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魏钊一怔,“你说什么?”
  “您不用问什么,事实上,我真的有孕了,不过,不是您的,是谁的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松开力气跪坐下来。
  殿内炭火烧得暖腻,殷茹的额头处了一层薄薄的汗,魏钊的后背也莫名地发润。他往圈椅里坐,两个人一跪一坐,一个人等着对方发问,一个不出声。
  这种微妙的对抗,殷绣和魏钊之间也是有过的。
  但是若论输赢的话,魏钊从来没赢过。不过,这一次不同。
  良久,殷茹闭上眼睛,全身如同被抽了骨一样的软。
  她已经被地上寒气浸疼了膝盖,地龙就在一旁,但她半分都不肯挪动。
  “算了…我虽不懂朝堂上的事,但是,从徐牧那里,我明白了一些事……徐牧知道,如今这个局面,取代魏家人而代之,是会遭满朝文武反对和天下人讨伐的,所以他一直想,我能怀上一个孩子,哪怕不是您的都成,他要一个所谓的‘魏家血脉’来支撑他的以后谋划,顺便也毁掉您的名誉……”
  魏钊仍旧没有出声。
  殷茹撑起身子,往前膝行了几步,挪到魏钊的腿边。
  “白马寺一次不成,他又……”
  话到口边,竟然有银针扎喉之感,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她已经早已在口舌上百无禁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可是,对着魏钊这个人,对着看向她却毫无情绪的一双眼睛。
  那种腌臜的话,她又说不出口了。
  羞耻感这种东西,对殷茹来讲是奢侈的,奢侈到一旦从生命里冒出来,纯粹的情和爱也就一下子全部舒醒。
  她想象着眼前这个年轻而高贵的男人会蹲下来,纡尊降贵地来抱抱她,心疼她荒唐又无助的一生,然后,她一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这颗心也洗得干干净净,认真做一个善良高贵的女子,再也不去沾染一点点污秽,再也不回头看过去。
  “跪好,别碰朕。否则,朕让你连说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殷茹垂下眼睛,眼眶中的泪夺眶而出。她声音凄惨嘶哑。
  “我知道,我不如殷绣干净,从你见到我开始,我就已经是被你父皇糟蹋掉的女人,可是,魏钊啊……我殷茹这辈子虽然荒唐肮脏,但我只动过一次心,到现在为止,我也只动过一次心。从前,先帝玩弄我,冯皇后利用我,到后来,徐牧也糟蹋我,我利用我,只有你啊,只有你救了我……”
  “太妃,说得大一点,救你,是朕为朕所爱,为贤臣之后!”
  殷茹笑了笑,她跪直起来,渐渐与魏钊平目。
  “没关系,您对我无情,我仍只对您钟情。”
  说着,她将手抚上小腹,“官家,我留着这个孩子,守着太妃的身份留在宫中本就是为了您。”
  星眸有光,面似满月。
  殷茹交叠双手,弯腰匍匐,向为钊行了一个大礼。
  “徐牧只知我爱慕宫中荣华,所以助我回宫。从前在宫外头,他也就喜欢我这副皮囊,当我是窑姐儿一般的寻欢取乐,没关系……”
  她呛着笑了一声,眼泪把胭脂染开,艳丽的容颜如挂了雨的海棠花。
  “没关系……我早就做不成干净的人了,这个孩子,我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不是要污您‘不忠不孝’么,您不用等着殷绣松开,她那个人,从来就觉得,父母一死,她要护着我这个殷家的血脉,可是,她根本护不好,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她不懂我的心,也不懂我所想,她不知道,能为所爱之人付出,比什么都开心。”
  说完,她抬起头来,“拿着我这个人,还有我腹中这个冤孽,去定徐牧‘奸污先帝嫔妃,□□后宫的’罪名。魏钊,我只求你一夜的温存,哪怕之后你要赐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搭在魏钊的膝头。侧面将联脸颊贴上去。男人的温度和外面的寒雪好似隔空交融,殷茹浑身一个震颤。
  “官家……”
  话还未说完,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碎瓷之声。
  魏钊抬起头,地上一阵滚烫的热气腾起,热气后掩映着葱绿色的襦裙,殷绣含泪站屏风旁边。
  “绣儿……”
  殷绣没有应他,蹲下身,快速地将地上碎瓷收敛好,“奴婢……再去换一碗药来。”
  说完,转身就往外面走。
  步履极快,几乎和门口的杨嗣宜撞了个满怀。
  杨嗣宜往门边一偏,扶着门框算是站住了,殷绣却踉跄出去好几步,眼见就要跌到台阶下去,却被一个人揽住了肩膀。
  “小心。”
  殷绣抬起头,刘宪的手还扶在她的肩上。
  “怎么了。”
  殷绣忙侧身躲开,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没什么……我把要打了,……我再去太医院拿药。”
  杨嗣宜抓住一个门口答应的内官问道:“怎么了,谁在里面?”
  那内官答道:“原是郑婕妤在里面,后来,慈安宫的太妃娘娘来了,进去好半会儿了。后来,魏夫人也进去了。”
  杨嗣宜一巴掌拍在那人脸上,“你是个傻瓜蛋子啊,魏夫人回来你不通报官家。”
  那人被杨嗣宜扇了一巴掌,也只好跪下来认错,但嘴上还是嘟囔着,“魏夫人出入官家这里,官家何时让人通报过,杨供奉,奴婢们都只敢小心伺候的,谁敢过问贵人们的事啊。”
  杨嗣宜还要出口教训。
  刘宪摆了摆手,“算了。杨嗣宜,我不便去了,你过去看看她吧。”
 
第52章 因果债
  杨嗣宜还来不及回应, 殿内已传来一声拍案之声, 接着是女人惨烈的呼声, 杨嗣宜咬着牙吸了一口气儿,肝都跟在颤了颤。门口答应的宫人们纷纷向刘宪看去,这个时候,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地进去。
  刘宪回过身,一面走一面道:“去请圣人娘娘过来。杨嗣宜,你该去哪里去哪里。”
  杨嗣宜忙跟身去,“刘知都, 您去什么地方。”
  “去艮园。”
  “啊?艮园, 诶, 不是, 这个时候,您不去调停去艮园做什么。”
  刘宪停下脚步, 对于杨嗣宜这个人, 刘宪是有一些超过上下级的亲情在里面的, 这个人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从丽正门的勾当官到如今的福宁宫供奉, 杨嗣宜看过很多事情, 为人日渐油滑圆融, 但无论对刘宪还是对魏钊,他都是没有私心的。
  换句话来说, 搅动风云的人大有在, 他这样一门心思和稀泥, 调停,希望各处平顺的人,整个大陈宫到是寻不出第二个。
  “我调停不了,对着程皇后,官家会自持身份。还有,你夜里当值吗?”
  “啊,今儿不当。”
  刘宪续行。“那你看了绣儿回来,替我去一趟醉仙楼,我夜里请客。”
  “好好……”
  他脑子里还想着殿里的事,没顾上刘宪的话只说了一半,眼见着人已经走远,忙追上去问道:“您请谁啊,我……我照着谁的例子来安排。”
  刘宪摆了摆手,“还是那些,八珍鸭子,一壶文君巷的竹叶青。”
  “诶,等等您还有伤啊,喝不得酒。”
  刘宪回头,面往一边,无奈地笑笑,方重新开口道“杨嗣宜,心里就转一件事情,多了,你会糊涂。”
  “是是……”
  杨嗣宜分不清楚他是真的在笑还是借着笑在告诫自己。缩回头一面走,一面仔细回味去了。
  艮园是大陈的皇家园林,已有过百年的历史了。园中怪石嶙峋,奇花异草。每一样东西都是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搜罗上来,再由能工巧匠,独具匠心的罗列休整的。先地在位时的那几年,刘宪曾亲自督查修缮事宜。因此他的修筑也就和秦朝的万里长城一样,毁誉参半。受贤良诟病,并非如它的观貌一般光华流转,令人惊叹。
  魏钊是从来不去艮园的,这是他和前朝奢靡的风气,和先帝荒诞划清界限的态度。但太后自从寒衣节后,就挪到了此处修养。为了园中南方花木得以生息,刘宪曾可以改造了艮园的格局,令整个宫室的修建门户朝南,日光充盈,到是一个修养寒病的好地方。
  太后初提挪宫的时候,魏钊是不愿应允的。
  但如今这个局面,两个人都各怀心思,避一避到也是好的。魏钊不言语,算是默认了。
  太后离宫那日是十一月初八,那日恰好是吴嫣的生辰,魏钊在吴嫣宫中坐了一日,茶一碗碗的喝,捡有些没要紧的话与吴嫣一遍一遍地说,吴嫣只道他与太后生了嫌隙,不肯前去相送,到不知道是宴上那枚青玉佩的事。也就没有多问。
  后来魏钊也没艮园看过周太后,知道刘宪为先帝血脉之事后,甚至命人将前门锁闭,只留下东边一个侧门,供大陈宫内运递物品。
  雪下得很大,刘宪也没有骑马,独自撑一把伞从东侧门进去。
  在门口迎他的是太后身边的安华。
  “哟,刘知都,您可算来了。这么大冷的天,娘娘怕您冻着,特让奴婢再这儿候着您,赶紧的,手炉子,您暖暖。”
  刘宪往后退了几步。
  “安华姑娘,我不冷,不用。太后娘娘在何处?”
  安华很少这么近地对着刘宪说话,大陈宫的宫女,但凡没什么心气儿,想要守着宫里荣华一辈子的人,大多对刘宪有过心思。体面干净的人,人又收放自如,就算没了下面那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床笫之间的事情,以后多的是法子,多的是智慧不是。
  安华脑子里过着这样的想法,陡然间红了脸。
  她毕竟跟了太后,又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像寻常的小丫头那样纵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见刘宪在避,也忙端起了自己的姿态。
  “是,今日雪下的有风情,徐大人的夫人梁氏瞧太后,娘娘从外头传了一班子戏进来,这会儿在绿茸亭上坐着呢。”
  刘宪抬头,望寒风凌冽的的远处天边望去。
  几只漏冬的老燕孱弱地天际落下,落入浩渺无边的老松林中,艮园是几代君王游乐之地,但园中所有的东西都是老的,都有来历。他自己这个人,从前是一个过去单薄模糊的人,是以就越发喜欢那些老旧有滋味的东西,如今,他的来历清明,这些老贵的物件,却有些揶揄之态了。
  说实话,他不尽全然想好,如何面对周太后,记忆零落于过去,被人他人拼接而起,完是完整,可是可信,但是感情是不能由前往后一点点续上的。对于他和先帝之间的事,他都没有执念,他全然的放过了自己,放过了自己的父亲。把那一段孽缘当做往日的烟波,随着招魂夜后,魂灵归天而散了。所以对着这个所谓的生母,他也无法在心中激荡起什么。
  比起“故土”“家园”“认祖归宗”这些遥远的词,刘宪更在意的还是近在咫尺的颠覆之危。
  越往园子深处走,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
  绿茸亭下搭了一个戏台儿。
  唱戏的人抱着月琴孤零零地坐在台上。戏词听起来是南方的戏文,中有一句实在凄凉。
  “儿没土中,亲行陇上,一大斗霜雪无情无义,临春不化,不叫吾儿见天日……”
  刘宪在戏台后站住脚步,安华跟上前去。
  “知都,娘娘等着您呢。”
  刘宪抬头往绿茸亭上看去,亭上坐着两个人。周太后身穿银段裳,外面罩着白狐大毛儿,梁氏陪坐在旁,不过二十初头的年级,周身却裹在深寒的颜色之中,头不簪珠花,佩着层色极深的南田老玉。
  这种年轻与老旧的交错之感,刘宪既觉得熟悉,又觉得揶揄刺痛。
  “娘娘,别瞧了,就快过来了。”
  周太后的手一直捏在大毛儿的翻领上,戏台上的唱词一声一声地入耳,亭外的风声一声一声的入心。
  安华轻轻推了推刘宪的肩膀。
  “知都,您……请。”
  刘宪闭上眼睛,平缓的呼出一口气。
  “我自己过去,安华姑娘留步。”
  安华对上那双温柔清透的眼眸,眉心一痒,忙垂了眼睛。
  “是,刘知都。”
  刘宪从戏台后绕出去,那唱戏的女声也停了下来。
  风雪未停,他手上仍然撑着那把紫竹柄的伞。他是从宫里出来的,也不曾更衣换服,身上穿着的那身绛紫色的宫服被飞雪浸湿了肩膀。
  周太后想象这个相见的场景已经很久了。自从梁氏送上龙隐云纹的青玉佩,并将刘宪的身世合盘脱出之后,在慈安宫中忍了数日,又在艮园忍了月余。人生至老时,得遇离散的亲儿,这种可说为悲可说为喜的‘福气’有的时候,甚至不是有年岁的人可以承受的。她原本就强忍心悸,然而,如今眼前刘宪身上的这一身看似体面华贵的宫服,却深深刺疼了她原就搅如肉糜的心。她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握在胸口的手情不自禁地发抖。梁氏见状,忙站起身来扶住她。
  “快……快……快给他从新找一件衣服换上……快!”
  刘宪蹲下身,将伞放在脚边,在雪地里,抚衣跪下来,他口中没有问安,好似可以省去了那个他拿捏不住的称为一般,弯腰俯身,叩拜下去。
  安华从前面过来,替梁氏的手扶住周太后。
  梁氏便抽出身来走到亭下。
  “刘知都,您先起来,这样反叫娘娘伤心。”
  刘宪直起身子,安华将将扶住周太后立稳当。
  宫人过来回话,“娘娘。您叫寻给刘知都的衣服备好了,安在岳山阁了。”
  梁氏回过头,“这边也着实雪冷,娘娘在风雪地里听了一日的戏了,这会让刘知都既然过来,您就与刘知都进去坐吧。”
  刘宪从地上站起身,慢慢走上绿茸亭。
  周太后往向那张脸,宫中十几年了,他近在咫尺,但她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这张脸。一时间之间,她不知道对先帝是恨还是谢,恨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亲子,但也是这个荒唐的君王,荒唐的父亲,在临死之前,仍在遗诏中为他留下了几个字,保住了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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