,颔首,生平头一回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后会有期,我们先走喽!”阿照笑着高呼一声,挥鞭驾车,霎时尘土飞扬。
两个男子目送她们走远。
“你知道此情此景叫做什么吗?”梁玦叹道:“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宏煜看也没看他:“你知道,我最烦别人在我面前背诗,卖弄风骚。”
梁玦斜眼瞪过去:“宋先生与我还没怎么着呢,这会儿人走了,我心都凉了半截,你和赵大人素日要死要活的,眼下还不痛死?装什么装。”
宏煜已经骑上马背,收拢缰绳,随意嘲讽道:“赶紧把你的狼心狗肺捂热,打起精神,别死啊活的,衙门还有一大堆事儿呢。”
说完再望了眼消失在视野的车辆,双腿敲敲马肚子,转身返回县城。
第3章
意儿三人出清安府,路上行了六七日,进入湖广境内。途中大多宿在官驿,本朝的驿站除了负责传达政令、飞报军情、转运军需之外,也要接待来往的官员,为他们提供食宿。
约莫黄昏时分,马车停在河村驿,验看过告敕,驿丞安排她们住进馆舍,晚上命人送来简单的饭菜。
“我说真的,从明日起,只住客栈,再不住驿馆了!”意儿哀怨道:“虽不用花钱,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简直受罪!”
阿照一边摆放行李,一边嗤笑道:“你当咱们出来游山玩水呢?要不要买两个丫鬟沿途服侍你呀?”
意儿双手叉腰,盯着桌上的清汤寡水,眉头微蹙:“把饭菜端到外头吃吧,省得味道留在房里,怪难闻的。”
这时宋敏推开窗,望向楼下,说:“院子里有石桌,我们可以去那儿吃,顺便纳凉。”
于是端着漆盘下楼,在院中用饭,天还没有黑透,驿站的大门敞着,灯笼已经点亮,外头忽然传来话语声,意儿抬头望去,见有两名解差押着一个人犯,正在与驿丞交涉。
驿站通常配有监房,用来临时关押沿途送往省里或京城的囚犯,倒没什么稀奇。只是那后头竟跟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此刻正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进驿丞手中,恳求道:“大人,我儿一日未曾进食,还请给他几口饭吃,求求大人了……”
驿丞冷不丁缩回手,厉声叱问:“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解差面露厌烦之色,拱手回禀:“她是人犯的母亲,跟了一路,怎么轰也不走。”
驿丞闻言,指着老妇怒道:“岂有此理,快些离开此地,若再敢行贿,本官决不轻饶!”
老妇被卒子推搡在地,阿照见状正欲起身阻止,这时另一名解差已将她搀起,笑着打了个圆场,随后劝说:“大娘,趁天还没黑,你赶紧到村子里寻一个借宿的地方,否则今晚要睡在路边不成?驿站不会虐待囚犯,自有吃食给他,你且放心。”
老妇面容憔悴,眼睛仿佛流干了泪,显得格外疲倦,她不住地弯腰行礼:“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我只想让他临死前少受点儿罪,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有把他教好……”
意儿远远看着,阿照在边上说:“这位解差倒是个好人。”
宋敏点头:“不如请他过来,一同用些饭食,顺便问问是哪段公案。”
“我正有此意!”阿照高兴,赶忙上前将人带来。
随后得知这位解差名叫武六,与另一位公差负责押送囚犯,去往京城等待刑部秋审。
而罪犯名叫魏威,于去年花朝节当街捅死两人,案子经过一年的逐级审核,本月由按察司拟定死刑,转达刑部。
“这个案子我略有耳闻,”宋敏合上折扇:“听说这个魏威杀人时,成婚不过三日。”
“啊?”阿照咋舌:“他与死者有何仇怨,竟然在新婚期跑去了结?”
宋敏摇头。
武六道:“我从魏母口中得知,他自幼丧父,家里过得十分拮据,周遭的人也时常欺辱他们孤儿寡母。魏威长大后在县里各个酒馆茶肆做伙计,但因生性沉默寡言,不够灵活,每一份工都做不长久。去年他成亲时已年过三十,娶的也并非自己喜爱的女子,而是亲戚强行撮合,给他娶了个寡妇。”
听到这里,意儿笑问:“你何以如此了解?”
武六道:“他娘跟了半个月,我得知他与我同岁,所以有些好奇,问了许多。”
意儿听出他语气里的同情,略蹙眉道:“有什么可好奇的呢,一个杀人犯,实在不值得。”
武六闻言顿住,接着面无波澜道:“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去了解他,所以他才变成杀人犯呢。”
意儿脸色冷下来。
武六继续道:“其实世上有许多如魏威这样的平民,他们默默无闻,为了讨一口饭吃,受人冷眼,受人轻视,命如蝼蚁。魏威被拟死刑后,他母亲变卖房产,带着钱送他最后一程,她说等儿子死了,她也跟着一起去,反正活着也没有意思,他们更想不明白为何总是活得那么累,受不完的罪,没有一日欢喜。”
话音未落,意儿打断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艰难,这个不能成为犯罪的理由。”
“小的不敢。”武六态度亦十分强硬:“小的只是觉得,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大开杀戒,总有其中的原故吧?若弄清原故,说不定可以从中干预,阻止下一个魏威呢?”
意儿正欲继续争论,可武六却无心恋战,拱拱手:“大人请慢用,小的不打扰了。”说完便走。
阿照摸摸鼻子,打量意儿的神色,清咳一声:“其实他说的也没错,了解犯罪背后的动机,防止更多的罪恶,你以前不是也这么说过么?许多事情背景复杂,不能只用‘善恶’二字来囊括,上次吕升的案子你分明很同情他呀。”
意儿道:“你说的这些我非常赞同,但并非每个杀人犯都情有可原,都值得怜悯。”
宋敏道:“吕升那个案子,动机是很明确的,妻女被辱,他反杀恶霸,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逻辑因果都很清楚,而这个魏威……”
意儿冷笑:“魏威的案子我也有所耳闻,被他杀死的两名少女与他素不相识,更无仇怨,不过是他在街上随意挑选的猎物!若对这种恶徒生出半分同情,又将无辜被杀的死者置于何地?”
宋敏思忖:“其实这种随机杀人的罪犯,溯其根源,大多是成长经历造成的观念之差,他们要么是家里的老幺,备受溺爱长大,要么缺少父母的教养,或长期接触暴力,耳濡目染之下,便对他人缺乏感知和共情,伤害就伤害了。”
阿照闻言轻叹:“不知怎么回事,近年来,许多讼师和官员都爱追溯罪犯过往,以此替他们开脱。”
宋敏道:“一是为了死刑的严谨,二来风气所致,再有……”
阿照接话:“再有是为了仁善吗?”
宋敏笑了笑:“或许是为了显得更高明。”
阿照没听懂。
意儿诧异地望过去,眨眨眼,不由地拧眉笑道:“敏姐,我该说你一针见血还是……”
宋敏也立刻回味过来,略表歉意:“对不住,是我揣测过头了。”
意儿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这种风气也不知是好是坏。”
宋敏道:“总比只有一种立场好。”
她点头认可,三人吃过饭,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便上楼歇息去了。
夜深时,武六发现魏母依旧流连在驿站门外,不时地朝里张望。
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娘,心下叹气,提着灯笼走出去:“还没找到借宿的地方吗?我带你去附近的人家问问。”
“不是,我有地方住。”魏母手里抱着一小坛酒:“这是村民自家酿的,我买了些,想拿给我儿子尝尝……”
武六闻言不语。
魏母自知是奢求,垂下头,狠狠埋怨自己:“他以前在家时,我从来不许他吃酒,怕耽误活计,也怕慈母多败儿……其实他没有别的喜好,就爱品酒而已,可我连这么一点儿小乐子都给他剥夺了……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娘!”
武六叹气,伸手拿过酒坛:“算了,孰是孰非谁又能说清楚?给我吧,我替你去送。”
魏母忙道多谢,并塞给他几块碎银子,武六收下,掌灯穿过半个院子,来到驿站的监房。
牢头和卒子正在外间吃宵夜,他搭讪几句,用银子买了个方便,牢头打开门,留下一句:“从没见过你这么心善的解差。”说完接着吃喝去了。
“你娘让我送的。”武六将魏威从地上拉起,又把他项上的枷也开了,他的手脚被镣铐磨破了皮,但钥匙在另一位解差身上,只能作罢。
酒递过去:“给,她说你喜欢这个。”
魏威忽然泣不成声:“娘……”
武六用力拍拍他的肩,出去要了两只杯子,回来与他席地而坐:“我也尝尝是何好酒。”
魏威把泪抹了,连饮数杯,酣畅淋漓。他这一路几乎不曾开口说话,此刻终于打开心扉,与武六无话不谈。
“你知道吗,我活到三十岁,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成婚那晚,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被张寡妇骂得狗血淋头。”魏威脸上带着苦笑:“她说,怪道你这么晚才娶亲,又穷又木,哪个黄花闺女看得上?也就是我倒霉,先夫死了,没个去处,被你捡了大便宜。”
武六一边吃酒,一边仔细地听着。
“次日天亮,她醒来一脚把我踹下床,叫我给她打水洗漱,我很怕她,不知为何,就像怕我娘那样。”魏威想起当时的情景,目色沉下,默了会儿:“为什么我只能娶寡妇,而且还是那种又胖又恶的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