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六问:“那两名女子……你为何杀她们?”
魏威笑了笑:“我喜欢她们,第一眼看见就喜欢得很。”
武六不明所以。
魏威摇头冷哼:“可她们这种漂亮的年轻女子从来不会正眼瞧我,连寡妇也随意地践踏我,就因为我穷,长得丑,所以连人都不配做。”
武六道:“你杀人是为了报复她们?”
魏威否认:“我只是喜欢她们,而且那天街上很热闹,富家子弟们结伴出来游玩,我想让那些高贵的眼睛看见我,记住我。”
武六缓缓深吸一口气:“你可知你娘已经决定与你一同赴死。”
魏威的神采暗了暗:“我娘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害的她。”
武六道:“如果世人能给你一些善意,我相信你不会变成恶狼反咬的。”
魏威抬眸定定望着他:“人人都厌我这个死囚,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只有你肯听我说话。”
武六无奈地笑了笑:“仇恨有什么用呢,只有站在对方角度反思,才能避免更多杀戮啊。”
魏威看了他好一会儿,嘴角浮现欣慰的笑意:“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朋友,没想到临死竟遇上知己。”
说着踉跄地站起身,拍拍武六的肩:“我不寂寞了,真的,死而无憾。”
武六苦笑着摇摇头,喝完最后一杯,辣得双眼紧闭,再睁开时,望着墙上模糊的黑影,一高一矮,分明是人的形状,恍惚间却幻化成恶狼的模样。
是醉了吗?
不对。
他瞪大双眼瞬间警觉,想站起身,但为时已晚……
第4章
嘈杂的脚步声把人从睡梦中惊醒,窗外灯烛晃动,意儿迅速穿好衣裳,大步下楼,发现驿站的官差全都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阿照和宋敏掌灯跟在后面,三人碰见驿丞,他仓皇披着外衣,显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大人,不好了!”牢头满头大汗,急忙禀报:“犯人、犯人死了,那个解差也……”
话音未落,意儿当即奔向监室,推开卒子,走进里头一看,武六和魏威双双倒地,鲜血直淌。
她上前查看二人的脉搏和气息,体温虽然还在,但人已毙命。
驿丞大惊失色:“这是怎么搞的!”
牢头结结巴巴:“我们在外间听到响动,跑进来时,犯人正用酒坛碎片割自己的颈脖……”
“酒?哪儿来的酒!他……他不是带着枷锁吗?!”
“小的也不明白,像是解差给他打开的。”
意儿缓缓站起身:“武六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与魏威手上的锁链吻合,应该是魏威将他勒死,然后砸碎酒坛,割颈自尽。”
“这……”驿丞难以置信:“简直闻所未闻!他是押解犯人的官差,为何给犯人开枷?好端端的找死吗?!”
另一名押送魏威的解差呆望着眼前两具尸身,喃喃道:“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和死囚走得太近,他不听,一路照拂……”
牢头道:“小的在外面听他们闲聊,说什么朋友、知己的……”
意儿目色冷冽:“魏威能从背后勒住武六,显然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驿丞听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东郭先生与中山狼!临死还要再杀一人,实在可恶!”
“尽快通知衙门吧。”
意儿感到几丝寒意像潮湿的藤蔓爬向全身。
宋敏告诉她:“有的人不能用坏来形容,只是冷血,他们杀人的感觉就如同我们折断一根筷子,或摔碎一只茶碗,毫无敬畏,毫无人性可言。”
阿照心里烧起熊熊火焰:“我真不明白,武六为何落到如此下场。他身为解差,私下给罪犯开枷已是违反条例,他还要跟魏威做朋友,做知己?这条命丢得太冤了!”
意儿看着他们把两具尸体安置好,自己默不作声地上楼回房,一夜无眠。
天快亮时,衙门派人过来验尸,魏母仿佛一尊陶俑立在边上,木讷地望着魏威和武六的尸身。
驿丞有些忍无可忍,说:“你儿子又杀人了!杀的还是一路照拂他的官差!你究竟怎么教养的?!”
魏母双肩发抖,忽然放声大喊,用尽所有力气般大喊:“我没有教他杀人!我没有、我没有!”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随后别开脸,不予理睬。
意儿从驿站出来,看见三三两两的村民立在不远处张望,交头接耳。孩子们听说死了人,也都成群结伴地跑来看热闹,嬉嬉笑笑,只知好奇,全然不懂生死为何物。
“该走了。”阿照驾车来到跟前,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山间,一大片油菜随风摆荡,花儿都谢了,满眼苍翠,孩子们叫着笑着,在田里奔跑。
“衙门里待久了,眼见太多奇形怪状的人,做些奇形怪状的事,这会儿看着孩童天真无邪,有没有觉得赏心悦目?”阿照问宋敏:“先生,你说他们长大以后会变成好人还是坏人?”
宋敏摇摇头,很淡地笑了下,她心中的答案不适合讲给阿照这种心地干净的姑娘听。也许不等长大成人,孩童就已经学会行善和作恶了。
她们三人离开驿站,继续上路。
“傍晚能走到落英县,你想住客栈还是大宅子?”宋敏笑问意儿。
意儿在车里颠得头昏脑涨:“哪儿来的大宅子?”
“县里有个温府,如今当家的老爷温怀让是你姑妈昔日同僚好友,先前通信,知道我们会途经落英县,已经说好,请我们去府上做客。”
意儿抚摸额头:“会不会不方便?”
宋敏道:“温夫人刚刚离世,其中似有蹊跷,怀让兄想让我们帮忙查一查。再说这次赴任,时间很充裕,我们可以小住几日再赶路。”
意儿还未开口,只听阿照喊道:“住大宅!住大宅!我的屁股都被颠麻了,必须得休息!”
连日赶路确实有些吃不消,歇一歇也好,于是在黄昏时分,她们进入落英县,温府已派人来接,听小厮说:“我们老爷许久不出丹房,听闻宋先生到了,急急的沐浴更衣,此刻正在厅里等着呢。”
宋敏闻言极为诧异:“丹房?他如今在修道?”
“是,老爷已在家修行数年,两位公子长大,家中有长房打理,他老人家做活神仙,自得逍遥。”
路上意儿问宋敏:“你和温老爷多久没见了?”
“有十几年。”宋敏低声道:“当时他和你姑妈同在扬州为官,只不过没做几年,因父亲病逝,他便丁忧回乡了。”
意儿怪道:“这期间他为何没有得到朝廷起复?”
“我也纳闷,按理说他早该复职的。”
阿照问:“是不是他自己不愿意?想想看,富家出身,如某人一样,或许吃不了苦,拿到功名便归隐,也是常有的。毕竟在外做官,长年与家人分离,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
某人瞪了她一眼。
宋敏道:“我记得他当年有一身的抱负,正值蓄势待发之际,就这么告别仕途,实在可惜。”
三人说话间已至温府,从角门进去,穿过重重院落,条条游廊,来到正厅。
厅堂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他身穿一件大襟大袖的青色道袍,头戴福巾,蓄着长须,此刻正起身迎来,口中唤道:“阿敏、阿敏,你总算到了,可知我等了多久。”
“怀让兄。”宋敏拱手行礼,接着抬眸打量他,笑说:“长久不见,你这般仙风道骨,姿态蹁跹,我快认不出来了。”
“阿敏,你如今可好,赵莹大人可好?”
“我与大人也数年未见了。”宋敏向她介绍:“这是大人的侄女意儿,这是阿照姑娘。”
温怀让待她们三人极为亲切,即便是初次见面的意儿和阿照,也仿佛他自家的晚辈,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相反,他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却显得有些冷淡。
有贵客来访,温家的公子和小姐都出来见礼,长子温璞二十有七,已成婚,妻子名唤奚樱;次子温彦二十一岁,还在考功名;三小姐温慈只有十一岁,生得孱弱,像是先天不足,脸色过于苍白,显得那双怯弱又深邃的黑瞳格外扎眼。
此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小姐,邱痕,乃奚樱密友,近日也在温府做客。
“我算着你们这两日到,派人在城门口等,屋子都收拾出来了,走,一起瞧瞧,看合不合你们的心意。”
温怀让这就要带她们去看住处,温璞不得不提醒:“父亲,还是先用饭吧,时候不早了。”
“对对对,”温怀让反应过来,忙说:“先给你们接风,阿敏,今晚一定不醉不休。”
于是众人离开正厅,穿过重轩长廊,来到他的山斋堂屋。
桌椅碗筷已备好,菜肴一碟一碟摆上,温怀让安排宋敏、意儿和阿照在他左右两边入座,剩下的人他就不管了。
温璞请邱痕坐在意儿身旁,温怀让这才留意家中还有位客,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樱儿的闺中好友,”温璞面无波澜:“前日她来,我向您提过的。”
温怀让拍拍额头:“年纪大了不中用,竟浑忘了。”
温彦嘴边扬着冷笑,温璞没说话,眼神示意奚樱布菜,谁知人刚站起来,他父亲摆手道:“有丫鬟在,不要你们服侍,各自好生吃酒吧,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奚樱倒没什么尴尬的,眨眨眼,自己坐了回去。邱痕将众人的脸色看在眼里,心里品味着什么,垂眸不语。
温怀让高兴,只顾与宋敏叙旧,说起意儿调任庄宁县,他不住地称赞:“好啊,果然赵家的孩子都有出息,个顶个的好。”
意儿谦恭道:“温老爷过奖。”
那温怀让说:“我比你姑妈年长,你若不嫌弃,只管叫我世伯,莫要生分了。”
意儿看了眼宋敏,见她点头,便笑道:“谢世伯夸赞。”
阿照是最不懂察言观色的,自己吃个酒足饭饱,见主人家亲切,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士不都住在山上吗?你们修行炼丹,真的可以登仙吗?还有道士会法术,捉鬼驱邪,你也会吗?”
温怀让闻言禁不住放声大笑:“问得好啊,我最初修行时,以为家里的人会询问一二,可他们都以为我魔障了,一个个噤若寒蝉,都不敢问。今日遇见阿照小友,我总算可以畅所欲言了。”
宋敏告诉阿照:“道教也分全真和正一,你说的捉鬼驱邪是道士在斋醮时用符箓进行的一种仪式,并非如话本里真的跑去捉鬼。怀让兄虽未出家,也不忌荤腥,但修的应该是全真道。”
“不错,我是想上山去,住在观里修炼,奈何家中总有羁绊,脱不开身。”温怀让指着温慈:“你看我的小女儿,才十一岁,她入府不到半年,娘又刚死,我哪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过活?”
此话一出,坐在席上的温家众人终于变了脸色,青的白的,好不难看。
温彦忍无可忍,不顾温璞的阻止,瞪着眼睛冷笑:“父亲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家里有人要害她不成?”
第5章
住进温府的第一晚,似乎并不十分愉快。
温怀让吃多了酒,醉得一塌糊涂。
散席时,两个小厮左右搀扶,他被架着往前走,头却仰着朝后扭:“阿敏,阿敏,我好怀念我们在扬州府衙门共事的日子,每日埋在公文里,傍晚散衙吃杯小酒,虽案牍繁重,但那是我最快活最自在的几年,可惜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温怀让嘴里不停叨念,嗓音是哽咽的,眼眶也湿红。宋敏见他如此,心里不是滋味儿。
众人从正房出来,丫鬟们提着长柄灯笼照路,从远处望去,男男女女蜿蜒在游廊间,其中零散几点烛光,隔着明瓦的罩子,些微朦胧。
温怀让含糊的醉话渐渐远了,温璞走在意儿身旁,高高的个子投下暗影,将她笼罩其中。
“家父终日在丹房打坐,足不出户,也很少与我们交谈,今日你们来,他当真是欢喜,竟喝得大醉,还说了那么些话。”温璞轻叹道:“我们做子女的从未令他如此开怀过,想想也是惭愧。”
温彦听罢十分不屑,在前头嗤笑道:“整日板着一张脸,像是有谁欠了他。”
温璞蹙眉,拿折扇往弟弟肩膀敲了下:“你安生些,当着客人的面,一整晚没大没小。”
温彦满不在乎,扯起嘴角还想说什么,奚樱阻止:“莫要无礼。”温彦瞥他嫂子两眼,乖乖闭嘴。
意儿把一切看在眼里,笑笑没说话。
穿过游廊,各自回到各自的院落。
邱痕住在偏房,奚樱把自己院儿内的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住,离得近,好说话。奚樱每晚都要与她闲聊许久才肯回房。今晚也不例外。
不知怎么,今晚奚樱尤为高兴,哼着小曲儿回屋,把妆卸了,首饰都摘了,这时浴汤已备好,丫鬟们照旧退了出去。是的,温璞从来不让别人服侍奚樱洗澡,丫鬟也不行。
他取出香料和白矾抖在水中,又拿茉莉花香皂给奚樱涂抹。
“你那个朋友,邱痕,还要在家里住多久?”温璞对奚樱夜夜晚归感到不满,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若要钱,不论多少,给她便是,早早的打发了好。”
奚樱起初不说话,低垂着眼,盯住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笑了声:“我就这么一个朋友,千里迢迢来看我,留她多住些日子都不行吗?”
温璞说:“你不需要朋友。”
语落,紧跟着一片寂静,悄无声息。
温璞低头打量:“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